“我几乎忘记在自己国家里作一个诗人的感觉了。”几年前,我对一位苏格
兰诗人说,他正指给我看麦克白斯城堡的废墟。但此刻,我在这儿。中国,再次不
是一个梦,而是清清楚楚从车轮传进我身体的震动。这是中国的土地啊!但,已不
是“我的国家”--作为持新西兰护照、以中文写作的诗人,这是“我自己的外国
”。我“来”,却不是“回来”。某种意义上,这比分离更遥远--“我”,是横
在我自己的现在和过去间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
十年了,我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用机翼下的地平线,画出无数同心圆
。圆心,是那行临出国前写的诗、变成现实的可怕咒语:“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
到故乡”。记忆,慢慢聚焦到一间小屋上:门口两个书法大字“鬼府”;墙上挂满
五彩斑斓的民间辟邪面具;书,从书柜里泛滥到桌上、床上;桌子是半块玻璃黑板
做的;母亲去世那天,采自圆明园废墟的一大把火红芒草,簇拥着她那张遗照;黑
色纱巾蒙在骨灰盒上……最後掩上门的一刹那,它留下我的目光。漂泊的旅途上,
我是流亡者,又不是--“回不去”,“故乡”才在想像中更真实。这小屋,把有
我名字的邮件上欧洲、美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地址,变成它自己的一连串赝品
。中国,在我思念的刺痛里,变成写作和命运的同义词。
但我认得出这个终於再现於眼前的中国吗?
古城北京无影无踪了;玻璃与钢铁的冰冷反光,吞没了小胡同和四合院的温
馨;小时候仰望得脖子酸疼的“天宁寺塔”,只齐现代住宅楼的腰那么高;原来宫
殿起伏的风景线,站满了“希同帽”--出租车司机的黑色幽默--一种传统大屋
顶建筑风格的假古董,简化得丑陋不堪,却正对前市长陈希同的品味,少了它,一
张蓝图决不会被批准。陈希同九七年因贪污罪下了台,可几十顶“希同帽”却按期
完工了。这群没有退路的怪兽,只能在一百年里继续污染这片天空。变化堪称触目
惊心:我文革时插队的远郊区,抬着棺材走过的黄土路已埋在三星级宾馆的水泥地
基下;曾全村围看一架黑白电视机的农民,如今是家家VCD、挥舞手提电话的宾
馆老板;“知识分子”要想名符其实,不能没有"E-mail"地址;而“上 网”,是
大学生起码的智力水平……虽然,毛泽东树立的“共产圣人”雷锋的名字,还在官
方宣传品中时有所闻,但“以穷为美”的价值观毕竟一去不返了。“向钱看”的口
号有力得多。富裕的可能,刺激着贪欲也鼓舞了能力。八十年代时髦的词汇“个人
”、“自我”、轻易换成了“投资”、“股票”;而“选择”的含义,对每月二百
元的下岗工人可怕的清晰。消失的古城,卷走了古老的悠闲。我走在花花绿绿从“
可口可乐”到“治疗性病”的广告之间,嗅着财富的甜香和争夺的血腥。
钱,这个中国传统士大夫耻於谈及、共产党时代视为罪恶的字眼,今天建立
了它的“绝对专政”。那不止意味着享受--当然了,住在精神病院的诗人郭路生
,没办法不对吃掉他一年住院费的一顿晚餐目瞪口呆--更是“自由”:“有钱什
么都能买到”的潜台词,是不择手段地去弄钱;报刊上越反越多的“有偿新闻”,
使消费者对每一件“热门”产品充满疑惑:这公司付了记者多少钱?一本新书的“
研讨会”,发言越踊跃越不令人兴奋:那是“计价”的,说的越多会後拿到的“红
包”越大!诗人也改行了,或变书商--昨天躲着你的出版社就突然对你待若上宾
了;或写脚本--给电视、电影(被称为“触电”),若一炮而红,你就将是守着
十部观众热线电话的那人。谁还记得八三年我的长诗《诺日朗》会被批判为“宣扬
色情”呢?现在,从上海地铁站的书店到湖南小县城的地摊,到处是萨德候爵、享
利·米勒的中译本。“自负盈亏”四个字,甚至锈蚀了党的铁腕:一位作家因政治
上的麻烦被判刑入狱,同时他的书却在公开出售,因为出版社怕亏本,想拖到明令
禁止那一天……
我该为此庆贺还是加倍悲哀?庆贺中国这么快变得比西方更西方?或悲哀於
找不到一个这样的“西方”?当中国生产的“奥迪”成为官方用车後,北京流行的
民谣:“街上跑着四个圈(“奥迪”商标),打开车门往里看,里面都是贪污犯、
先枪毙、後审判,保证没有冤、假、错案。”官方三令五申严禁官、商勾结,反对
贪污腐化,但言辞是一回事,儿子当董事长的公司、看涨的股票、银行里的存款是
另一回事。谁都知道陈希同的丢官,并非真是因为他贪污挪用了几亿公款,而是倚
仗“六四”屠城之功,觊觎最高权力,挑战江泽民。那其他更会见风使舵、更善於
逢迎当朝“天子”的贪污者呢?共产党大肆宣扬的“理想主义”,遮不住它在权利
、金钱争夺中赤裸裸的欲望这一本质。全民“金钱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发疯,恰恰
是清醒--是这个本质的普及版。为什么不?官方的谎言和反抗者的“英雄”幻觉
都建立在“历史的真理”上,但除了此刻有什么“历史”?利益之外哪儿来“真理
”?九十年代中国人普遍的政治冷淡症,与无原则的发财“成功感”恰相配套。我
唯一的意外,是这一切的太不出所料,太合乎逻辑。以至躺在老朋友家的地板上,
喝着烈酒彻夜长谈时,没办法不同意他:“最可怕的是由贫暴富的地方,最可恶的
是由穷暴富的人!”
意识形态控制下的“市场经济”,是中国今天的“新官方文化”。一位著名
青年作家与电视台讨价还价:一辑他“喝着酒两天就能写完”的电视剧,不给三万
元人民币不干。“那写什么由谁定?”“题材电视台说了算。”这部电视片,题目
叫《中国姑娘》--耳熟能详的宣传品。三万元不过是作者名字的“雇佣价”。“
你以为这笔买卖中官方没还你的价吗?”对这问题,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
这并非不得不在饥寒与屈从间决择的耻辱,而是贪婪。与空洞的道德说教至少同样
可怕的,是放弃一个知识分子的起码良知。但这也不偶然呢:文革後,刚入学的大
学生没人申请加入共产党,可几年後人人递交申请书,因为“政治进步”是分配好
工作的重要条件。有人说:“没人入党是有信仰,人人入党才彻底没信仰!”九十
年代初,以王朔为代表的“痞子文学”,打出“一点儿正经没有”的口号,扬弃反
省社会、文化问题的“严肃文学”。很快,王朔自己又被新一代作家扬弃了,理由
一模一样:“太严肃”--插科打诨之下,还是社会主题!什么算“不严肃”?一
伙年轻书商,看准中国竟办“2000奥运”失败後的民族主义情绪,粗制滥造出
一本轰动中外的《中国可以说不》,谁知江泽民访美、克林顿来华,进出口在国际
权力游戏中更有效,那就再炮制一本《中国不是只能说不》!“政治”,离开了原
则,也可以任意被“玩”,象当代中国的艺术家们,从文革宣传画加可口可乐广告
式的“毛POP”,到毫无艺术独创性、仅仅突出粗俗题材的“市井”、“艳俗”,以
“中国艺术商标”招揽买主--西方的“文化观光客”和中国高悬赏格的官方--当
一切都能标价,最先被卖掉的一定是人格。
那谁是“新官方文化”的受害者?说到底,正是中国文化本身。思想肤浅、
形式平庸是中国大陆创伤的“特征”。“官方/地下”的区别,已由“畅销/清贫
”的对比所代替。为什么写?为谁写?谁会出?谁来读?其实都是品味问题。譬如
文学,“文革”作为小说题材已成一个噩梦。它过去了二十年,可还没一部作品配
得上那现实丰富深刻的程度。贾平凹的《废都》,写某古城的一伙文人,附庸官场
沉溺酒色,但人物内心之单薄贫乏,作品形式之平铺直叙、语言之油滑、趣味之鄙
俗,只能让人把这本书归入它试图暴露者的同类;另一本不久前出版、堪称“文革
”文学佳作之一的《马桥词典》,韩少功选取他曾插队的小村马桥的一百一十一个
词,以词典的形式,解剖一个错综复杂地渗透着政治、历史、传统、语言、心理诸
多层次的“案例”,从而使“文革”题材终於开始了它文学上的自觉。但,也仅仅
是开始--“词典”的形式还太技术性,象一件用来“思考文革”的工具。换句话
说,太囿於关於“文革”的思考。“文革”是什么?它远远超出具体的时间、地点
,提供的是一个透视人性深渊的机会。它唯一的题材是:我们内心中发生了什么?
我们内心中能够发生什么?有时,文学中过分的“政治化”,仍是“共产党文化”
的後遗症。它使我们既无政治、又无文学,却不知不觉扮演权力游戏中某个特定角
色--一个当代中国文化内诡谲的限制?
我的舅姥爷、三十年代的现代诗人徐迟、九七年跳楼自杀。八十岁了,什么
人生磨难没经历过,非如此绝然地离去?原因众说纷纭,但对传说的他的一句话:
“我真後悔三十年代在现代派和共产党之间的错误选择”,我深信不疑。因为我知
道,从二十年代试图“全盘西化”,到三十年代接受西方“最科学”、“最先进”
的共产主义、再到目睹“後冷战” 历史嘲弄,多少人发现:自己的一生,其实只
剩一个臆想的价值。是被欺骗还是自欺欺人?历史循环到起点,才懂得:半个世纪
的“革命”,使所谓“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面临了空前恶劣的处境--共
产党,既摧毁了传统中国文化的框架,又“移植”不了完整的西方文化,除了在“
实用”二字上合并两者恶劣的一面,什么也没有带来。“现代转型”,既可能是个
美丽的说法,也可以是丑陋的谎言:当许多中国艺术家投机利用“政治”去牟利,
美其名曰“後现代”,那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前现代”:不是选择的错误,而是主
动对“自我”的放弃--与徐迟们相比,少了前辈的真诚,却多了“共产党文化”
的肮脏。
“回不去时”,“故乡”曾如此形而上的熟悉。“回到故乡”了,常常,我
更感到是一个陌生人。也许,该说“隐身人”?即使最温暖的时刻,与老友灯下倾
谈,我知道,他们眼里的我,还是十年前那个我,而一片看不见的空白是我十年漂
泊的经历:每一天的生存重压下的自我提问,已把“为什么要写作”,彻底还原为
思想本身的价值和“写”本身的乐趣。但这价值观,对今日中国是多么“异乡”!
我“回去”,仿佛要故意设身处地,体会“回不去”多惨痛多幸运!难怪,当我遇
见自愿留在精神病院里--作为一种逃避方式--的诗人郭路生,他会惊呼:“我
发现国外回来的和住精神病院的人有共同点!”
这是一九九八年,距离写“回不去时回到故乡”整整十年。回到中国的日子
,又是我把自己从这片土地中连根拨起的日子:北京公安系统,发现我回到“我的
”家,立刻对我恢复了如十年前一样的全面监控。出於厌恶,也不乏小心,我放弃
了这间尘封累累,却令我四海漂流时梦魂牵绕的小屋--现在,它是名符其实的“
鬼府”了,将只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而我,多希望变成一个无记忆的人!当运走
我藏书的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加速离去,我回头,眺望--西山那逐渐变远的、我
从小太熟悉的形状。好陌生啊,在冬天早早的黄昏中,那一片深灰色。“这是最後
一次用这双眼睛看你了”,我想。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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