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竞赛中文参赛论文评选报告兼致新世纪
一九九九年,德国"Lettre International"杂志,“魏玛一九九九——欧洲文
化城”及歌德学院援引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传统,举办了全球公开的有奖命题论文
竞争。竞赛论题为:从过去解放未来?从未来解放过去?(如《北京之春》与国内
一些杂志均曾报导并登出竞赛章程)此赛已於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四日结束。笔者先
作为主办协议会成员、後作为中文参赛论文评审,自始至终参与了此次活动。本篇
评选报告,即为审阅参赛的全部中文论文後所作。值《北京之春》为新世纪来临邀
稿,即将此奉上。自以为文正对题,因为,什么是新世纪?那等於在问:你对过去
与未来的思考是什么?怎样开始中国人的新世纪?就从中国人对此时此刻的自觉开
始。而这,正是这些论文的意义之所在。
中国腹地的安徽省,某小城一位中学教师,在家里简陋的书桌上写下对历史
和时间的思考,两周後,他(她)的论文将在德国被拆封、阅读和讨论——这样直
接的联系,仅仅十五年前,几乎没人想象!
0147号论文作者的感叹也是我的感叹。
一九九九年“魏玛国际论文争奖赛”的中文参赛论文,从三个层次上,显示
出这是中国和欧洲当代思想界长久期待的一次邂逅:
一、作为首次对每个用中文写作的人全面开放的国际论文竞赛,中文作者面
涵盖了大陆、台湾、香港和海外;作者的职业,包括哲学家、自然科学家、历史学
家、社会学家、考古工作者、自由撰稿人、大中学教师、诗人甚至宗教人士等等。
论文竞赛的形式也是它内容的一部分,一个问题使本来相互隔绝的人们突然面面相
对。个人的经验在对时间的思考中,突现出人类处境的意义。三十余万论文、数字
固然不大,但与它们相对比的却是两千多年儒家大一统思想专制、一个多世纪以来
对於“西方”的盲目崇拜和引进,及近半个世纪残暴的“共产党文化”——西方历
史“进步”名义下的中国传统专制——它们所超越的,决不止是地理上的距离。
二、中国古老的历史尽人皆知。二十世纪中国人对历史与传统的痛苦反思中
,“时间”正是一个潜在的主题,“过去”与“未来”并非线性的延续。如论文0
539中所说:它们一个是“中国文化已逝或将逝的传统”;另一个是“西方已确
立的模范”、“过去与未来这种双重对立”,使“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失去了在
文化时空中自己的立足点”。中国现实与文化的深刻困境,赋予了魏玛问题以内涵
上独特的延伸,立足千年纪的终结,咀嚼对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解放”一词,论文
中渗透了作者们感悟到的魏玛问题的具体乃至紧迫,也或许因此,论文的文体,一
反流行於中文杂志上的“伪学术腔”、“留学生腔”,而大多行文明确清澈,即使
结论悲观,也是困境之深刻使然。魏玛问题提供了一次让现代转型中的中国文化反
思与世界当代思想接轨的机会。整体而言,中文参赛论文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三、中国传统文化参与世界性思想对话。此次中文参赛论文的一个显著特点
,是充分注意到了中国文化传统作为一个独立实体存在的历史:它独特的文字、基
於语言特性的思想方式、渗透於无数古典杰作的价值观,及自成一体的对存在的认
识体系。在近一个世纪简单地“反传统”之後,作者们终於开始以一种比较正常的
心态,探索自己传统对敞开人类当前意识的积极可能,并形成了某种真正的对话—
—而不止如过去单向“进步”西方现成的文化概念。例如,论文01941号对中
国古老的循环时间与“退步”的历史观和西方线性时间与“进步”的历史观之比较
,两种预设未来的神话合法性在同样剥夺人的现在;而进行现代转型必须视所有人
类既存的文化为资源。这样,中文及其文化,就因其与地中海——欧洲文明的本质
不同,而提供了一个(唯一一个?)极有意义的比较的版本,而使本次论文竞赛的
“国际性”,不仅止停留在作者国籍隶属的水平上。
我评选论文的标准非常明确:首先言之有物,从中国独特的现实文化处境出
发,以第一手材料支撑自己有独创性的观点;其次思考有境界,能把具体的讨论引
伸、超越到哲学的普遍层次;第三文体与内容间显示内在的必要性。思想的深度,
必然要求新颖的表达,作者的能力,即在展示这种有质地的朴素。
以下四篇论文,中文评委会议的决定与我个人的初选完全相同。
《通过解放过去而解放未来》(01941):
这篇论文的核心命题是“记忆”。身为拥有对中国历史文化深刻理解的当代
哲人,作者纵横跨越东、西方和数千年,层层剥开“记忆”的内涵,它作为“时间
过去的血肉和形式”;它“通过抵抗暴力而获得神话的合法性,继而也转变为暴力
”;它“将进入我们不能抵达的未来”——通过“预设未来”,“记忆”在忽略、
或摧毁人之为人的真实面目:“我”之内重重自相矛盾。因此,无论面向未来企图
毁灭过去的秦始皇、或面向过去视历史为“退步”的孔子、也包括挟西方“进化”
之名扫荡一切的“现代化暴力”,“其实都在反证一点:如何进入未来并不是一门
学问,未来……是一个存在的问题。”作者引申了尼采的话:“重估一切价值的前
提是重估我们自己。”他并未停留於在东、西方貌似不同的时间观与历史观之间,
作一个简单的选择,他视野的广阔与思维的深刻足以照射出种种“预设未来”的共
同症结之处,而解脱之途,或许存在於他召唤的一种可能的、向人类自相矛盾的本
性敞开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中,作者以此还原给我们一个人类时刻面对的、活生
生的未来。
《无可寻找的黄金时代》(0539号)
本文从二十世纪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处境入手,直接把握过去/未来问题
的复杂性:“这即将逝去的一个世纪中中国思想取向上的严重转折,由仰慕上古转
为面向未来;从执着本土转为效法西洋。这个双重转折带来了知识类型和文化基础
上的双重断裂。”作者举出中国近代两位著名学者: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
以未来解放过去,和辜鸿铭的“复古论”——以过去解放未来,虽表达了对中国传
统文化两种极端的态度,但他们的共同问题是:基於对现在的不满,去把过去或未
来理想化。结果,一度贯穿中国思想界的“世纪之争”,其实只是两种幻象之争,
却与历史上确实发生的过去和未来无关。作者指出:“现实才是真正的标准”,“
真正重要的是要将现实从幻象中解放出来。”由此,作者微妙地回答了长期困扰中
国文化传统现代转型的中心问题,也一并揭示了人生存於时间中的本来状态。
《未来摆脱过去,从而避免过去摆脱未来》(0260号)
本文沉重而悲观,却又逻辑严密地论证了贪婪、自私、近视的人类将自我毁
灭这一命运。富国与穷国,由於各自内在的限定,正合力摧毁同一个地球上的生态
和资源。在这个结束一切未来的末日的阴影下,作者真正的主题,是质疑当代国际
政治结构、甚至所谓“进化已至顶点”的“民主的游戏规则”。作为来自中国的声
音,此文并未陷入某些西方知识分子一边享受富国利益,一边空谈环保、节约的语
言游戏。相反,作者深刻揭示了这一切背後“人类本性中的阴暗面和异化状态下的
心灵扭曲与无奈。”在甚至设想过专制与恐怖的解救之途後,作者仅能寄希望於一
种奇迹,一个摆脱了过去的未来,至少让人类延续下去。这是一篇启示录式的从时
间“底线”上回答魏玛问题的力作。
《上帝的棋局》(01887)
本文的文体特别引人注意,上帝给人类设下棋局的寓言,本来就暗示出“由
此伸延的多种可能性都开放着”。那盘和棋本身就是时间,每个沦陷於“现在”的
人,因无力窥透谜底,只能无尽地玩下去——分不出输赢也就根本取消了过去、现
在、未来的高下区别。这是一种宿命,有趣的是,人不能改变的宿命,又把人从过
去与未来的纠葛中解脱了出来。作者的意图在於指出:“和局的每一个新局面都是
人走出来的”;“人的意义不在全局的改变,而在局面的创造。”此文的讨论方式
是抽象的,但四个层次的递进结构,使思想的脉络明确清晰、寓言的使用,充满魅
力地显示了作者在时间观上的独到见解、与创造论文形式的想象力。後者,常常是
此类文章中极为欠缺的。
阅读这些论文,我的感觉是:中国终於不再仅仅是地理上处於世界之内。而
在当代思想上却置身於世界之外了。二十世纪中国社会、文化的困境,与魏玛问题
相互映照,既是人类普遍哲学思考的一个案例;又提供给当代人意识一种文化资源
。我特别想强调这些论文的个人性——对传统、现代、时间、空间、记忆、遗忘、
东方、西方、群体、自我……全方位审视,都在文本中,重建为自己的精神结构。
这里,不存在用一种权力去取代另一种权力(例如,以“东方的”时间观对抗——
并列於“西方的”时间观;当时间从来是虚构,问题只在於:一个人有没有、有什
么自己的时间观?)个人是如此丰富,以至“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开放的未来”,亦
包含於不断“重估我们自己”)(均见01941号论文)之中,与似乎比时间本
身更漫长的专制阴影下,中国人的痛苦——或麻木相比,这些论文呈现了一种宝贵
的自觉。一九九九年,魏玛国际论文争奖赛,一次邂逅或许真的意味着一个独立思
考的千年纪正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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