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德·谢格尔
此文原载美国《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双月刊今年九-十月号。作者吉拉
德.谢格尔(Gerald Segal)是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研究部主任。《外交事务》在西
方外交界、政界和智囊界颇有影响。在相当大程度上,此文代表了西方持鹰派立场
的中国问题专家对於中国的国际经济、军事和政治地位的看法。——译者
中央王国,二流国家
中国重要吗?否。这不是一个愚蠢的问题,而是一个没有被人们充分思考的问题
。对这个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国家的经济、军事和政治力量,人们予以过高的评价
。这似乎有点奇怪。充其量,中国只是一个娴熟外交舞台艺术的二流国家。它却使
我们心甘情愿地相信其影响力非常强大。事实上,最好把中国视为一个仅仅在理论
上存在的强国。过去一百五十年来,它作出多次承诺,但一直令人失望。经过五十
年的毛泽东的革命和二十年的改革之後,现在是离开舞台、正视中国本来面目的时
候了。我们只有明白中国并不重要以後,才能制订出明智的对华政策。
在经济上中国重要吗?
人们认为中国和俄罗斯或前苏联不同。中国很重要,因为它已经成为或者即将成
为一个经济大国,因而必须到中国去,帮助中国人享受将要到来的好处。真的是这
样吗?人们的说法千变万化,其理由却只有一条:中国是一个大市场,你不能丢失
它(尽管很少人用同样的话说印度)。最近流行这种说法的“柯达”版本:如果每个
中国人购买一卷胶卷,而不是像目前这样平均每个中国人只购买半卷,西方国家就
可以发大财。然而,十九世纪英国曼彻切斯特的纺织厂老板,曾经在棉布问题上说
过不少类似的话,八十年代初日本的多国公司对於电视机也说过许多类似的话。柯
达版本其实只是一句空话。实际上,相对而言,中国的市场很小,对於全世界,特
别是对亚洲以外地区的影响极小。
如果这一判断似乎过於冷酷,让我们先来看看有关中国经济规模和增长率的严峻
真相。1800年,中国占全世界制造业总产出的33%;相比之下,整个欧洲仅占28%,
而美国占0.8%。1900年,中国下降到6.2%,欧洲占62%,美国占23.6%。1997年,中
国的国民生产总值(GNP)占全世界的3.5%(以1997年的不变美元计算,美国占25.6%)
,在全世界排名第7,在巴西之前,意大利之後。中国的人均GNP在全世界排第81名
,在格鲁吉亚之前,巴布亚新几内亚之後。按照对中国最有利的、但现在受到怀疑
的同等购买力计算,1997年中国的GNP占全世界的11.8%,其人均GNP在全世界排第6
5名,在牙买加之前,拉脱维亚之後。用联合国的人类综合发展指数衡量,中国排第
107名,夹在阿尔巴利亚和纳米比亚之间。这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成就。
有人或许会说,中国经历了二百年的艰难困苦,但现在正在迅速兴起。毫无疑问
,在过去一代人时间内,中国做得比之前的十年要好。但我们仍然应该客观地评价
事实,特别是关於中国的增长率。中国声称,从1951至1980年,中国工业的年平均
增长率为12.5%。而日本同期的增长率仅为11.5%。读者自己可以判断,究竟哪个数
字更准确。
经济学家都不大相信中国现代的经济数据,甚至连中国的总理朱熔基也不相信。
亚洲发展银行常常把中国官方公布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减去约两个百分
点,包括中国现在公布的不符合事实的GDP增长率8%。以可能更符合实际的GDP增长
率6%计算,其中的2-3%是堆放在仓库里生锈的无用产品。1998年中国GDP增长率中的
大约1%,来源於中国政府在基础结构方面的大量开支,其中大约3%是农民离开土地
,到生产率较高的城市而获得的一次性收入。考虑了所有这些因素以後,我们可以
看出,中国经济实际上已经开始衰退,甚至朱熔基也说中国经济形势非常严峻。
某些因素损害了中国经济的恢复能力。中国领导人非常清楚这些因素,但由於觉
得太可怕而不敢认真加以解决,至少在东亚经济仍处於疲痹状态时不会认真解决。
按照比较保守的估计,中国发放的贷款至少有四分之一属於呆帐。东南亚国家如果
出现这种情况,将会感到经济即将崩溃而心惊胆战。1998年中国国有企业大约有45
%亏损,但银行对国有企业的贷款却增长25%,其部分原因是为了让这些活僵尸继续
维持下去。中国的储蓄率虽然很高(占GDP的40%),但如果中国老百姓知道他们的钱
被如此抛撒浪费,一定会忧虑万分。
有些人寄希望於中国经济的非中央化,但这一过程已进行到相当远的地步,以致
於中央政府无法消除地方和某些机构存在的日益增长的浪费和贪污行为。中国的中
央政府投资占有整个中国投资的20%,这一比率正在下降。从1985至1992年,中国各
省的省际投资占省内贸易总额的比率惊人地下降了18%。在过去二十年的改革期间,
尽管中国发生了一些正面的变化,中国的经济显然已遇到巨大的结构性障碍。即使
中国真的获得两位数增长率,在不远的未来,也很难想象会继续保持这种增长率。
国际贸易和国际投资方面的情况也是如此,人们大大高估了北京的力量。1997年
中国的国际贸易仅占世界贸易总额的3%,大约与南韩相等但少於荷兰。中国现在仅
仅占亚洲贸易总额的11%。尽管中国市场的重要性被吹嘘得天花乱坠,外国对中国的
出口量很少。美国的产品仅有1.8%出口到中国(如果宽厚地把通过香港的二次出口计
算在内,美国产品大约有2.4%出口到中国),大约与美国对澳大利亚或比利时的出口
相等,但仅仅是美国对台湾出口的三分之一。欧洲主要国家的情况也是如此。英国
对中国出口仅占其出口总额的0.5%,大约与对斯里兰卡出口相等,但少於马来西亚
。法国和德国对中国出口仅占其出口总额的1.1%,在亚洲国家中仅次於日本,但只
等於其对葡萄牙的出口。
对於其他亚洲国家,中国要稍微重要一些。新加坡对中国出口约占其出口总额的
3.2%,比对台湾出口少,但与对南韩的出口相等。澳大利亚对中国出口占其总额的
4.6%,大约等於对新加坡的出口。日本对中国出口仅占其出口总额的5.1%,比对台
湾出口大约少四分之一。只有南韩对中国出口令人瞩目,大约占其总额的9.9%,略
超过对日本的出口。
“外国直接投资”(FDI)比对外贸易更难衡量,但更能反映出某些长期趋势。外国
对华的大规模投资非常兴旺,在过去十年尤其如此。这常常被说成为中国现在及将
来对全球经济非常重要的证据。但事实真相远非如此明朗。即使在外国对华直接投
资的顶峰年份1997年,450亿美元的投资总额中大约80%来自海外华人,主要是来自
东亚地区的华人。那一年也是中国资本输出的顶峰年,据某些人估计,大约有350亿
美元流出中国。大量的来自东亚的所谓投资,为了获得退税优惠,通过香港等地做
了一次双程旅行,然後又作为对华投资而流入中国。
进一步分析一下中国官方的FDI数字,更令人可信地说明中国并不重要。外国对
华的FDI仅占全球FDI的10%。全球FDI的60%发生在发达国家之间。既然流入中国的F
DI中不到20%来源於非海外华人,难怪美国或欧盟对中国的投资,平均来说少於其对
巴西等一个拉丁美洲大国的投资。美国的对华直接投资从未超过其对外投资总额的
10%,通常是远远低於这个比率。最近数年是外国对华投资的最光辉年份,欧盟主要
国家的对华直接投资大约占其对外投资总额的5%。现在中国经济正在收缩,外国对
华的直接投资也在下降。据联合国公布的报告,1998年外国对华投资可能缩减一半
。根据1998-1999年的数字,这并不是过於悲观的猜测。日本的对华直接投资比其顶
峰年1995年减少了一半。多国电信公司爱立信(Ericsson)表示,中国占其全球销售
总额的13%,但它并不说它已经在中国赚钱。日本的科技公司十年前在中国的类似经
验,导致它们现在迅速缩减对华投资。一些人声称,外国的对华投资说明中国现在
和将来对於全球经济的重要性。但真实情况却远远没有这麽确定。中国依然是一个
希望大於经验的典型例子,它使人回想起戴高乐关於巴西的名言:“它蕴藏著巨大
潜能,但它总是如此。”
无需统计学天才就可以看出一件明显的事实:对於全球经济而言,如果中国不是
微不足道,顶多也只占非常微小的一部分。中国只是在竭力表演和维持一种远远超
出真相的重要形象。这个舞台上的强国在最近亚洲经济危机期间卖力地进行表演。
中国没有像1995年那样将人民币贬值,这件事获得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过分慷慨
的赞扬。相比之下,西方国家认为日本应该对这场危机负责。当然,日本自1990年
以来的改革失败,助长了这场危机的发生,但这正说明东京的重要性和北京的无关
痛痒。中国对经济危机国家的全部财经援助还不及日本援助的10%。
亚洲的危机以及人们对它会连累大西洋国家经济的过份担心,可以说明人们为何
过份吹捧中国的重要性。事实上,这场灾难证明,除日本外,亚洲经济对全球经济
的影响力非常小,比过去人们普遍认为的要小得多。作为全球经济系统影响力很小
的亚洲经济中的一小部分,中国对於发达国家而言,永远不会非常重要。夸大中国
的重要性其实是夸大亚洲重要性的组成部分。由於这场危机,西方国家对於亚洲,
就整体而言已获得了教训,但在中国问题上却没有获取教训。
在军事上中国重要吗?
中国是一个二流的而不是一流的军事强国,因为它远远不能与美国相对抗。但它
也不像其大多数亚洲邻国那样属於三流国家。中国的国防开支仅占全球防卫开支的
4.5%(美国占33.9%),占东亚加上澳大利亚防卫开支的25.8%。中国对菲律宾等国构
成严重威胁,它能够随心所欲地占领南中国海的美济礁等岛屿。但如果西方卖给菲
律宾几颗巡航导弹,很容易消除被人们广泛谈论的中国威胁。中国的军事力量无法
从日本手里攻占存在争议而防卫严密的尖阁群岛(即钓鱼台群岛——译者注)。北京
对台湾构成明显的严重威胁,但即使台湾的防卫计划官员也不相信中国能够成功地
入侵台湾。中国对台湾的导弹威胁受到夸大,特别是在考虑到北约对塞尔维亚的规
模大得多的现代化导弹攻击,仅取得极为有限的胜利以後。如果台湾人像塞尔维亚
那样决心抵抗,中国并不能轻易地威吓台湾。
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只是因为它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弱小
,但它并没有强大到不能遏制的程度。中国对美国安全的挑战,显然也属於类似情
况。中国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现在世界上唯一将核武器瞄准美国的国家;正如最
近美国关於中国间谍活动的考克斯报告所坦率说明的那样,它还窃取了美国的导弹
制导和最新核武器机密。中国之所以重要,还在於它搞的军事演习居然摹拟攻击驻
扎南韩和日本的美国军队。但某个国家能够直接威胁美国的这一事实,应该使美国
认识到在捍卫自己利益时需要持强硬态度,而绝不能假装说中国是美国的战略夥伴
。
在美国讨论部署西太平洋地区“战区导弹防御系统”(TMD)和本土“全国导弹防御
系统”(NMD)问题时,中国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似乎非常明显。在理论上,这些系统针
对的敌人是北韩。实际上,五角大楼担心的问题是,从长远看来,美国保卫南韩、
日本、甚至台湾的能力,将取决於美国保卫本土和驻外美军不受中国导弹攻击的能
力。考虑到高达一百亿美元的NMD最低成本和迄今尚未确定数目的TMD成本,美国的
防卫计画官员显然认为中国非常重要。
但在战略上的多疑症发作之前,西方国家应该注意到,中国的威胁完全不能与当
年苏联的威胁相比。中国和五十年代苏联的差异大於中国与九十年代伊拉克的差异
。中国对西方国家利益仅构成地区性威胁,而在意识形态方面,它并非是西方国家
的全球性对手。地区性威胁可以加以遏制。中国如同伊拉克,并没有重要到美国需
要放弃其对待不友好国家的正常战略的地步。一个自称是全球唯一的超级强国和领
导军事革命的国家,完全可以阻止这些威胁,遏制其不受欢迎的行动。
关於中国的对外销售武器,也可以得到中国不太重要的类似结论。1997年中国占
全世界武器销售总额的2,2%,超过德国但少於以色列(美国占45%,英国占18%)。北
京每年约出口十亿美元的武器,但并未产生很大影响,尽管在某些市场上,北京确
实具有重要的影响力。中国输出武器的最主要对象是巴基斯坦,这促进了巴基斯坦
与印度的核武器竞赛。但中国对苏丹、斯里兰卡、缅甸的武器输出,其战略意义要
小得多。另一方面,中国对伊朗的武器销售与巴基斯坦一样,确实令人担忧,因为
美国的制裁给中国提供了一个好机会。因此,中国制造麻烦的能力具有某种程度的
重要性,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影响力基本上依赖於其反对或者阻挠西方利益的能
力。法国或英国每年的对外武器销售都超过中国,但总体上说它们并没有给西方带
来战略方面的问题。
因此,西方特别是美国官员一再声称,中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西方需要它成为
自己的战略夥伴,这种说法荒唐可笑。“战略夥伴关系”话语的真正含义是,中国
是一个可能制造严重麻烦的敌人。柯林顿政府和其他国家官员仍不愿意直言不讳地
承认中国是一个战略上的敌人。他们或许认为,强调夥伴关系的可能性,也许会像
最好看的迪斯尼电影那样,最终会梦想成真。
在任何重大战略问题上,中国和西方从来没有站在同一边。在包括科索沃在内的
大多数问题上,中国的反对不起重要作用。的确,西方未能利用联合国安理会建立
起一个反对塞尔维亚的强大联盟。但在许多问题上,真正的障碍是俄罗斯而不是中
国。当安理会阻碍西方利益时,同俄罗斯甚至法国相比,北京几乎总是扮演配角,
(这一规律的例外,总是涉及海地或马其顿与台湾建交这类问题)。俄罗斯总理毕竟
一听到北约攻击塞尔维亚,就命令飞向美国的飞机掉头而去,而中国总理对华盛顿
的访问,只比预订时间晚了两周。
今年五月北约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清楚地显示出中国的戏剧性力量。北
京威胁要阻碍联合国的任何和平行动(不算已被搁置的任何计划),但是它所想要的
全部东西,是让西方丢脸,从而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人权或武器控制问题上
让步。中国装腔作势地威胁,要安理会修改有关赋予北约在科索沃无限期维持和平
部队的决议,但最终它却温顺地投下弃权票。作为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的中
国,其全球影响力只不过如此而已。北京的生气仅仅强调了一个事实,不像其他具
有否决权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国并不是一个欧洲强国。
武器控制方面的情况也很类似。中国不反对重要的武器控制协议,但它一定要拖
延到最後一刻才签字,并在签字之前想方设法谋取各种外交利益。例如,中国原来
不愿在《防止核扩散条约》(NPT)上签字,後来西方仅仅通过谈判,让中国加入《全
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就使中国改变了原来的立场。中国参加“东南亚国家协会区
域论坛”这个亚洲首要的但作用有限的安全机构,与其说是承诺对某项国际安排让
出某些主权,不如说是为了确保其他国家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从而限制中国谋取自
己国家安全目标的能力。中国在武器控制问题上的重要性,主要是因为它会有效地
阻碍国际条约,直到中国的国际声誉最终受到损害,才会改变立场。
只有在朝鲜半岛问题上,中国的能力才对美国的政策产生严重的影响。人们常说
,在与北韩打交道时,中国的帮助恨大。这完全不是事实。最近十年来,中国只有
一次与华盛顿站在一起向平壤施压,迫使这个无赖国家遵守防止核扩散条约。这件
事发生在1994年北韩危机的早期。在其他所有问题上,中国或者不帮助美国,或者
积极帮助北韩抵抗美国压力。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在1994年北韩危机的後期,当时
美国希望其他国家支持对北韩采取经济制裁等强制性行动。因而又出现类似情况。
中国重要性与其他任何二流敌对国家一样,西方国家可以绕过或者直接解决它制造
的问题。但中国并不是因为它可能成为西方的战略夥伴而显得重要。在这个意义上
,中国更像俄罗斯,尽管两个国家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在政治上中国重要吗?
中国在国际政治方面的重要性,是最容易评估也是最缺乏统计资料的一个问题。
公正地说,中国人最近为了向外界宣示自己的地位及立场而进行的奋斗,只是其在
过去至少一百五十年来寻找灵魂奋斗的延续。西方强国的到来,显示出中国的古老
文明无法对付现代化的挑战。自此以後,中国就一直在为理解自己的世界地位而尽
力奋斗。尤其是在过去一个世纪内,中国一直在坚决抵抗国际相互依赖这一基本的
逻辑。中国多次竭力使自己变成一个足以抵抗西方统治的国际制度的强国,但最终
总是失败,无论是义和团运动、国民党或者中国共产党皆是如此。在中国共产主义
革命五十年之後,给中国人民带来“大跃进”(死亡三千万人)和“文化大革命”(也
许死亡一百万人并毁灭了一代人)的中国共产党,被剥夺了意识形态上的权力和权威
。由於缺乏其他任何其他政治观念,宗教和法轮功(中国政府今年夏季打击的对象)
之类异教团体将在中国继续兴旺。
中国追求强国地位的最新努力,是在过去二十年内,模仿其他一些成功地改变自
己世界地位的亚洲国家,进行经济改革。但关於亚洲国家成功的话语,引出了对维
护秩序的“亚洲价值观”或儒家教义的赞美,这些话语却被实实在在的亚洲经济危
机的篝火烧为灰烬。中国再次感到震惊并产生了自我怀疑,因而,中国的经济改革
停滞不前。
在这些条件下,中国作为国际政治力量的一个中心,根本不占任何重要地位。老
式的毛泽东主义虽然稀奇古怪,至少曾经是许多发展中国家的一座灯塔。而现在的
中国却不是任何国家的灯塔,而且确实也没有任何盟友。没有任何一个大国像中国
这样孤立无朋。这不仅是由於曾经在对外援助方面显要突出的中国,现在却成为国
际援助的最大接受国,而且还在於它对於真实的国际相互依赖的观念深恶痛绝。没
有哪个国家喜欢被迫向西方统治的全球体制放弃自己的主权和权力,但中国却特别
执著地相信,它是一个足够大的国家,仅仅需要向外部世界学习它必须学习的东西
,却仍然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命运。因而,中国的邻国懂得需要继续与中国打交道
,但绝不幻想中国也有相同的想法。
甚至在全球文化方面中国也不重要。比较一下印度在文化上(而不是经济上)对全
球各地的印度人所扮演的角色,和中国对海外华人所产生的吸引力,就可以发现中
国仍是多麽封闭。当然,印度与大西洋世界的文化联系一直大於中国,而印度的社
会错综复杂,使西方一直比较容易接近它。但以电影、文学或一般意义上的艺术来
衡量,台湾、香港,甚至新加坡对全球文化的影响力,都超过仍处在列宁主义政党
的威权主义控制之下的中国。中国的城市为开办亚洲的另一座迪斯尼游乐园而争夺
,中国的文化官员为中国的电影院可以放映多少部美国电影而争吵,中共官员制订
的网际网路上网政策变化无常,这一切都表明中国在非常起劲地为控制西方文化的
力量而斗争。
事实上,人权问题最清楚地显示中国是一个政治贱民。中国政府说得不错,在过
去一代人时间内,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比过去自由得多。但正如朱熔基最近在访问美
国时所承认的,中国对异议者的做法仍然是非人道的和不合适的。
中国在某些问题上有所让步,这是值得称道的。在一九九八-九九年印尼暴乱期间
,中国没有为了帮助印尼华侨而要求干涉印尼,这被人们正确地称赞为成熟的标志
。但这也是中国的国际领导地位何等弱小的标志。由於中国的人权记录使印尼几乎
变成了美德的典范,在道德问题上中国并不占有任何崇高地位。
衡量全球的政治影响力很不容易,但中国的影响力和权威性显然很小,不仅与占
统治地位的西方国家相比是如此,与经济危机之前的日本相比也是如此。其原因之
一,就是中国对於如何控制现代化和国际相互依赖的後果,继续持模棱两可的立场
。中国的辉煌历史和随之而来的傲慢自大是产生这个问题的主要原因。中国认为全
世界应该自然而然地承认它是一个强国,甚至在它显然不是强国时也应该如此。这
样的一个中国确实没有作好赢得伟大成就的准备。
如果中国不重要,这件事重要吗?
中国这个中央王国仅仅是一个二流国家。这不是说中国根本不重要,而是说中国
远远没有它自己和大多数西方国家所想象的那样重要。它在全球经济中的重要性和
巴西差不多。它是一个中等水平的军事力量,但它根本没有任何政治吸引力。中国
对於西方的重要性,主要是因为它能够捣乱,或者是威胁邻国,或者支持反西方国
家进一步远离西方。虽然这些都是问题,但如果西方国家对中国的重要性具有某种
程度的比例感,这些问题就更容易处理。如果你认为中国是全球经济中的主要角色
,是和美国几乎水平相等的竞争者,你就可能不愿遏制其不受欢迎的活动。你还可
能沉沉溺於“皮条客情结”,在中国所定义的每一个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问题上,
你会为了曲意讨好它而作出让步。但如果你认为中国跟任何二流国家没有什麽不同
,你就会更愿意以正常的态度对待它。
这种将中国当作常规二流国家来打交道的看法,有助於避免关於遏制中国和交往
中国孰优孰劣的毫无结果的争论。西方当然必须与一个二流国家交往,但也应该毫
不犹豫地遏制其不受欢迎的行动。这种“遏制”战略将导致一种完全不同的西方与
中国打交道的新方式。这种方式要求坚决地抵制中国对台湾的威胁,而且不会畏怯
地安抚中国对战区导弹防御系统的担心。在与中国谈判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时,西方
应该坚持严格的立场,不会仅仅由於中国在国际透明度方面作出有限的进步,或者
由於西方为轰炸贝尔格莱德中国大使馆感到羞愧就作出让步。西方国家领袖应该告
诉中国领导人,中国的威权主义制度使中国站在历史的错误一边。西方国家不应该
在联合国放弃谴责中国侵犯人权,或者煞费苦心地竞争在中国市场上亏损的权利。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仍然在继续夸大中国的影响力。中国的影响力和英国或法国
差不多。它和英国、法国一样,由於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力量,而在联合国
安理会占有永久席位。然而中国不像英国和法国,它在维持和平或资助国际组织方
面,对国际社会几乎没有作出过贡献。中国仍然像过去一百五十多年那样,想象自
己是全世界的主宰。在经历了过去的二十年之後,中国更是如此。而在此期间,西
方的公司上当受骗,以为只要在中国长期坚持下去就会赚大钱。我们也许可以原谅
那些持悲观主义观点的五角大楼计画官员,虽然中美之间的军事差距,特别是在高
科技武器方面,实际上正在扩大,他们却相信中国最终会成为美国的势均力敌的竞
争者。
尽管如此,除非西方缩小自己对中国重要性的想象,以对待巴西或者印度的态度
来对待它,西方就不能维持一种前後连贯的长期的对华政策。除非我们纠正我们的
错觉,认清中国的戏剧性力量,我们只会束缚自己追求利益的手脚,却不能遏制中
国的扩张。或许最重要的是,除非我们把中国当做一个常规的二流国家,我们就更
不容易使中国人了解他们自己的失败和局限性,从而进行他们需要的认真改革。□
(曹世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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