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感言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六日星期日,一个明媚的夏日,午饭间,习惯性地打开收
音机收听法国文化广播电台的历史节目。那日,正在播放关於一位年迈的老共产党
人的采访。这位有法国波兰双重血统的贵族後裔(其母为波兰贵族),在十七、八岁
时就为共产主义的理想吸引而成为共产党员,参加了包括西班牙内战在内的几乎所
有那个时代欧洲最著名共产主义运动的事件,却因此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的“莫须
有”罪名後在苏联被捕受审,被送往西伯利亚蛮荒的原野上去受监禁和劳动改造二
十四年……老人用一种参透人生,平和,但却显示出其为人的爽朗和乐观的语调,
讲述他如何忍受那荒诞和残忍的审讯,如何在严酷到正常人无法相信的条件下生存
,讲述人们如何靠幻觉的诱惑试图出逃,得到自由。——常常有人试图逃跑,但即
使不被看守发现枪杀,在那渺无人迹的荒原上,也往往被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冻饿而
死,更何况还有受政府鼓励的农人与猎户的追捕。有时因寒冬冰封,道路难行,为
表示自己苏维埃公民的责任,那些农人猎户便将那些扑杀的逃亡者的头颅割下,放
到布袋里冻上,等到春天冰消雪化,河道畅通,以此为证,乘船拿着上政府所在地
去领奖。“你知道吗,老人对记者说,那装着冻头颅的布袋,就象夏天法国人去市
场上采买,装满白兰瓜的袋子”……几乎要窒息,我放下手中的饭菜,恐怖袭满了
全身。我下意识地抓牢身边不满周岁正天真地笑着的儿子。
在那之前两天,星期五的夜里,法国电视三台的历史文献节目,播放了一部
刚刚解密不久有关越战的纪录片的最後一集。这部由当年一个美国战地记者所摄的
影片,充满了许多让人无法正视,毛骨悚然的镜头:现代武器魔鬼般的威力,瞬息间
毁灭的家园和生命,永远无法恢复的破残的森林,还有那在这一切残酷的行止面前
嬉笑如常,若无其事象游戏者的美国大兵……星期三晚间法德电视台“ARTE”播放
了BBC拍摄的“天安门”系列的最後一集。结尾时,王若水先生回顾自己一生为之奋
斗的事业和祖国时所流露的那种痛苦悲凉的表情,……这一切,都忽然间潮水般在
一瞬间重新涌出,在意识的暗海里托出“辛存者”三字。
在某种意义上讲,所有有幸在这个世纪之交存活着的人们都是辛存者,二十
世纪的幸存者。
也许今天,与上述这一切相连,只有那些最幼稚无救的人才仍然相信十八世
纪启蒙时代那种浪漫的理想:现代性的进程会为人类开辟一个无比光明幸福的世界。
这个世纪最重要的一个悲剧性的後果便是我们信仰体系的崩解。这种崩解的历程开
始於现代性在世界上的诞生与扩张,但最终是在我们这个世纪达到其顶峰。先是对
传统信仰的摧毁,在一种浪漫高昂的情绪中,人们又用几种现代意识形态加以替代
。不停的争战,话语和生命的连绵的争战,以及在为这争战而不断地进行魔术般的
技术发明中,人们渡过了这个在许多人看来是天堂,在许多人看来是地狱的世纪。
而伴随这世纪的终结,几种现代性诞生以来以各种方式酝酿,成熟,发展,支撑着
人们公共生活的意识形态也面临着或已经崩解,其中最重要的是人们对现代性整体
的乐观信念的崩溃。没有多少人会再以传统的绝对的进步概念来看待未来。科技方
面的进展,在给人类带来些福音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怀疑甚
至恐惧。敌意和虚无正笼罩着许多人的心灵。战争不是本世纪才有的新事,但战争
却从来没有象本世纪这样如此切实地威胁到人类整体的生存。我一向认为,用战争
来概括这个世纪是绝不为过的。离开对两次热战,一次冷战的理解,我们又怎么能
把握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纪?战争成为一种生活的常态,或者说,生活的常态就是战争
。而那本世纪的政治特产;极权主义政体与运动更是将这种生活的战争本质表露无
遗,它本身就是战争,一种制度化的战争。它是一种病态的政治,一种以政治形态
出现的“反政治”。当然,专制与暴政古来有之,但又有那一个以往的暴君和皇权
能象二十世纪的极权政体那样能对人的基本尊严和自由作如此严酷的控制和摧残?激
情的政治常常伴随冰冷的镇压。革命曾是这世纪最神圣的词汇和最时髦的流血的舞
蹈。无数的冤魂挤满天空,使得辛存者的喘息变得沉重无比。死亡,时时刻刻地威
胁着人们。那些今天看去都好象一场场精心导排的好莱坞电影的结局一样了结的许
多危机,却从来没有一个必然如此的结局,在那真实的历史危机中的每一刻,人类
都可能有另一种结局,一种无法承受的结局,永远的结局……在这样的历史重压下
,在如此旋转的飓风中,什么能再自信保有其永恒的价值?文明的根基由此撼动,欲
望替代价值,权力等同真理,而信仰的根基一旦动摇,难道仅靠什么市场的贸易规
则能维系人类的存续吗?作为回答,我们看到,在信仰的废墟上,是民族主义,甚至
是极端形式的民族主义和宗教复兴的旗帜在飘扬。人们在忙着从股市,电子网络上
赚钱的同时,也忙着从破残的庙宇和博物馆中请回诸神,再要么就是以科学博士的
头衔去为那些最荒诞不经的邪教宣传……
任何人都可以责备或厌弃这幅图景的阴暗,但没有人能否认它的真实。在如
此多的灾难和血泪後,在信仰的困惑里,选择一种谨慎的态度面对来临的新世纪,
而不去象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人们那样去为新世纪盲目地礼赞,倒不失为一
个明智的态度。这自然不是说,我们刚刚渡过的这个世纪里没有令我们感到骄傲的
事情。特别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一种谨慎的态度远比那“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
纪“的叫喊更对中国人有益,更符合中国的现实和中国人的哲学,也更是一个辛存
者应有的态度:如果说生活在世的所有人都是二十世纪的幸存者,那中国人就更是辛
存者中的辛存者了。因为,这个世纪的许多悲剧似乎都是以其极端的形式在中国上
演的。几乎没有第二个民族象中华民族这样在这百年的岁月里经历了如此的沧桑巨
变,遭受了这样多前所未闻的灾难。战乱,屠杀,饥荒,灾害,冤狱,外患连以内
忧,天灾加以人祸,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数千年的文明象大厦般崩颓,几多个政
权如幻梦式更迭,山川无形,湖海失色,冷酷的政治运动用仇视和猜忌取代了人们
的礼让和谦和,腐败和专断葬送着民族一个又一个的梦想,从政治的疯狂到经济的
疯狂……
这是个幸存的民族,这是些幸存的人们怀着个幸存的希望!是在民族复兴旗帜
的召唤下,是在对正义最後的信念里,是在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中,有了中国人的幸
存和幸存的理由。可也正是这些民族的灾难将中国最终引向世界,将作为幸存者的
中国人纳入全世界辛存者的行列。从此,没有人再可以称中国是另一个世界正如中
国人不再能认定世界就是中国。重建中国,关联着世界的重建;世界的重建少不了
重建的中国。为了未来的生活,幸存者必须检省,检省灾难的成因和避难之道。而
其中,幸存者应能从灾难中学到的最低的东西就是谦卑。没有学会谦卑的幸存者将
不会再有新的生存的机会,对中国人,对全世界的人们都是如此。这种谦卑应是面
对亡者,面对传统,面对过去的百年和千万年绵延的历史;这种谦卑也应是面向未
来,作为建设一种更合理,智慧,有尊严,正义的人类生活的心灵基础。
尽管混杂着利益的考量,尽管有文化的隔膜,尽管有专制者的压制而它也远
不及民族主义的动员能力,且时时受着它的威胁,在这个世纪末,作为人类检省的
结果,还是慢慢升起了一面旗帜,一面从灾难中诞生的旗帜,一面幸存者的旗帜。
它将无法决定性地避免所有人类将来的灾难,但却至少可以避免某些特别是政治上
的悲剧。这就是人权的旗帜!我们无法完全预见未来,也了解人权理想的某些现实的
局限,但至少我们知道,一个相互尊重的世界,人的基本自由能否得到保证,在相
当的程度上取决於我们怎样坚持这面旗帜。它不是文明重建的全部,信仰重建的全
部,但它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它是一个所有希望中最低限度的希望,能
够保证希望的希望,它是幸存者能继续生存的一种保障。站在这世界之交的人们,
为过去的一个世纪和某些严酷的现实,实在没有为未来过於乐观的理由,但我们又
只能乐观,因为这是我们最後的力量,最後的希望。没有希望的幸存是没有意义的
。为希望而生存,为生存而坚持希望,对幸存者来讲,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为我们自己和未来的人们在新一个世纪的生活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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