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号-神州大地 杨炼简介 杨炼文章检索

 
我的北京十天...............(英国)杨炼
 
 

                           别了,二十世纪

                         ──我的北京十天


1999年12月22日:   
      中午从伦敦飞抵北京,第一次使用“首都机场新楼”,银灰色九十年代风格
,宽敞漂亮,与七十年代建造的老楼构成鲜明对比。但我熟悉的“长龙”犹在:海
关的护照检查口仍然太少,数百乘客中外混杂,排队等待,无可奈何。
      出机场上路,天空亮蓝,远山清晰,一付记忆中北京冬天的典型景色。问出
租车司机,得知第一是前几天大风,吹走了污染;第二因时间已近“世纪新年”,
一些污染严重的工厂被勒令暂时停产,以保证新年庆典的风光。“平时灰蒙蒙整天
大雾,”司机说。   
      友友的母亲家住北京天坛东门附近。她三八年之前参加革命,现享受付部级
离休待遇。一见面,寒喧几句,就抱怨今天人们对无职无权的离休老干部的冷淡。
确实,一年多以前回国时已坏了的抽水马桶,至今未修,每次用过後,得提水冲洗
。顺便一提,在中国期间,很少见谁家的马桶没有毛病。
      夜,须盖双层被子,忘了北京人家里的暖气如此之弱。

1999年12月23日:
      零下十二度。据说这是二十年来北京最冷的白天。
      早起,急於看看北京,与弟媳等逛有名的红桥市场和秀水街市场。两处都是
私人凭执照摆摊的市场(过去叫“黑市”),规模极大:红桥市场上下四层楼,刚
安装了防火系统。秀水街市场纵横几条街,露天经营,一杯热水暖手,买者卖者都
很辛苦。但货物的吸引力极大:海水养殖的珍珠项链,一米半长,颗颗又大又圆,
非常美丽,仅卖240人民币(约27美元);而做工很好的仿西方名牌服装,满
目GIORGIO 
  ARMANI、GUCCI、VERSACE、CHRISTIAN  
DIOR、CHANEL等等,一件只卖人民币50-100元(5-10美元)
之间。假名牌的皮包、手袋,以人造革模仿真皮,价格却只有原作的十几分之一。
卖主几乎清一色是“有五块钱赚头就卖”的浙江人,因为没人能跟他们竞争。买主
则以西方旅游者为多,更常见俄国、东欧来的批发商贩(北京人称“大鼻头二道贩
子”),买者中文之生硬,正配卖者英语之简陋。中国人问价的很多,掏钱买货的
却少。“生意太难做,”小贩说:“谁都攥着钱不花,预防将来有什么麻烦!”  


1999年12月24日:
      午,上次归国认识的L女士驱车来接,赴光熙路一北京家常菜饭馆。满屋传
统风格装修,红木家具。顾客进屋出门,跑堂们均齐呼:“来啦,三位!”“送客
,三位!”笑容可掬,礼貌周到,当然是职业性微笑,但历历在目的,是十余年前
,国有制下著名可怕的服务员“冷面”,商业竞争带来的变化之快,真恍若隔世。

      L女士生长於宁夏,曾徒步旅行西部许多地方,数年前来北京,以自由撰稿
为生。她刚出版了散文集《西部的忧郁》。此书属於“新青年丛书”──名称来自
“五四运动”时著名的启蒙杂志──全丛书共五本,作者都是六十年代出生。其中
余杰被称为当今最具批判性的大学生作家。随手翻开他的书,一眼看到他对目前极
畅销的散文家余秋雨的批评:指出成天教导别人“面对历史”的余秋雨,其实正拼
命回避自己文革中作为“宣传打手”的历史。揭露可谓一针见血。此丛书全由个体
书商S君运作:从组稿,到向国家出版社买书号(书号仍由国家统一控制,但官方
出版社可把自己的书号卖给私人书商,以此“创收”。一个书号的普通价格为人民
币15000元左右。出一本书或一套丛书都需一个书号,因此书商为降低成本,
多喜欢出版丛书),然後印刷,直至在报刊上组织评论(如不是朋友,每篇须付给
评论家1000人民币)。
      晚,W女士派车来接,赴通县她的家宴。通县在京东十五公里左右,原来总
觉得远在外地,现走高速公路,仅十来分钟可达。W女士的“木真了”时装,创造
性地更新中国传统服装语言,为国内最成功的名牌时装之一,三年前起步,现在全
国已有三十多家专卖店。
      晚餐极丰富。见诸多诗友;及若干集居此地的艺术家,西郊的“圆明园艺术
村”(俗称“西村”)被查封後,他们搬到东郊的通县,建起“东村”;又有在澳
大利亚流亡时的朋友L君,当年一同“洋插队”,此刻在“自己的外国”重聚,感
慨万端。大醉,夜留宿W家。

1999年12月25日:
      与艺术家Y君谈我为南韩“光州艺术双年展”所写的文章《伪造的成功及其
他》。Y君告之看过、并很喜欢友友的美术评论《谁玩谁?》,令我们十分惊喜,
因该文九二年发表於海外中国民运刊物《北京之春》。Y君说是朋友自国外辗转带
来。
      应W女士之邀,参观她设在通县的服装工厂。“木真了”为纯私人企业。W
的父亲,从军队退休後任“木真了”服装工厂厂长。两座楼的工厂,厂房面积两千
多平方米,雇佣三百多人,大部份是外地青年女工。车间按工作程序分为电脑设计
、剪裁、手工缝制、检验等等。在销售科,遇到西安来的销售员,说这个月西安一
地的销售额已超过了二十万元人民币:“因为货好嘛,要不是我和W女士熟,简直
就抢不到!”
      下午,在北京燕莎商城“木真了”展销专柜,见500元左右一件的“木真
了”服装,买主络绎不绝。据说在这里展销的第一天,营业额就达60000余元
。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时装明显超前於普遍生活水准,连买了一件无袖夜礼服的德
国记者也说:“找不到机会穿它。”那买“木真了”的中国白领们,到哪儿穿它们
呢?
      迄今,成功的“木真了”,却仍是中国传统经营:靠人们口传眼观扩大影响
,却既没有图录也不拍电视短片做广告。这使它很难跨出中国国界。虽然,中国著
名女演员巩俐将穿着它,去下届柏林电影节当主席。
      正谈这个题目,经营影视中心的L君来电话,听说要拍“木真了”的时装电
视短片,连呼:“好主意!”
      晚餐,与BBC的H、南德时报驻北京记者S等聚於日坛公园内的“羲和雅
居”。餐後到S家小饮。他住的“迪阳公寓”,内部复式二层,远跳北京夜景,为
中外混居的高级商品公寓,谁有钱都可以买,2000美元一平方米,只收美元。
保安、车库、卫生服务,都按国外水准,一应俱全。可惜,上楼参观时赫然发现,
刚建好几年的房子,墙已经裂了。

1999年12月26日:
      作家出版社T君、书商S君、作家L女士来谈友友长篇小说。S君,西安市
人,样子憨厚,但对出版事务精通。因不了解友友作品,询问很仔细,特别关於:
一,小说是否好看(即可读性,与市场直接相关)?二:会不会惹政治麻烦?书商
与出版社的关系是:出版社既要卖书号挣钱,又得对以自己出版社“名义”出的书
负政治责任。在钱与丢官失业之间,当然後者更重要。如果一本书有了麻烦──最
糟是被查禁,次之被点名批评──出版社重则停业整顿,领导换人;轻则被减少书
号配额,那等於减少收入和经济制裁。而书商与出版社的合作关系也到此为止,这
是双方都竭力避免的。因此,当S君听说友友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关於文革时一个
女孩对挂在公共浴室中的毛主席像的性心理反感,他特别关注。既觉得是一个好“
卖点”(性、政治),又怕出事儿。S君坚持先读书稿,再最後决定。
      晚抱病赴书商D饭局。九四年,D冒险出版友友与我关於国外流亡生活的书
《人景.鬼话》,多年不见,格外亲切。D刚又冒一险,出版了《新诗三百首》,
与过去官方编选诗集的原则完全不同,这部诗集中的作品全由诗人们投票选出。他
也很想再出版我们的书。同席作家A,已故著名诗人之子,自己既写畅销小说,又
是北京地下古董市场上的活跃商人。
      饭後同赴北京艺术圈的据点“忙蜂”酒吧,见诗人老友M、Z等。因今天是
周日,来人特多:重逢八九年我被禁诗集的编辑W君、封面美术设计师W君、行为
艺术家M君等等。更晚,大连房地产商、诗歌爱好者和赞助者(他刚给国内几位诗
人每人赠送了一台最新型价值数万元的的电脑)W君来,对我以“大哥”相称,晤
谈甚欢。时酒吧内已醉态纷呈。未几,诗人Z突然用酒瓶砸向某编辑,顿时额角鲜
血淋漓,乱作一团。原来安静饮酒谈话的九十年代气氛,突然返回了我熟悉的八十
年代。後更有台湾人不知为何,拔刀与大陆人打斗,流血更多。有人笑称:回到四
十年代“内战”了。

1999年12月27日:
      L女士来接,赴海淀“国林风”书店,参加“新青年丛书”首发式。此为近
年兴起的书刊促销方式:由出版者与书店合办,广邀文化界名人和传媒机构,先研
讨,再作者签名售书,然後传媒大肆宣传,造成更广泛的市场效应──术语叫“炒
”。此法开始颇有效,但後来书书皆“炒”,现在已信用大降。不过因“国林风”
是京城著名的私营文化书店,紧邻北京大学,读者群更知识化、更严肃,加上这次
首发的丛书名称“新青年”,直接唤起人们对“五四”以来各启蒙学生运动(当然
包括“六四”)的回忆,所以观众十分踊跃。书店设在地下一层,布置与西方书店
相似:采取完全开架式(这在以偷书为时尚的文革後期简直不可想像)。我们到达
时,已聚集了近二百人,团团围住书店里端的长桌。首发式由以思想开放著称、现
被“暂时停刊”的《方法》杂志主编主持。先由五位发言人,分别谈丛书中的五本
书。我生平从未参加过此类活动,却被要求第一个谈《西部的忧郁》──L写她在
西部长大和经历的故事。我谈到她书中描写的家人之间朴素的爱:她的母亲,几乎
是文盲,仅凭直觉为生存搏斗和保护孩子们,却显示出完整丰富的人性和常识。相
比之下,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追赶过各种时髦理论,结果不仅没使中国现代化,
反而落到孩子批斗父母、夫妻互相揭发、朋友间落井下石的地步──一个世纪後,
甚至丧失了原来最基本的道德水准和“常识的能力”──努力到了零下!我之後的
发言者,均为国内著名的自由派知识份子(许多名字曾见於不久前热闹一时的“自
由主义”和“新左”之争),不少言论确实大胆:如北京大学的R君,上来就批评
丛书作者之一余杰不该为别人题辞,因为“那是愚蠢如李鹏才干的事!”又谈到“
法轮功”:“我不是法轮功成员,可我仍捍卫人有信仰自由的权利!”关於政府建
国五十周年庆典的挥霍:“那都是下岗工人们的钱!”等等,每点到要害,观众都
掌声雷动。我听着,恍惚中真不知身在何处!因在病中,我告辞先走,有记者和观
众追出,要求采访和签名,对重见消失已久的我十分惊喜。出了“国林风”,热烈
的声音言犹在耳,扑面而来的却又是那一个熙熙攘攘、麻木不仁的现实,且因为与
刚才的反差之大而加倍沉重。究竟是中国政治真容纳了更多的声音、或者这其实正
是知识份子的一种“手淫”:满足於以言词的发泻遮掩行动的无能?谁能回答?
      下午休息。看电视新闻:中国1999年全年税收逾一万亿人民币。一个大
数儿。但庆祝五十周年的“国庆”工程就花了9000亿──一个官方庆典,花掉
全国全年税收的百分之九十!这在西方简直无法想像!纳税者是否会否把这两个数
字连在一起?
      晚,北京青年报名体育记者、前诗人D,设计了全套节目:先宴请於“妇女
活动中心”(妇女联合会);後又赴酒吧街上的“VOGUE”酒吧喝酒跳舞,整
晚消费超过3500人民币(约400美元),都由D付。这远不像他说的月收入
10000元的生活水平。八十年代那个到处“蹭饭”的地下诗人在哪儿呢?
      重逢“九十年代作家”L君,谈起他工作的某出版社,一字评语:“黑!”


1999年12月28日:
      上午,“文化时报”记者X来,作长篇采访,据说将用“武侠小说”(!)
手法写我在国外的经历。谈二小时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J又来,再作一采访
。此杂志颇有趣:印刷极精,图片、文字亦讲究,每期分A政治、B文化、C特辑
,上期特辑关於几乎与新版一百元人民币同时出现的大量假币。但细读政治版,漂
亮外观下,内容仍受限於官方口径。看来与他们想要办成的中国“时代周刊”,距
离还远。
      中午BBC记者H约请到外交公寓,作关於北京城市建筑的采访,却在门口
被卫兵拦住,因为我没带我的新西兰护照(又没有一张大鼻子的“护照脸”),而
中国公民不准随便进外交公寓。在国外住久了,忘了中国的规矩。
      下午到红桥北里,访老作家Y和K。原来约定的,临出发打电话却没人接,
只有冒险践约前去。找到地址,防盗门紧锁。敲了又有人应。原来Y君被反锁在内
。他把钥匙从窗口扔下,我从外面开门进去。八十五岁的Y,本身就是一部活历史
:三十年代的青年“现代派”作家,满怀理想投奔共产党,之後几十年尽心竭力为
党宣传,当过文艺高官,打过别人“反革命”,却又用写作儿童文学保存着一点“
自我”,直到文革中自己被打倒,才有了真正冷静反省的机会。他自己曾说:“我
在政治和文学上都划了一个圆,最後回到了二十岁的起点。”八十年代,北京现代
文学青年群中,他算一个最老的成员。八九年他参加了签名要求释放魏京生,之後
很久没有消息。多年没见,Y头脑敏捷依旧,询问海外他认识的中国作家状况极详
细。他身体尚可,只腿有毛病,行动不便。真正可悲的,是他的妻子K,我们曾尊
称为“阿姨”的诗歌老编辑,现在患了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狂,每天想象有人要害她
。这十几年,Y的精力全花在了照顾K身上,以至他自己构思中的回忆录,至今动
不了手。K今天出去,全无消息到现在未归,却把Y反锁在屋里。Y只有苦笑:“
一个细节。”我能说什么呢?一个时代的缩影?
      晚,影视中心L君在家设宴。重见众多旧识:八三年在藏北高原同睡一铺土
炕的诗人W,现已混到了北京市委付秘书长的高位(人称“直升飞机干部”);八
九“六四”後曾锒铛入狱的G,数年後又当上了某杂志的付主编;因在天安门广场
朗诵诗,和我们一起流亡新西兰的X,还在悉尼开出租车;写了《超限战》一书引
起海外大哗的Q,声称:“其实就几个搞民运的中国人瞎吵吵,替老外操心。”…
…谈起二十世纪的中国,每个人都认为“革命”两个字害人不浅,弄到现在走投无
路,还得返回资本主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中国之不幸,在一开始“民主”
与“民族”就纠缠不清:四亿汉人怎能同意让五百万满人“君主立宪”?今天的问
题是:到底中国社会的实质是什么?这是一切改变的起点。但它显然无法直接在西
方历史中找到对应。有人建议:“还不如中国人和江泽民做笔买卖,他给中国真正
的立宪,中国人给他当个空头皇帝──没有退休年龄,还代代相传!”众皆呼妙,
甚至开玩笑要建“民主君”党:回到二十世纪初,从头开始“改良”。可惜,历史
不是玩具。
      我肯定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还相信“共产主义”(虽然不乏共产党员),那是
什么把他们和这个政权连在一起?

1999年12月29日:
      中午,想出去走走,先想去圆明园废墟“怀旧”,後又决定与T君去他刚分
的房子──在西三旗,我文革中插队之处。坐出租车,经三环上京昌(昌平)高速
,二十余分钟後到达,才发现:他的新居正在我曾“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地头上,
步行五分钟,就是我难忘的社会大学黄土南店。问出租车司机,这儿离城仅10.
5公里,近得难以想象,当年完全可以每天收工後骑车回家!但那时此地的荒凉和
两个月回家一次的规定,却把距离大大拉长了。T住新建的“育新小区”,属照顾
教师的低价商品房,每平米2000元人民币。他是单位分房,不必付钱。但这个
社会主义的好处,已到了尽头:国家的“住房改革”,决定今後不再继续公房制,
所有住房都必须私人购买。这对大部份工薪阶层构成极大压力(这也是为什么,尽
管目前银行一再减息、且加收利息税──“挤钱入市”──但人们仍宁肯存钱,毕
竟买遮风挡雨的房子最重要)。这方面,T幸运地赶上了末班车:这一室一厅的单
元虽不大,但免费而得,将来只需付很少钱即可“公转私”。刚刚离婚的他,正认
真装修小窝:“终於有个自己的地方安静安静了。”他说,衬着满屋刺耳的电锯声
、钻机声、刨子锤子声,整体设计的固定式家具(包括电脑桌),正由外地包工队
加紧施工。
      我是不是该告诉T:离他家一分钟路之处,文革中曾活埋过十九个人,仅仅
因为他们是地富的亲戚?
      从T家出来,搭乘一位农民的“黑车”(无照出租车),赶去黄土南店。我
还依稀能找到去村子的路,但到了村边,却大吃一惊:整个村子成了一片废墟。荒
草和残雪间,处处断壁残垣。原来纵贯全村的大道,现在竟已无影无踪。车子只能
沿村边绕行,幸亏司机是本地人,还能指出一些我记得的地点:池塘已经填平,可
那棵老树还在;“知青宿舍”已拆毁,却仍剩两堵半土坯墙(初恋还记忆犹新呢!
);当年被称为“大铁架子”的高压电线,已显得又旧又小,我就在它下面,学过
人对土地既爱又恨的“课程”;我抬棺材走去墓地的黄土路哪儿去了呢?满眼荒凉
中,根本无处可寻……司机说:整座村子的地皮,已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只因村
民不满乡政府对1.5亿人民币现金的分配,阻拦平整土地,才荒弃至今。不过,
协议已经达成,至迟明年三月,就将动工建楼,水泥地面将覆盖住所有的记忆。自
从一九七七年我和村干部闹翻,逃离这村子,这是我第二次返回。我还清清楚楚地
记得,第一次是在一九八二年的冬天,一个黄昏,也是先在圆明园散步,而後突然
涌起一个愿望,跳上公共汽车,进村时天已黑透,我谁也没找,只摸到住过三年的
宿舍,从窗户的破玻璃望进去,土炕、草席、纸糊的顶棚熟悉依旧,借着雪光,墙
上突出一块白影子,我的小狗被民兵连长杀死後,它的狗皮曾钉在那儿……此刻,
我忽然意识到,我站在一个历史的终结处。一个不知已存在了几千百年的村庄、和
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将到此为止。那其中,也包含了我在此留下的短短三年。

1999年12月30日:
      晨起,看电视新闻:宣判四名“法轮功”地区组织负责人。罪状为法轮功被
宣布为“邪教”後,拒不改悔,继续组织练功等等。讽刺的是,这四个“罪犯”,
挺胸昂首,大义凛然,充满为信仰献身的气慨──正象官方宣传中“共产党英雄”
的形像。
      再到L女士家,见书商S,他已请人读了友友的新长篇小说,且评价甚高,
因此急於与友友签订合同。最後谈妥的条件:S付27500元人民币“买断”。
先付订金5000元;找到出版社(出版社审稿通过并卖给书号)後,再付100
00元;最後,书印出时全部付清。合同签字。S仍表示忧虑:这将是他做的第一
本小说,据说现在文学类书极难做,读者只对政治、时事类作品有兴趣,或者是纯
消遣类。他希望出书时能得到我们全力支持,那意思是:找朋友们广做宣传。
      可惜,一月初我不在北京。S告之,那时全国私营书商将集聚北京,举行自
己的订货会(书展)。方式是:找一个大饭店,每个书商租一个房间,摆出自己出
版的作品,互相交易。因为目前中国官方的出版、发行系统已基本被淘汰,书商的
能力无远弗届,所以每次北京书商订货会都是盛况。谁在如此有效地组织这样的活
动?运作社会主义国家内一个纯粹资本主义的系统?实在值得一看!
      下午,原甘肃诗人、现在北京办电脑杂志的C来。八八年一别後历尽沧桑,
除托人带过一信,几乎全无消息。但一见即谈起“六四”,谈起当年她如何掩护天
安门逃出的通缉犯。我还记得,在国外遇到被她掩护过的L,一听他说掩护者的名
字,我脱口而出:“你找对人了!”十年过去,那一幕记忆犹新。C的杂志属科技
类,每期一本附两张软盘,价格20元。销售对象为十五-二十岁的“电脑一代”
。在今天“网吧”、“网友”遍布的中国大城市,E-MAIL、INTERNE
T早已淘汰了人际间的传统接触方式。听说我至今仍用钢笔写作,而且不知怎么用
E-MAIL,C不禁大笑:“下次回来,带一部笔记本电脑,我帮你装好全套附
件,回伦敦插上就用吧。”
      晚,有文坛第一“大腕”之称的商人兼诗人L请客。此人刚以控股方式买下
湖南有上千年历史的岳麓书院,和有名的岳麓出版社,听朋友T说:报刊摊上一半
杂志都是他的。我到北京中医医院门口等,却没想到旁边停的一辆黑色大奔驰,就
是来接的专车。L宅是占地两千多平方米,原为军阀张作霖的北京公馆,依稀可见
当年的气派:有主房、花园、假山、花厅、球房等等,可惜装修品味和质量都不甚
高,花园里一段假长城,更不对路。但T极热情,给我们介绍他的几个“大手笔”
:邀三千余专家重新评注的《中国传世藏书》,自先秦诸子起,直到二十世纪上半
叶的现代,囊括数百部精美装帧的名著,每套售12000美元,首批几千套一举
售罄;刚刚出版的《西方百部名著》:全英文,自柏拉图到傅柯精选,绿布封面烫
银字,每套5000元人民币,首版也已卖完。两套书主要都是私人购买收藏。T
家墙上有大幅朱熔基与T的合影。

1999年12月31日:
      二十世纪最後一天,在中国度过,对我这个特殊“老外”来说意义非凡。
      上午在友友母亲家,与她从兰州回来探亲的大哥谈话。他四十年代出生,现
已近退休年龄,属四九年後最没受过“现代化教育”的一代。他退休後将只拿现工
资的百分之七十,户口又在外地,到北京另找工作,知识结构已太老旧。他家四个
兄弟姐妹,下面三个都或出了国、或在与国际贸易有关的中国企业工作,因此友友
母亲最担忧的仍是这个老大。也许因此,他满嘴怪话──中国当代的口头文学──
:“工资发一半,领导有‘皇冠’;工资发不了,领导买‘蓝鸟’;工资发不齐,
领导坐‘奥迪’……”(三者都是进口豪华汽车)。
      下午两点,因书商D力邀,赴西单图书城,参加《新诗三百首》签名售书。
久别重逢老诗人N、诗评家X、W、C、T、诗人X、J、W等等。因为私营书商
极少涉足诗集,来采访的传媒颇多。北京电视台、北京各报刊及外地一些文学报刊
,多把关注点集中於“商业与文化”、“诗在当今社会中的位置和意义”上。由於
D事前已在许多报刊登出广告,来人很多:“我会背这里很多诗,”“上大学时已
在读你们的作品了,”不绝於耳。当诗人们接受采访,不在签字台前,读者宁可持
书等候。图书城的工作人员说:这在签名售书式上颇为少见。整个活动近两小时,
共售出《新诗三百首》二百余套(每套三册,共45元)。
      诗人W赠他编辑的《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版。收入“六四”至今几十篇重要诗论诗评,及诗歌活动大事记、诗歌词语注释
等,颇具资料性。此书出版的潜台辞为不久前国内诗歌界的“南、北”之争:南方
诗人以“民间”、“口语”为标榜,对北方(北京)诗人宣扬的“知识份子写作”
发难──批评北方诗人依附“权力话语”。读W的此书序言,则反击南方诗人名为
谈诗,实质正在於权力争夺。令人痛感半世纪以来权力思维方式的污染之深,虽诗
界不能避免。最可惜的是,在这样的“争论”中,被漏掉的也恰恰是诗。
      京-津高速很好,开得快只须四十分钟,可从天津出口到我父亲家,不到二
十公里又开了一小时。天津全无北京吃喝玩乐的靡烂色彩,却一片灰暗破败。街道
冷落凄凉,新年前夕也未见多少节日气氛。司机说,都是因为天津原国营大工厂密
集,所以现在下岗工人太多,不少人家每月仅200多元,糊口不易,还过什么节
!“红富士苹果北京十块钱三斤,这儿十块钱四斤都没人买。”他说:“当年是工
人阶级老大,现在国家一变,又一脚把工人踢开。给它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还是
牺牲品。什么玩意儿!”
      我曾设想过各种方式度过这个“世纪新年”,後来,还是回到最朴素的一个
:在中国家里,和父亲一起。过去十多年,失去了太多与他“相濡以沫”的机会(
庄子有时太浪漫了点儿)。这个所有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日子,仍只是个象征性的弥
补。我常说,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生活中,充满了太多的“不得不”,多到说得、活
得都自然而然。至少,突然切入我履历的流亡生涯(不伦不类的“新西兰公民”)
,已使我一生逃不脱荒诞。
      所幸,经商忙得要死的老弟,这次也抽空同来。我们和父亲及他的女友一家
,到预先订好的餐厅吃年夜饭。从400元到800元一个的包间,虽在天津,也
已订完。我从欧洲远道扛去的两瓶红酒,给晚餐增色不少。包间里有电视,可以边
吃边看新年晚会的电视转播。今年,北京中央电视台首次把特派记者从悉尼、巴黎
、伦敦、纽约等地发回的报导,穿插进自己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新年节目播出。因此
,中国不少观众通霄不睡,等着看悉尼海港大桥上的焰火、伦敦的“千年轮”等等
。但中国官方的庆祝节目,仍充满政治宣传的老一套:江泽民祝辞、党和国家领导
人集体露面、“中华世纪坛”(模仿古代皇帝“祭天地”的天坛、地坛)、“中华
世纪钟”(延续数千年帝国大典的“铸钟”传统)、零下十几度的寒流中,衣衫鲜
艳而单薄的人们(包括孩子)载歌载舞……不久前的澳门“回归”,当然是一大主
题。频频出现的“台湾”二字,指出“祖国统一”的下一个目标。豪华的排场、尽
情的铺张、对“太平盛世”的着意喧染(各台正争相播出电视剧《贞观之治》,讲
唐朝开国皇帝李世民的贤明统治──我爸爸说:这不就是指江泽民吗?),与下岗
工人聚居的天津比较,显得既讽刺又遥远。
      饭後回到父亲家,度过二十世纪最後几分钟。电视节目还在继续,而我们谈
着自己家过去几十年的经历。父亲出身於极富有的汉族商人加满蒙贵族家庭,天主
教的辅仁大学毕业後,二十岁不到,就与“剥削家庭”决裂,投奔共产革命。之後
的一生,只是目睹自己早年的梦想一步步破灭。他的明智,在於有意识地退出那个
疯狂的时代:从外交官到大学、从“老革命”教授到开会公开睡觉的“落後份子”
。我评价:“你一生最大地成功正在於你的一事无成。”这至少给他晚年的内心平
静。但现实却仍动荡:老干部的退休金也赶不上物价飞涨,虽有我姐姐和弟弟的“
赞助”,我爸还得考虑自力更生:他经过两年多在股市上“付学费”,希望今年终
於可以开始赚钱。“但你不觉得,从你当年背叛有钱的家庭到现在,是白白转了一
圈吗?”我问。爸对此唯有报以苦笑:“只能想想还有比我更惨的人们吧。”
      新年的钟声敲响,至少对中国人而言,二十世纪可算过去了!
      一秒钟後,纪元数字就将有一个全新的写法。可那真会是一个“新的”世纪
吗?□       (2000年2月6日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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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杨炼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8月20日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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