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号-封面主题 刘宾雁简介 刘宾雁文章检索

 
中国有戏.......................刘宾雁
 
 

      在世界上一个最太平的角落住上将近半年,越发想念中国了。
      瑞典什么都好。你不用担心受骗,不会挨骂挨打;不必费心辨认对面走过来
的警察是真是假。吸进去的气和喝下去的水不会有毒。据说美女不如过去多了,可
是比例仍然很大,按中国的标准,十之七、八称得上是“漂亮”的。无论男人、女
人,都是一副善相。於是中国人就说人家傻、胆子小。是傻:被一个中国人偷了,
还说那人一定太穷苦了,咱们得想办法帮帮他。将近二百年不打仗了,缺乏使用暴
力同侵犯者对抗的训练,胆子难免小一点,可是中国人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但是住久了,又觉得瑞典人的生活会不会寂寞了一点?几乎是无忧无虑,养
老、医疗、教育等等什么都由社会包下来了。也不是说问题都解决了,不然共产党
怎么会得票越来越多?
      想中国,是由於那里一切都在动,在变,瑞典则基本上定型了。“戏剧性”
这三个字用到中国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切都在瓦解,却尚未坍塌。人人都知
道前景不妙,现状又已难以忍受。据说必是民主化中坚的中产阶级,最满意现状。
“只要经济上去,一切自然而然变好”论者,见到的是一切自然而然变坏。“自由
第一,自由就是一切”论者,见到的是自由虽还不多,已证明它还不是一切,不然
怎么会既破坏他人又威胁对更大自由的争取呢?至於十年海外民运,更证明倘若不
同时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号称自由战士者本人也会被自由所摧毁。青年评论家摩
罗庆幸中国人开始以“求势”变为“求道”了,转身一看,又不知“道”到哪里去
了。“告别革命”提供了一些道,作者(至少之一罢)还认为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
,同时认为邓小平的一套也是马克思主义。他预言“只要经济不受大的挫折,三五
年後会有更好甚至极好的情况出现。”那是一九九五年说的,现在恰好是他预告的
那个时间,可是“情况”不是那么回事吧!经济近两年是受了挫折,但怪不了别人
,是他“非常高兴,非常赞成”的那条“金本”主义路线造成的,可见这个“告别
革命”之道也不灵。
      革命恐怕很难告别。革命也不是非暴力不可。有意思得很:时隔三十年,美
国的大学校园又热闹起来了。一九六八年那时,西方经济境况不坏,一九九九年美
国经济就更好。可是大学生又激进起来了,前几天大闹西雅图世贸会议的五万人,
大部分就是他们。中国人说法是“吃饱了撑的”了。中国的大学生怎么就不那样“
撑”呢?巴黎出版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昨日出了展望二000年的专号:科技革
命给人类带来一片光明,重弹福山的“历史的终结的老调”;冷战结束後资本主义
和自由(主义)民主将征服世界。可是在布拉格哈维尔总统主办的知识分子名流的
讨论会传来的对於二十一世纪的展望,调子又怎么会那么灰呢?巴基斯坦刚刚发生
军事政变,结束了自由(主义)民主,百姓欢呼,因为那民主既治不了腐败,也治
不了贫穷。委内瑞拉倒不是政变,而是把一九九三年发动军事政变失败的一位将领
查维兹选举成总统。此人当年搞政变也不是想搞反革命,而是要革一下自由(主义
)民主的命,因为五十年民主之後,老百姓仍然空守罕见的石油资源而越来越穷。

      科技革命当然会推动历史进步,但恐怕不能仅仅是使股票升值。一本预告道
琼斯股票指数将上升到“36000”的书,已在美国问世(不久前刚刚庆祝过超越一万
点),可是这对於降低欧洲的两位数失业率和解决中国几亿人的就业问题有何好处
呢?我没法想象,电脑怎么会既使数以百万计的人失业,又能创造数以千万计的就
业机会?也难以想象电脑为何使人变好,使伦敦的毒贩子不再把含海洛因的糖果送
给小学生(当然是为了培养自己的顾客),不使海峡两岸的中国人统一起来制造假
人民币,使世界上的富人和穷人不再想自杀。
      相信中国,是因为它充满生机。一方面乌七八糟,乌烟瘴气,令人惨不忍睹
;同时又不断有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发生。真正的平民百姓,与世无争,无非是练
练功,医疗费用也实在负担不起,还想行行善,没想跟总书记过不去呀。怎么就成
了铺天盖地大宣传大拘捕的打击对象了呢?好,应了冯小刚那两部电影的名字,现
在“不见不散”、“没完没了”了。总书记亲自动手发动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公
民不服从”运动,就看怎么收场了,那自然是下一个世纪的事了。中国现在是要什
么有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展示出来了。影星、歌手和电视主播人的一本什么书可以
销售几十万册,何清涟、摩罗和余杰的书也是一销几十万册。
      我很想知道我那些朋友,那些我写过或没能写的英雄们和受难者们现在怎么
样了?在腐败滔天的洪水中,总不免有人会掉下去吧?那些天良未泯、守身如玉的
人,又在做些什么呢?我问过不少人:党内老干部中的好人,看见中国变的比一九
四九年前还要坏,心里怎么想呢?那场革命,牺牲了那么多人难道就是为了把中国
搞成这个样子吗?一位回国采访老干部一九三七年至四九年间经历的学者告诉我:
一说起这件事,有些老人就号啕大哭,当然不会甘心。一九八五年戈尔巴乔夫刚上
台,他的一位顾问雅各武列夫就建议索性把苏联共产党分成两个,一个是赞成改革
的,一个是反对的。戈尔巴乔夫未敢贸然从事。八二年代中期,我和朋友们之间也
讨论过同一个问题。中国共产党即使有一天与他党分享政权,也不会消失。而这个
党现在这种状态实在不伦不类:罪恶累累的政治打手、文革杀人犯、政治投机分子
、贫污盗窃犯和为理想为革命献身的仁人志士互称同志,同属一党,实质上水火不
容。这只能使前者得到好处。党内的好人多年来就是以自己的身影掩盖坏人,然後
又被坏人除掉。这种状况还应该继续下去吗?分裂未必是坏事,忠奸同室的统一也
未见得是好事。俄国共产党在执政之後一段时间还准许派别存在、公开辨论。志不
同而道不合,就该以某种方式区分开来,也便於党员和群众作出是非判断,有一个
选择。这其实是迟早的事。也许这是中国共产党弃旧图新以求长存的唯一抉择。
      总之,中国有“戏”,我就不信台上这场戏能没完没了地唱下去。观众早已
打哈欠、跺脚了。半世纪,五十年,是个整数。再往下,就是尾声了。新戏上场已
经不远,只望演员们准备得好一些,不要还没彩排就把台词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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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刘宾雁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3年8月20日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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