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期徒刑到无罪释放
──一位中国大陆记者的遭遇
他本不想再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可不久前因办理去美国探望儿子的
出境手续,中共湖北省秦皇岛市组织部的阻挠、刁难,竟使他怒不可遏地又提起那
段往事:“几年前就已平反了结的冤案,怎么还揪住不放?如果因为我是共产党员
而被剥夺出国探亲的自由,那我现在提出退党!”
因为上级有明文规定,共产党员出境比普通老百姓多了一道手续,要经组织
部门审查同意。
这位申请出国探亲者叫王裕录,今年五十六岁,现为河北日报派驻秦皇岛市
的记者。中共秦皇岛市委组织部对他出国探亲何以迟迟不予批准?王裕录究竟出过
甚么问题?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日,他因涉嫌一桩经济案被拘捕。一九九零年十一月,经
秦皇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罪名
是贪污、受贿。
此案不仅在秦皇岛,而且在河北省引起很大的轰动,被列为全国十大催办结
果的要案之一。此案之所以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不光是因为王裕录头上有顶“
无冕之王”的桂冠和县处级职务的乌纱帽。更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是一位素有仗义执
言、专为平民百姓出头,被人们称作“王青天”的记者。
听到王裕录被判重刑的消息,凡是与他熟悉的同事和朋友都目瞪口呆,不约
而同地要问:怎么可能?老王绝不是那种人!
也有不同的看法:既然被判重刑,肯定有问题,不然为甚么判他?
後一种说法也许不无道理,起码从逻辑上似乎是讲得通的。然而事隔近一年
後,案子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已经蹲了三年大牢的王裕录堂堂正正地走
出监狱的大门,被宣布无罪释放了!
当王裕录迷著眼睛去望当空明媚刺目的太阳,敞开心胸呼吸著自由的空气时
,他的心脏却在极度地紧缩,但又在极度地舒张。一千多个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里
,这个性格坚强的汉子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但此时他却禁不住想哭,想痛哭。但他
没哭。如果他是那种可以随随便便掉眼泪的人,就不会有今日。当然,也不会有甚
么当初了。
“但愿我所有的同行们,都别有我这样的遭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
里透著一种庄重,很神圣的庄重。
一九八九年初,为了解决各地记者站经费紧张的问题,报社根据全国新闻总
署“以商养报”的规定,要求各地记者站在当地创办一些经济实体。身为记者站站
长的王裕录经过一番谋划,办起了两个企业。因报社不能派人来这两个企业任职,
对经济管理一窍不通的王裕录又没有当老板的瘾,他便通过朋友的介绍,聘请了两
个精通业务的人分别担任了两个企业的法人,自己则以主管部门负责人身份掌握全
面,其实就是甩手掌柜。他想得很简单,只要企业能赚钱,解决了记者站的活动经
费,再给报社作点贡献就行了。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当记者,他热爱这一行,喜欢干
一些多少年後回忆起来仍然能倍感自豪的事。
这类事情他的确干过不少:
一九八一年,滦南一位无依无靠的寡妇张秀英,因盖房被她的邻居──县委
书记的亲家、县农办组长冯守先欺负得走投无路,而这位县委书记却不主持公道。
老太太四处上访却无人理睬,最後找到记者站,向王裕录哭诉了她的不幸遭遇。王
裕录立即赶到滦南县进行了详细调查,写出了《冯守先为何如此霸道》的报导,很
快就在《河北日报》、《人民日报》刊出。後来不但冯守先受到了应得的惩处,那
位袒护亲家的县委书记也被免职。
一九八二年,北戴河一中模范教师白振生被歹徒韩宾报复行凶,开车故意撞
死,而公安局局长和区委书记却徇私枉法,不惩办凶犯。学校师生们义愤填膺,准
备举行罢课。王裕录听说後立即前往调查采访,连夜写出了《韩宾驾车故意害人,
白振生以身殉职》的新闻稿。稿子见报後在全省引起了强烈反响,声委书记亲自批
示对此案查办。最後杀人者偿了命,公安局长和区委书记受到了处理。
一九八六年五月一日,秦皇岛耀华玻璃厂老工人赵玉明为儿子操办喜事,他
那一家五口都在公安局当民警的邻居“王氏兄弟”,以小孩打架为由寻衅 闹事,一
会儿动用警车抓新郎,一会儿要闯进赵家砸婚宴。赵玉明和老伴跪下给他们磕头都
不行。此事在社会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只因王氏兄弟有权有势,在社会上根基
又深,赵玉明老汉找了很多部门反映都屡屡碰壁,最後慕名找到了王裕录。王裕录
排除了种种阻力作了大量调查,写出了《竟有如此仗势欺人者》。稿子在《河北日
报》报上刊出後,各界人士和群众谴责王氏兄弟的信件象雪片一样飞到报社,省委
书记先後三次给秦市负责同志打电话催办查处此事。最後王氏兄弟受到了严肃惩处
,被清出公安队伍。接著,全市公安队伍以此为反面教材,进行了一次大整顿。这
篇稿子被评为一九八六年度全国一等好新闻。
由於诸如此类的作为,王裕录在秦市很有名声,被百姓们亲切地称为“王青
天”。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过是好打抱不平,眼里揉不得沙子,个性使然而
已。
王裕录很有个性,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同感,连市里的领导也不例外。
当时任市长的顾某某大概是最有体会的一个。早年这位顾某某在衡水地区是一家县
办工厂的厂长的时候,就得益於同当地记者良好的关系,一篇篇不断见报的表扬稿
为他後来的平步青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来到秦市任市长後,他也马上跟王裕录交
上了朋友,见面张口闭口的“王老兄”,亲切极了。王老兄也的确为他平易近人的
态度和风风火火抓工作的精神所感动,一度为他写了不少正面表扬稿。
但好景不长,王裕录逐渐发现这位市长有不少虚的东西,说得多、做得少,
而且爱搞一些劳民伤财的花架子。王裕录看不惯他这种作风,又不太会掩饰自己,
後来还写了几篇批评市里某些工作不扎实的报导,有几篇直接涉及顾本人问题的稿
子还上了内参。於是这位市长开始对他有看法了,人前人後放出一些很有意味的话
来,不过见面时还象过去一样亲热地叫他“王老兄”。
对顾市长的这种态度王裕录当然心里有数,却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是从工作
出发,没有甚么不妥之处。但他万没想到这一切竟会成为以後所发生事情的深刻背
景。
一九八九年八月,记者站下属两个企业的法人相继被发现有经济问题,顾某
某闻讯後责令市监察院立案追查。作为主管部门负责人的王裕录得知後异常震惊,
为了配合监察机关的调查工作,他一方面采取措施整顿企业的内部管理,一方面主
动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向监察院有关领导作了汇报。没想到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他
觉得应该向市领导当面作一次汇报。九月九日下午,他拨通了负责政法的市人大主
任的电话,这位主任支吾了一下,说明天吧,今天没空。
很久以後王裕录才知道,就在那天顾某某(当时已任市委书记)已经内定逮捕
他了,时间就是第二天,那位人大主任自然没必要再费心去听一位未来囚犯的甚么
汇报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裕录到记者站去上班,突然发现一辆警车停在办公室门口,
监察官从车上下来对他说:“请你跟我们到市监察院去一趟。”随即强行把他拽上
警车。
王裕录好容易才使自己相信这不是在做梦,面对未写明任何罪名的逮捕证,
他问为首的那位监察长:“你们随便抓人,我犯了甚么罪?”这位监察长冷笑道:
“你王裕录的罪名多了,我们抓你是市委领导批准的。”
主办王裕录案子的是秦市监察院一位副监察长。九月十日上午,这位副监察
长一边把王裕录监禁起来,一边派人到记者站王的办公室和他的住宅进行大搜查。
奇怪的是,前去执行搜查任务的监察官似乎另有一番目的,他们没搞到王裕录的经
济犯罪证据,却抱走了几大捆信件和文字材料。因为顾某某早就知道,王裕录写了
不少反映他问题的内参。他长期写批评报导,敢说真话,群众都愿意向他反映问题
,给他写了不少揭发信,其中有些是揭发顾某某等市领导违法乱纪的。这些揭发信
件和内参底稿统统被搜查的监察官抄走了。王裕录被逮捕後,那位副监察长三天两
头跑到市委大院向顾某某单独汇报。他对人们还亲口说出这样的话:“王裕录必死
无疑,谁也保不住他,谁也救不了他!”
刚被关进拘留所的王裕录当然不知道有那么严重的後果在等著他,他气愤,
他不服,一次又一次给河北省委和河北日报社有关领导写信,却被监管人员扣留。
看守所并以他违反监规为由,给他戴脚撩、戴背拷,让他跪砖头,甚至扒光他的衣
服,用电棍击他的头部,电得他昏死过去。
那些人挖苦他:“你当你现在是甚么东西,你现在是罪犯!还想耍笔杆整人
吗?”
的确,他现在同盗窃、抢劫、杀人等犯人关在一起,没有任何区别。
同监室的犯人们并不笨,他们能看出这位“犯了事的记者”不同凡响之处,
居然都很尊重他,连最凶恶的“狱头”也不找他的麻烦。身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
是骨气,王裕录的骨气让他们实在不能不佩服。
有一次,一位监管人员借口王裕录动作缓慢,用力掇了他一下。王裕录不干
了,质问他干嘛掇人。监管人员火了,当胸就是一拳。王裕录揪住他就嚷:“你无
故打人,讲不讲理?”吵闹声惊动了看守所一位领导,这位领导不分青红皂白,下
令给他钉上死刑用的脚撩,又戴上背铐。手脚不能动弹的王裕录是被犯人们拖回牢
房的,他一边被人抬著一边对监管人员破口大骂:“你们如此惨无人道,简直是法
西斯!”愤怒的吼声使看守所的犯人们大为震惊。尽管监管人员天天不把他们当人
看待,但这些犯人们谁也不敢不从。整整一个星期的惩戒,王裕录受尽折磨,连吃
饭、解手都要同监室的犯人们帮忙,至今他手腕上还清晰地留著那次手拷磨出的伤
疤。
比肉体更让王裕录痛苦的是,在那位副监察长的指使下,他的家人、亲戚、
甚至好友都受到株连。妻子、内弟、弟弟先後被拘捕,大舅子和两个外甥遭到软禁
,他们甚至采取由酒将人灌醉,强迫在他们事先写好的“口供”上按手印的卑鄙手
段,给王裕录捏造罪证,历时一年多终於拼凑出了一份所谓的罪行材料。为了加重
王裕录的罪过,专案组不但封闭了河北日报在秦市的两个企业,还将企业的固定资
产低价处理,使报社蒙受损失一百多万元,再将责任安到他头上,加了一条“玩忽
职守罪”。
王裕录身陷囹圄,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所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在为曾经做
过的某些事付出代价,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报复。但他不肯低头示弱,因为他坚信自
己是正义的,而且根本无罪。在狱中,他用偷带进来的纸和圆珠笔心先後写出了《
我为甚么被非法逮捕》、《这样的干部还能当市委书记吗》等长达数万字的申诉和
揭发材料,并四次通过释放的在押人员往外捎寄,但都没能成功。他们不允许他同
外界有任何联系。他只能眼巴巴地盼著早日开庭审理,那是他唯一能够说话的机会
了。
在超过法定时限一年多後的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九日,王裕录这一号称秦市建
国以来最大的贪污案终於开庭审理了。尽管限制旁听,六百多座位的审判庭还是坐
满了人。王裕录身著囚服被押上了被告席,面对神态冷峻的公诉人和法官,他才发
现与其说“审理”,倒不如说是“控诉”,在法庭辩论时,由於审判长的阻挠,他
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自己要说的话,最後连他写好的辩护稿都被审判长强行收去了
。
就这样,一周後再次开庭,王裕录因“贪污受贿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
重,态度极端恶劣,拒不认罪交代”,被一审宣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一审判决以後,秦皇岛市舆论一片哗然:搞福利发给的液化气炉具算贪污,
托人代买的彩电算受贿,这是办得甚么案子?还有没有法律了?更令人不解的是,
同案那两个被他聘用、确有重大贪污罪行的企业法人反倒轻判,并得到了保外就医
的关照。
王裕录当然不服,向河北省高院提出上诉。那位与顾某某串通一气的副监察
长也不服,认为应该按照他们起诉的条款判处死刑,当场拉出去毙了才对,於是提
出了抗诉。
然而恶势力毕竟不能一手遮天,案子转上去後不久便有了回答,省高院主持
公道的法官经过认真审理,对此案提出了十四处疑点,决定撤销一审原判,发回秦
皇岛重新审理。
“也许命中注定我大难不死,案子发还後,市委书记顾某某刚好调离秦市,
原主办案子的副监察长也出了问题,被调出了市监察院。”王裕录回忆此事的时候
,脸上总会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似乎在为自己庆幸,但又不完全尽然。新的办
案班子本著客观公正的态度,又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复查,最後全部推翻了原来指控
王裕录的十几条罪状。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秦皇岛市监察院发文,正式将案子
撤销,宣布王裕录无罪。从此,他东山再起,又重新走上了为老百姓伸张正义的记
者工作岗位。
然而,这些年来,他虽然采写了一篇又一篇揭露党内腐败、反映群众心声的
稿件,但由於“新闻审查”太严或被批评者向编辑部走了“後门”,大多数稿件未
被发表。同时,为了发表一篇他认为很有份量的稿子,竟与总编吵得不可开交,常
常窝下一肚子气。王裕录时常对人家叹气说:如今当记者不能说真话,也不能替老
百姓说话,只能按照上头的精神讲官话、套话,这记者还有甚么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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