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出现了不少回忆反右运动的文章,文章中往往讲到“阳谋”和“错划”
这两个词。遗憾的是,大多数当时被打成右派的人都口口声声自称曾被“错划”!
这真使我大惑不解,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词的来历吗?
承认被错划,无非就是说自己其实是左派的。但什么是左,又什么是右呢?
这两个名词起源於法国大革命时的一个偶然事件,它们是外来词。按照WEBST
ER字典的标准解释:左派是指激进派而右派则是保守派。那么,在中国的实践中
,当时的激进派是谁呢?共产党在取得政权之前,在《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
政府》中所许诺的话全部被一笔勾销了。历次运动将知识分子打入冷宫;思想改造
、三反、五反、然後一夜之间剥夺了资产阶级的财产,敲锣打鼓就算是进入社会主
义了。加强一党专政;党政不分。每个单位都由党员管起来;使党员干部成了特权
阶级。其结果就是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的盛行。你愿意认同这样的最後
必须导致文化大革命的激进左派吗?而不愿认同一个保守些要求实现他们在取得政
权前为了团结、统战而作的许诺吗?
今天,我总算读到了一篇像样的文字,那是章贻和女士回忆她父亲章伯钧的
一篇记者记谈录。其中有一段文字,现照录如下:
1980年中共中央决定给百分之九十九的右派平反。决定保留五个右派分
子,以证明反右是正确的,必要的,领导者的错误在於“扩大化”。在此决定下达
的前一天,中央统战部把我母亲(由我陪同)找去谈话。谈话大意是:“既然中央
给反右定性为扩大化,那么就需要保留一些右派,保留右派,就需要保留右派中的
头面人物;要保留右派中的头面人物,自然就需要保留章伯钧先生。”
又说:“当年给章先生划右的材料都不确实,从政治设计院到反对文字改革
都不能成立。而“轮流坐庄”则是程潜批判右派时说的也被按到章伯钧先生头上。
现在我们重新整理了材料,右派定性用的是孙大光的揭发材料。说罢,问我母亲有
何感想。母亲说“对此,我只能服从,而不能赞成。”“有关领导说:“服从就好
。以後对您及章家会有所照顾的。”
从府右街出来,母亲默然不语,两手冰凉。她临终前还一再对我说,自己心
底还有一桩事。我知道母亲的心事。其实,父亲的事在57年夏天就完全、彻底地
结束了。我希望右派这个词永远保留下去。它永远属於章伯钧,属於我最亲爱的爸
爸。
章女士的这个答记者问真是好极了,她用所亲耳听到的“统战部领导”的话
,说明了所谓“错划”一词的真正含义。她的最後两句话更是画龙点睛道出了一个
知识分子的心声和骨气。使人敬佩。
回顾五十年的往事。从1950年起,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有了“原罪”。变
成了所谓“旧知识分子”。因为你是从旧社会来的,所以就必须经过一番改造。於
是大学里便有了“思想改造运动”把知识分子整得死去活来。
但是,难道工人、农民不是从旧社会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全从共和
国成立後才出生的?
遗憾的是,当时的知识分子群的确接受了“原罪”,检讨惟恐落後,并且互
相攻讦,以求自保。从此以後,知识分子就成了历次运动的重点。反胡风运动打击
了几千个。加之马克思列宁主义统治了文、史、哲,大学里的文科事实上早已成了
一言堂,许多课程皆被取消。据说,北京大学的哲学系老教授都不能上课,天天做
检讨。
这样迎来了1957年的春天。还在1956年,毛提出了“百花齐放,百
家争鸣”。在此鼓舞下22岁的王蒙写了一篇反官僚主义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
轻人》,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的马寒冰看了,感到对双百方针忧虑,约同副部长
陈其通等四人联名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1957年1月7日的《人民日报》上反驳
,受到了毛的轻微批语:“也许这四位同志是好心,忠心耿耿,为党为国,但意见
是不好的。”毛居然还直接为王这样一位小人物说好话:“小说是有一些小资产阶
级情调的,但没有政治上的错误。”2月27日,毛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讲了《如何
处理人民的内部矛盾》,要大家帮党整风,提意见,信誓旦旦说“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等等保证“言者无罪”的好听话。他的话还不足以引起受过伤害的老年人
放胆说话。於是不但有《人民日报》的社论配合宣传,他又御驾亲征,到处游说。
例如,对文汇报的徐铸成握手言欢,大加赞赏,说:“你们的《文汇报》办得好,
琴棋书画,花鸟鱼虫,应有尽有,真是办得好。我下午起床,必先找你们的报看,
然再看《人民日报》。
在他的一再诱编下,鸣放开始了。但不到一个月,他就变了脸,先在内部布
置,後来,在六月发表了《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文章的基调完全和他
自己当时国务会议上的相反。人们大呼上当受骗已经来不及了。大家往往注意到所
加的六条限制言论的所谓政治标准。其实,改动的地方还多得很。其中最为蛮不讲
理的是:
“言者无罪对他们并不适用。他们不但是言者,而且是行者。”
然而,他们“行”在何处?还不就是上你的当,甚至是被你一再邀请、动员而说了
话,提了意见吗?这话的实质就是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一个人划成右派,而把
一句话说成了谋反的行动!这篇被捧为“哲学论文”的文字其实质不过是他可以任
意地将一个公民划为“敌人”。承他宽大“作人民内部处理”没有痛快地消灭你的
肉体,而是划为贱民,累及亲朋,从此以後受尽无穷折磨。要不是他未能如愿地活
到120岁,恐怕上百万的右派及其家属是无一幸存的了。
前文提到的三个人中,最冤枉的是那个马寒冰,为了诱人上当,对这个忠於
共产党政权,惟恐人们对之提意见的人,大加批判。逼得他服毒而死。其实他只要
再坚持一个月,满可以成为反右英雄的。
而另两个人,不论是被毛支持过的王蒙还是被毛赞为最好报纸《文汇报》的
主编徐铸成都被打成右派。这类例子,举不胜举。完全可以说明他的阳谋诡计。何
尝有一点他所自我标榜的“阴谋”的味道?
所谓“阳谋”无非是诡辩说他是“有言在先”的,是尔等右派的“阶级本性
”使你们不自量力“跳”出来反对“人民”的。其实,他何尝“有言在先”?他实
在是个一贯讲话完全不算数,自食其言的大阴谋家。
但如果一定要为他的“阳谋”作个注解也还是可以的,不过得参照美国历
史学家WILLIAML·SHIRER的《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对希特勒的
描写。他说希特勒的反犹、反俄等等其实在他的《我的奋斗》中早就说得清清楚楚
。谁叫西方不注意呢?所以希特勒才是阳谋的老祖宗。他的徒弟可远没有师父坦诚
。信奉的却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明白昭示他是讲“策略”即搞阴谋诡计
的。
当然,一定要说他是“阳谋”还可以有一个说法,那就是从他以前的作品中
,多处可见的帝王思想。而奇怪的也正是一群自命为马列主义信徒的“革命家”会
把这位皇上捧上了台。後果是一场人类的浩劫。
还有就是他的大作《湖南农民考察报告》,从该文中可以欣赏到他对“痞子
运动”的赞扬和热衷。的确,他一定也明了像义和团那样的痞子运动,用来对付真
刀真枪的敌人是完全无用的;然而,用来对付手无寸铁的人民却实在太妙了。所谓
群众专政,其实就是他自己也承认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而这不正是他的一
贯手段,何必要到文革时发展到广西那样大规模吃起人肉来才看出来呢?
居然有一些回忆文章(我相信所回忆的事实有其真实的地方,但立论的观点
却是完全错误的。)将基调定在:具有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领袖,在做社会改革的
实验!好一个实验,医生拿一个病人试验尚且不行,却可以千百万人民的性命来“
实验”。而抛弃一切法制,把最无知识的人唆使、煽动起来,贯彻他的意志。这不
仅是向封建专制的倒退,简直是倒退到了野蛮社会!
在百万右派贱民中,并不是都曾“鸣放”即胆敢对共产党提意见的人。他们
中的大多数还是在运动後期,在他定下的百分比下,硬是逼迫各单位负责人按比例
划的,也实在是出於自保。上海某大学的党委书记对柯庆施说:“我们工科院校,
恐怕没有这么大比例的右派。”柯回答说“你就是。”
但我所知道的右派们,其绝大多数都仅仅是得罪了党团员、或者连得罪都谈
不上,仅出於後者的嫉妒等人性的最卑劣原因而遭打击的。
这场运动结果是万马齐喑、再也无人敢讲真话的局面。而这个局面不也正是
毛所要求的吗?在世界历史由集权专制走向民主的总趋势下,要想走回头路,除了
愚民还能有什么办法?《毛选》第五卷中,有一段自供:“有几位司局一级的知识
分子干部,主张要大民主,说小民主不过瘾。他们要搞的大民主就是采用西方的议
会民主、新闻自由、言论自由那一套,他们这种是主张缺乏马克思主义观点,缺乏
阶级观点,是错误的。”这就明白昭示,他的政治是不容言论自由的,新闻和言论
是不可自由的!他对吴冷西也明确地“我们现在实行的是愚民政策”见《荆棘路》
P117李慎之回忆吴告诉的话),而愚民当然要打倒知识分子。所有的右派正是
按他下达的百分比划定的。无所谓“错划”。
古代的开国皇帝、专制明君还有一个“明”字。可是他哪里有这点明呢?於
是上昏下庸搞出了三面红旗,饿死了几千万人,还吹赶超英、美不需十五年。这句
口号还客气得很呢,因为他自称“一天等於二十年”,那么岂非十几天就可赶上吗
?
到了这条死路上,单靠“自然灾害”,即套用孟子几千年前就批评过的“人
死则曰,非我也岁也!”的伎俩和硬性压制彭德怀的办法是不解决问题的。於是有
了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会上除了林彪仍为毛大唱赞歌外,都无好话。他虽
被迫检查,也制定了除彭案外右派要甑别的政策,但是他几滴鳄鱼泪一流,就免去
了被弹劾或罢免的结果。可是不几天,宝座一稳,就翻了脸,八月,推翻了甑别政
策,九月,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将责任完全推向基层,推向臆想中的阶级敌人。最後由“四清运动”开始,走
向了“文化革命”这条使中国人民遭受空前(但愿也是绝後的)浩劫之路。他的部
下也几乎被他自己在认为已到了兔死狗烹之时了,而赶尽杀绝。
他死了以後,幸而没有儿子可以传位(否则,难免像朝鲜)而他的宝贝老婆
又太不得人心,於是有了今天的局面。
平反一举其实是出於对文革中被打倒的大量党内的干部的,要不然的话,连
政府都无法运行了。当然,也因而便宜了右派。可是当时主其事者、中央反右办公
室主任不正是这位“改革开放总设计师”吗?他怎肯为右派平反。於是才发明了一
个新名词曰“改正”。保留了几个不“改正”的右派以作为反右运动仍然是必要的
,残害了上百万人仅仅是“扩大化”的“错划”,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政治逻辑,又
居然被这些当年的受害者所承认。真是愚民政策的一大伟绩!其实,与其说承认被
“错划”还不如明白其实是被“错改正”了。因为他的本意是要解决其文革中被打
倒的同事们。幸而党内还有些比较开明的人士如胡耀邦等,在十分艰难的努力下才
勉强地,很不彻底地解决了右派恢复工作的问题。
两位反右派运动的主将,一个早就发明了“阳谋”一词想将此运动划上句号
,然而不行。第二个在二十年後创造了“错划”,难道这就划成句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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