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生年月,遇罗克是我们的──我这里尤其是指老三届──兄长;看他最
後一幅照片,却好像是我们的子侄:三十年了,我们都在老去,他死时才二十七岁
,太年轻。
也许是因为岁月冲刷,也许是因为饱经沧桑,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大容易再
动感情。即便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许多扣人心弦的经历,也因为事过境迁,人物两
非,难得再有当年那份激动。可是,每当我想起《出身论》,想起遇罗克,却总是
忍不住一阵辛酸与悲愤。
今年一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了《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朋友从北京给
我捎来了一本。在书的封底,写着编者徐晓的几段话:
“但愿,千千万万赞成过《出身论》并深受“血统论”之害而没有被压垮的
中国人,能够读到这本书;
但愿,千千万万反对过《出身论》并身体力行地坚持过“血统论”而良知没
有泯灭的中国人,能够读到这本书;
但愿,不曾知道有过《出身论》与“血统论”之争,不曾知道遇罗克其人的
年轻人,能够读到这本书;
但愿,所有读到这本书的人,能会过头去看──看英雄的血,平民的泪;能
静下心来想──想我们民族和个人付出的与得到的;能拍着胸口问──不只是问历
史,问社会,问他人。更重要的是问自己,问人性。”
另一位编者徐友渔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序。在评价《出身论》一文的意义时,
徐友渔正确地指出:遇罗克“和文革中涌现出的其他知名理论家不同,他不是从‘
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两条路线斗争’或‘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出
发,去铺排一个表面异端味十足,实则不过是诠释文革路线的理论体系。他的思考
具有根本性,他的逻辑出发点与文革主流思想毫无关系,他坚信人生而平等,每个
人的权利和地位只能由自己的行为来决定,他坚信基於家庭出身的歧视是不正义的
,就象基於民族、肤色、宗教信仰的歧视是不正义的一样。”
不错,在《出身论》一文中,遇罗克也在频频引用毛泽东语录和把所谓刘邓
路线作为批判的箭靶,但这未必表明作者的思想局限,而主要是出於斗争策略。诚
如列奥·斯特劳斯所言,要理解一部作品,必须把它放在当时的语境。我们务必要
考虑到作者所要论辩的对手以及打算说服的对象。启蒙者必须善於因人施教。你必
须从群众现有的认识水平出发去循循善诱,而不能一开始就站在完全不同的前提立
场上。今天的我们,或许不难以所谓更纯粹的人权观平等观写出一篇似乎更彻底的
出身论,但倘若把这样的文章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又有多少人能理解、能接受
,能公开地站出来支持拥护,从而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反对力量呢?这就是说,今天
的我们要为当年的中国另写一篇出身论,只怕也不可能比遇罗克写得更高明。遇罗
克不仅富於思想,富於勇气,而且还富於政治智慧。我并不是说,依照今天的眼光
,遇罗克的思想毫无局限,然而,让人无比惊讶和敬佩的是,在当年那样贫脊恶劣
的土地上,竟然还能生长出如此灿烂夺目的思想之花。你只有知道当年的世界有多
矮小,你才能知道遇罗克的形象有多高大。
遇罗克被杀害了。我相信,是他那非凡的勇气和智慧引起了专制者发自内心
的恐慌。是谁下令杀害遇罗克?想来还不只是四人帮之流,否则早就对外讲了。
诚然,遇罗克一案最後获得平反,中国已经走出了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血
统论即出身歧视也基本上宣告终结,但也不尽然。一方面,我们还能看到权力的私
相授受,“老子革命儿接班”;另一方面,当局在迫害异议人士之余,有时也还对
亲属有所株连。中国的人权状况仍然存在严重的问题。我们仍须奋斗。
不少人问遇罗克的家人:“政府给没给遇罗克定为烈士?给家里多少抚恤金?
”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回答说:“没有谁授予遇罗克烈士称号;给我父母的,只是
他被关押两年多期间学徒工的工资。”遇罗文说得好:“烈士称号难道需要恩赐吗
?今天,还有这么多人怀念他,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希望,我们,一切感念遇罗克、崇敬遇罗克的人们,自己募款,自己设计
,为我们的英雄遇罗克建立一座雕像,以作为永恒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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