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把握历史就不能把握将来
今年二月四日奥地利正式组成右翼人民党(也称保守党)与有新纳粹倾向
的自由党组成联合政府,这不仅是战後奥地利政治史上令人担忧的重要演变,也是
对正在积极寻找欧洲政治联合出路的欧盟的严峻挑战。奥地利这一重要政治演变是
如何发生的?欧盟怎样回应这一挑战?一个经常被人们提出的,但常常没有令人满
意的答案的问题是,奥地利为世界舆论所公认的有新纳粹倾向的党奥地利自由党是
通过选票上台的,它之进入奥地利联合政府不仅是合乎奥地利宪政程序的,而且是
具有民主合法性的。欧盟是全世界最大的民主集团国家,为什麽对一个民主国家的
合法政府加以制裁?如果奥地利自由党是一个如希特勒纳粹党那样的反民主的党,
那么,奥地利选民怎么又可以将票投向这个反民主之党?新纳粹党在纳粹德国覆灭
五十年後又在德国近邻奥地利进入政治中心,并成为有支配力的执政党之一意味着
什么?对欧洲以外的世界又有什么警示意义?笔者希望在此谈谈看法。
欧盟制裁奥地利的两难困境
奥地利自由党正式进入奥地利政治前台是从1999年十月三日的立法大选开
始的。当时以海德尔为首的自由党在选举中获得了26.91%的选票,成为奥地利第二
大党,仅次於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一月二十五日,前总理社民党人克里马宣布同保
守党组阁失败,於是奥地利保守党同自由党开始谈判组阁,并於四月三日组成联合
政府。极右党党魁海德尔没有进入政府。
奥地利极右党进入政府之後,欧洲联盟一直对奥地利实行制裁措施,这些
制裁措施包括欧盟其他十四国冻结与奥地利政府的双边接触,拒绝支持奥地利公职
人员竞选任何国际组织职位以及十四国仅以技术水平接待奥地利驻各国大使等。目
前,这一制裁措施已经执行近半年,鉴於各种考虑,欧盟在法国担任轮值主席国前
夕决定继续维持制裁,并授权欧洲人权法庭对奥地利进行评审并向欧盟提交一份有
关报告。这一评审重点范围包括奥地利在对待政治避难、少数族裔及移民等方面的
人权状况。欧盟将根据报告结论再行作出是否取消对奥地利的上述制裁。针对欧盟
决定继续维持对奥地利的制裁措施,奥地利右翼政府在极右党的压力下,决定在今
年十月底或十一月初举行公民投票,将奥地利与欧盟的关系诉诸民意。应该指出,
奥地利政府的这一决定对奥地利本身和对欧盟的发展都有相当的风险。极右党可能
在公民投票中利用欧盟的制裁措施煽动奥地利的反欧与排外情绪,而走上一条疏离
欧洲的路。这样一条路自然不会是奥地利的利益所在,因为它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
。对欧洲联盟来说,这条路也同欧盟制裁的初衷相违背。
欧盟决定对奥地利进行制裁,自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但这一决定也不无
反映出欧盟在奥地利问题上的一种两难困境。这一困境是:面对奥地利新纳粹党加
入联合政府的事实,欧盟从道义上、从价值选择上必须作出明确的反应,谴责奥地
利传统保守党与极右党的结盟,截止这一趋势蔓延的可能。这就是欧盟在二月奥地
利新政府上台後当机立断选择制裁的主因。然而,制裁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孤立奥
地利,更不是针对奥地利全体,而是为了刹住极右党的发展,促使奥地利渐渐回归
人权、博爱、自由、平等等人类共同价值观。
五个月之後,奥地利极右党在表面上已有所收敛,极右党党魁有明确纳粹
言论的海德尔不仅没有进入政府,而且辞去了自由党党魁的职务,退居二线。然而
,极右党在奥地利民众中的影响似乎并没有减小,而且由於欧盟的制裁,使得欧盟
与奥地利民众间的隔膜加深。在目前的奥地利政坛,曾经在上届立法大选中获得百
分之三十三选票的该国第一大党左翼社会民主党的处境日益窘困,他们无法站在欧
盟的立场上支持对奥地利进行制裁,也不能站在保守党的立场上为奥地利的右翼与
极右翼的联合政府辩护,更不能以极右党的立场反对欧盟制裁。另一方面,奥地利
的主要执政党保守党也面临艰难选择。一种选择是向欧洲靠近,疏离极右党,但这
条路在政治上可行性极小,一旦同极右党闹僵,联合政府就会垮台。另一种选择是
靠向自由党,冒同欧洲渐行渐远的危险。同时这也可能使其越益依赖自由党而最後
受其支配。对於保守党来说,这也无异於政治自杀。面对奥地利这样一种政治格局
,欧盟的对策也十分难以确定。正是为了应付这种两难困境,欧盟此次才采取了上
述的授权人权法庭评审奥地利的人权状况的作法,为延续或者接触对奥地利的制裁
提供一个法理根据。
然而,对奥地利自今年二月份以来形势演变的简单回顾虽然可以使我们明
白欧洲对奥地利进行制裁的根据及其收效,但要真正明了奥地利政治形势的演变,
还必须回到奥地利本身的政治社会环境。
两党垄断政权堵死政党轮换
自五十年代以来,奥地利政坛一直是左翼社民党与右翼保守党的二分天下
。或者左翼与右翼轮流执政,或者双方组成联合政府共同执政。在99年立法大选之
前,奥地利便是一个由左翼社民党与保守党共同执政的所谓"大"联合政府。奥地利
二战以来近半个世纪的平衡是怎样被打破的?何以这个以民粹主义为诉求其党魁海
德尔有明显亲纳粹言论的自由党能够超过传统右翼保守党,而获得奥地利四分之一
强的选民的选票?
很显然,造成这一事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政治层面上看,社民党与保
守党长期垄断政权本身就不是一个健康现象,尤其是左右共同执政则是民主政治的
大忌。这不仅事实上取消了民主制度政党轮换的核心,也堵死了民主选举所提供的
政治合法性的源头动力。一九八六年,奥地利左右两大党由於都未获得议会多数无
法独立组成政府,於是双方达成协议正式组成大联合政府。正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政
治制衡的框架下,奥地利政治透明度降低,生态问题不受重视,加上为了加入欧盟
而实行的经济紧缩政策,致使民怨沸腾。以民粹主义为动员策略的自由党於是有机
可乘。正是在这一年,海德尔成为自由党党魁。所以,在九九年奥地利自由党成为
奥地利第二大党时,众多评论都指出,一部分投自由党的票的选民是为了表达对奥
地利两党政治的不满。
从社会层面看,奥地利社会在战後经历了深刻的变革,奥地利人同传统宗
教--天主教的关系,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对民主政治的要求等都发生了重要演变
,然而这些演变却难以通过合法的途径反映的政治层面。九十年代以後,东西冷战
结束,欧洲联盟迅速扩大,奥地利一方面积极争取加入欧盟,一方面又必须面对越
来越大的全球化的冲击。东欧的自由化与南斯拉夫的民族战争,使得奥地利外来移
民与难民快速增加。这种种因素都使海德尔自由党获得了煽动奥地利民众民族主义
情绪的借口。
奥地利极右党通过民选上台,除了上述这些政治、社会的原因外,也有其
历史渊源。奥地利曾经有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辉煌的奥匈帝国的世界主义的时代
,但同世界上一切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历史古国一样,奥地利历史上也不乏种族主
义的说教,大日尔曼主义,反犹主义,反斯拉夫主义等等都在奥地利有着一定市场
。然而,所有这些理由,是否能够充分解释奥地利四分之一的选民投极右党的票呢
?回答应该是否定的。上述政治经济、社会等各种问题在欧洲其实普遍存在,极右
党在各国也都有一定的影响,法国、比利时、意大利等国的极右党甚至能获得百分
之十以上的选票。为什么仅仅在奥地利极右党进入政府,甚至在联合政府中起支配
作用呢?难道这仅仅是历史的巧合吗?
对纳粹治下的历史缺乏忏悔和反思
问题也许还要回到奥地利的历史,奥地利二战以来的历史。奥地利一九三
八年被希特勒纳粹德国吞并,四五年宣布独立。自此之後,奥地利官方对这一段历
史的正式解释是奥地利是纳粹德国的第一个受害者。在这一历史封条的掩饰下,奥
地利人无须正视奥地利在这段历史时代所扮演的双重角色,忽视历史的复杂性,更
不谈对这一段至为关键的历史的认真审视和对具体的个人在纳粹统治时期所起作用
的反思和忏悔。在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时,奥地利以公民投票的方式以99.7%的票数
赞成归并德意志第三帝国。在希特勒反犹猖獗之时,奥地利当时政权积极参与了对
犹太人的屠杀。同战後德国对希特勒暴行深刻反思不同,奥地利从来没有对自己这
段历史给予清算。1986年曾担任联合国秘书长的瓦尔德海姆当选为奥地利总统,由
於国际舆论的揭发,他曾经在纳粹德军中服役并参加巴尔干战争的历史才正式面对
奥地利公民。
奥地利当然也是纳粹德国的受害者。纳粹吞并奥地利之後立即就有二十万
人被送去集中营,数以千计的教师被抓,数以万计的抵抗纳粹的英雄,数以十万计
的犹太人被杀。然而奥地利在纳粹吞并时期所遭受的深重灾难正如其所犯下的重大
罪行一样都没有能够得到足够的审视、挖掘和公开辩论并以此提醒过来人、警示後
来人。只是在瓦尔德海姆丑闻公开於世之後,奥地利才恍然从遗忘中觉醒,开始了
对其纳粹治下的这段历史的反思。然而,对过去的遗忘就是对今天的欠帐。如今众
多的奥地利人仍然对这一历史或者知之不多,或者一知半解或者若即若离、避重就
轻。众多的奥地利人当时所受的苦难和相对多的纳粹同谋都不为人所知。极右党党
魁海德尔出身於一个地道的纳粹家庭,他的一些明显的亲纳粹言论都没有阻拦其党
能够成为今天奥地利政坛的第二大党。这一事实充分说明奥地利自己的历史旧帐仍
然是今天的重负。面对欧盟对其所采取的制裁措施,一部分奥地利人表现出一种消
极反弹,也使今天奥地利的政治前途显得十分不明朗。也许,奥地利极右党执政的
最引人注目的教训就是:不能把握历史就不能把握将来。
奥地利极右党上台之後,德国巴伐利亚州州长右翼人物斯托伊贝(Stoiber
)当即对传媒指出,向海德尔这样的有明显为纳粹德国开脱言论的人,在德国会立即
引起99.5%的人的反感,因而会被立即逐出政坛。原因是德国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深
刻的清算,而奥地利则没有作类似的工作。相对与德国,奥地利无疑是一个反面的
例子。但奥地利的例子也给世人敲响了警钟。对自己的过去,尤其是不光彩的过去
的回避,最终仍会受到历史的制裁。这一教训不仅适用与曾经侵略中国的日本,也
适用曾经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这样灾难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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