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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战五十年与现代中国人的命运....陈奎德
 
 

无意义之战:谁为祸首?

     今年六月二十五日,是朝鲜战争爆发五十周年纪念。这场人称“被遗忘了的
战争”,由於五十周年纪念日的降临,由於南北韩高峰会议在此十天之前戏剧性的
举行与成功,突然再次闯入人们的视野;半个世纪前的尘封往事,居然又成为国际
舆论的新焦点。
      不过,对我们中国人而言,朝鲜战争可不是茶余饭後消遣的轻松话题。如果
说得极端一点,倘若没有那场战争,这半个世纪中国人恐怕会换一种活法,一种非
常不同於这五十年来大家耳熟能详那种基本生存方式。即是说,该战争对中国,甚
至对二十世纪後半叶东亚的基本格局,其影响都是巨大的。            
      当然,其终极影响之最,莫过於对那眼望故园、尸横异乡的九十万中国青年
的冤魂了(注1)。
      朝鲜战争已经半个世纪了,但是至今为止,引发该战争的一些重要内幕,仍
然没有大白於天下。因为有关的部分档案(譬如北韩与中共的档案),迄今仍未解密
。目前,根据前苏联的解密档案,铁证如山并获得国际舆论与学术界公认的:是北
韩金日成首先发动了这场战争。
      那么,究竟谁是北韩出兵侵犯南韩的主要怂恿者呢?斯大林与毛泽东各应承
担多少责任?在中、苏、美、南北韩的互动关系中,一个小小的金日成究竟有何能
耐,竟然能纵横稗阖推波助澜促成一场对有关大国并非有利的战争?
      让我们穿越五十年的时光隧道,回到当时那二战之後後混沌迷茫波云诡谲的
岁月现场。

      在二战硝烟刚刚落定之後,什么因素导致远东这场血腥战争的爆发?
      一个最为关键的因素,是金日成错误判断了大国的意向、国际的局势以及自
己的实力,执意发动战争,以便使共产党能横扫南韩,从而使自己登基为统一的共
产朝鲜之王。这一顽固的意志,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了一系列悲剧。
      斯大林最初曾因惧怕与美国直接对垒而劝阻过金。但後来经不起金日成信誓
旦旦战必速胜的保证,以及唾手可得的地缘政治利益的诱惑,同时考虑到有北韩军
队和中国军队作为一线二线的屏障,可以避免美苏直接交手,终於同意了金的冒险

      而毛泽东则积极支持金日成南犯,并希望苏联出钱出军火。只是要求在金拿
下南朝鲜後,苏联再回头帮助他解决台湾问题。
      这是目前史家对於该战争的缘起所勾画的一个基本可信的大轮廓。
      於是,1950年六月二十五日凌晨,有恃无恐的金日成发动突然袭击,挥军跨
过三八线。同日下午,联合国安理会谴责北韩侵略。三天之後,南韩首都汉城沦陷
;八月初,南韩的领土只剩下十分之一。北朝鲜的宣传机器已经迫不及待地敲起长
鼓,以庆祝“解放南韩,统一祖国”了。
      但是,他们高兴得早了一点。
      风云突变。九月十五日凌晨,获得联合国6月27日反侵略决议案授权的联合国
军队,在二战英雄麦克阿瑟将军的指挥下,於南韩仁川登陆,随即迅速对北韩侵略
军实施分割、包围,使之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联合国军并乘势迅速挥师北上。此
时,金日成惊恐万状,急急向苏、中求援,他修书向毛泽东曰:“毛泽东同志:…
…自9月中旬美军在仁川登陆以来,对我们已造成了很不利的情况。……敌人…切断
了我们的南北部队。……因此,我们不得不请求您给予我们以特别的援助…..。”
(注2)
      当时中共由於刚建政不足一年,百废待举,急需和平环境,故北京高层接到
求援信後大多不同意出兵朝鲜。但毛独排众议,以美军将逼到鸭绿江边,中国“唇
亡齿寒”,美军可能进入中国东北为由,执意要出兵。但後来证明,他的这一致命
的判断是错误的。从个方面的解密材料,特别是美国的解密档案得知,联合国、美
国和其西方盟国当时并没有准备与中国作战,并且在努力防止这样的战争发生。
      甚至在毛说服高层决定出兵,但突然又面临斯大林毁约——推翻原来所说的
以空军支援中共军队的承诺的情况下——毛仍执意出兵。他在斯大林毁诺後给身处
莫斯科的周恩来发电说:“……总之,我们认为应当参战必须参战,参战利益极大
,不参战损害极大。”(注3)於是,在毛独断意志的强力主宰下,中共军队於10月2
5日跨过鸭绿江,卷入韩战。因此,毛泽东,是使中共军队对抗联合国的主要责任者
,中国九十万子弟年轻生命的葬送者。
      韩战爆发後,美国总统杜鲁们立即发表“台湾中立化方针”的声明,并派遣
第七舰队於6月28日进驻台湾海峡,协防台湾。从此,台海格局就固定了下来,延续
了半个世纪。
      以上就是韩战爆发前後一短段时间的政治外交连锁反应。
      如所周知,发动韩战的最後结果,是交战双方在三年多後仍然回到金日成南
犯之前的三八线两侧,双方领土毫无增减;然而,这一荒唐的毫无结果毫无必要的
战争,却使各方都付出了无数生命和财产的代价,并强化了全球的冷战对峙气氛。

      目前,甚至在中国大陆,也发出了对韩战的另类声音。颇具影响力的大陆《
随笔》杂志刊文探讨‘抗美援朝’,认为抗美援朝阻碍了中国经济和社会的进步。
被正面传颂了五十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争,在中共自己的刊物上,首次
遭到公开质疑的命运。文章最後发出天问:这场战争,‘中国做对了吗?’
      而据前面的事实陈述,如果要设立韩战战争罪行审判法庭,无庸置疑,金日
成、毛泽东和斯大林将顺次站在被告席上。
      不过,翔实的历史考证与公正的历史裁判不是本文的主旨。这桩历史公案最
好还是留给逐步被发掘出的史料、被解密的文献和史家的精细辨别和判断,以求取
更稳固更坚实的正义。
      笔者所关心的是韩战对中国的政治後果。

韩战与中国政治极端化

      本文在这里想特别提出的是:韩战对毛时代中国政治方向和总体气氛的影响

      众所周知,毛泽东建政後,为争取苏联援助,为消除斯大林对他闹独立的担
心,一开始就宣布他的外交是“一边倒”,即倒向苏联为首的“共产阵营”。这种
唯克宫之意是瞻,视斯大林为共产国家龙头老大的心态和行为规范,是当时的基本
背景,自然不可忘记。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可以设想,倘若没有韩战,没有因韩战而与美国、西
方国家所造成的交战敌国关系,以毛泽东对苏与斯大林的历史积怨,以毛不甘雌服
於人下的个性,再根据李志绥医生回忆录中所揭示的毛实际上对美国好感而对苏联
讨厌的私人情绪,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中共不会在建政後不久就走上铁托式的道路,
很快显示自己的独立性,并使自己在施政上减少一些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色彩,而多
一些民族主义因素。即是说,倘无韩战,则中共在五十年代的外交不至如此僵化、
亲苏,而可能赋有某种程度上的灵活性、中立性与可选择性。然而一旦开战,这个
“一边倒”的政策就从此凝固下来,成为支配相当长一个时段的总方针了。
      这样,北京卷入朝鲜战争,旗帜鲜明地与联合国为敌,与西方国家为敌,自
身严厉地“闭关锁国”,同时也受到西方(对一个交战敌国)的围堵与封锁。这个基
本的孤悬态势使中国及其他国家人民双方都身受其害;并使中国成为二战後世界现
代化潮流之外的弃儿。

      当然,对中国人的命运影响最大最可悲的,还是韩战对中国内政的影响。
      研究中共建政初期的学者都分析了当时的镇反、土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如
反胡适、反知识界崇美恐美风气等)三反五反、肃反等政治运动对塑造当时的总体政
治方向与路线的作用。很多分析是很精当的。笔者在这里只想补充其中的一个缺憾
,那是多数分析中很少涉及的:韩战的内政影响。
      实际上,中国国内的政治气氛与韩战的战时空气及其後遗症潜在地是有很大
关系的。      
      遥想当年,中共开动它的垄断性宣传机器,号召全中国“抗美援朝,保家卫
国”,空气中回响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的志
愿军战歌,大街小巷在为朝鲜战争募捐,有商人甚至还认捐战斗机,……如此等等
。举国若狂,一派浓烈的战时气氛。加以中共刚刚建国,留在大陆的绝大多数知识
分子对国民党政府比较亲美的政策有诸多不满,对毛与中共还有所期待,大家的民
族主义情绪还相当强。今天,一见中共竟然敢於同世界头号强国美国叫板,甚至开
战,“敢摸老虎屁股”,一扫多年来“东亚病夫”的晦气,岂不大长中国人的面子
,焉有不支持之理?况且,战火一起,美国已是敌国,崇美就是叛国。在这种总体
的政治氛围下,叫你批判崇美恐美的思想、批判“亲美”的胡适,你还能不批?众
所周知,在战时条件下,连民主国家人民的言论自由有时都要受到某种限制,遑论
中国这样的极权国家了。
       不过,少数精微敏感的知识分子是不在此例的。他们已深切感受到了韩战对
国运和自身命运的恶劣影响,并以诗文作了历史见证。史家陈寅恪就是其中突出的
一位。余英时先生在分析陈寅恪1953年所写的一首诗时指出:“试读《葵已(1953年
)六月十六夜月食时广州苦热再次前韵》一律的前半段: 墨儒名法到阴阳, 闭口休
谈作哑羊。 屯戎尚闻连浈水, 文章唯是颂陶唐。浈水指朝鲜,此时韩战尚未结束
(停战协定要到同年七月才签字),中共对知识分子的控制已加紧到了无法透气的地
步。他们无论属於何家何派,都变成了闭口的‘哑羊’,除了歌颂共产党之外,再
也不能发出别的声音了。”(注4) 
      余先生还指出:“陈(寅恪)先生的这两首诗(指<辛卯七夕>和<葵已七夕>)特
别隐晦,这当然是谈韩战已犯时忌,而他本人对韩战所持的观点更是犯了‘欠斫头
’的大罪。关於谈韩战犯忌,我们可以举出一个最明显的例证。《论再生缘》之末
附有《感赋二律》,其第二首第六句‘清丘金鼓又振振’下原注说:‘《再生缘》
叙朝鲜战争。’这是海外出版的原本的写法,可以覆按。但是在大陆後来印行的本
子中,这句话却改成‘《再生缘》间叙争战事’,‘朝鲜’两字已经不见了。我们
无法断定是谁改的。但‘朝鲜战争’字样触犯时忌却从这一修改得到了完全的证实
。”(注5)
      由上面可以看出,韩战这一事态在中国织成了何等森严的文网!陈寅恪先生
当时是名满天下德高望重的大史学家,中共也曾三番五次恭请他赴北京任学界领衔
之职。但是,就连他,也须如此异常隐晦曲折地做诗为文,遑论他人!但陈寅恪先
生作为中国知识界的脊梁,他的可贵和不朽在於,在文网森严举世滔滔风雨如晦的
险境中,他以中国文化代言人的身分,在一旁冷静地审视和裁判了中共政权的作为
,并隐晦曲折但忠实严正作了历史的记录,为後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和历史文
献。这确是“惊天地,泣鬼神”之举。
      实际上,就仅仅从陈寅恪的诗史中,我们也不难看出,韩战对於毛式高度钳
制性的“一言堂”的形成,对於中国“一边倒”的左翼极权的政治方向,是起了相
当关键的建构作用的。根本的重要之点是,它造成了一种弥漫全国的浓烈的政治气
氛——非黑即白、非敌即友,不容置疑,无须讲理的意识形态气氛。从此,中国在
这种严酷政治气氛的笼罩下,鸦雀无声,在左翼极端的路上越滑越远,以至不可收
拾。
      高度严密的闭关锁国也是韩战的政治後果。这在陈寅恪先生的个人命运上也
有戏剧性的证实。在1949年大陆政权转换关头,陈先生没有听夫人与朋友之劝而浮
海赴台湾,是因为他素与国民党无关,而在49年他深感“广州既不能守,台湾也未
必足恃。”当时他把台湾与广州等地大体上是同等看待的。年老体衰的他已厌倦逃
难,不想再迁移折腾了。他还因此与夫人发生过严重争执。但是,仅仅一年之後,
他就後悔了。而在这一年内所发生的最重的大事件,就是韩战。余英时先生指出:
“陈先生1949年不师宣尼之浮海,除了前面所说的意态消沉和避秦无地之外,也由
於他对共产党统治下的生活完全缺乏了解。但是一年之後他已深深地领略到其中滋
味了。……金殴已缺云边月, 银汉犹通海上潮。      领略新凉惊骨透, 流传故
事总魂销。 人间自误佳期了, 更有佳期莫怨遥。……至於他所领略的是何种透骨
的‘新凉’,而当时流传的又是哪一类惊心动魄的‘故事’读者自可想象得之。此
外如海上潮通、佳期自误等语也都有所指,值得细细玩味。
      陈先生当年不肯浮海,也并非完全由於失算。事实上,中共加入韩战,终於
导致台湾与大陆的长期分立是任何人事先都无法估计得到的。在陈先生撰写《柳如
是别传》期间,这种分立局势已完全明朗化了。他回顾当时未曾早谋脱身,不但不
胜感慨而且更不免愧对陈夫人的胆识。”(注6) 这里,韩战导致的锁国後果已是一
目了然了。
      之後的事是众所周知的:中国进入了毛泽东极端意识形态化的“快车道”: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批胡风,三反五反,肃反,反右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大
锅饭导致的大饥荒,反右倾,反修防修反击帝修反的大论战,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直至其意识形态的逻辑顶点——史无前例的反文明的文化大革命。从此,中国
在封锁起来的笼子里疯狂旋转,失去了进入国际主流秩序的历史机会。
      韩战,正是这种政治极端化的催化剂和凝固丸。

韩战後东亚的经济与政治变迁

      也许,韩战唯一具有正面意义的偶然副产品是:中国政治试验的“活眼”—
—台湾的诞生。人们当年恐怕完全未曾预料到,它会与香港一起,成为中国未来变
迁的示范和样板。
      韩战後,与中国大陆的荒诞折腾相对照,东亚的其他国家与地区:朝鲜以三
八线南北划界,台海由第七舰队隔开大陆与台湾,在韩战固定下来的地缘政治格局
下,东亚达成了某种相对稳定的脆弱平衡,於是,这些非共产国家可以专注力量於
内部发展,开始致力於自己国内的经济与政治现代化起步,结果终於导致这一历史
时期内这些国家的起飞。
      先是,日本的经济与政治秩序在美国帮助下迅速走向轨道,发展迅猛,其後
,又是亚洲“四小龙”——香港、台湾、南韩、新加坡的经济起飞。随後,中、苏
交恶,中美准结盟以制苏。毛去世,北京在邓小平主导下开放经济。再後,中国发
生天安门事件。“柏林墙”倒,东欧、苏联解体。北京与南韩相互外交承认。直至
今天发生的,北韩在饿殍遍野走投无路之下,同意北京的规劝,经过半个多世纪的
分裂之後,朝鲜半岛南北方的领导人星期二首次举行会晤,至此,亚洲的“柏林墙
”也开始一步步倒塌。共产主义,如今已是“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了。
      回望50年前的朝鲜战争的缘起及其对中国命运的灾难性影响,我们不胜唏嘘
。如今,半世纪之後,东北亚格局又面临重新洗牌,台海上空又隐现战争风云。值
此历史转折关键时期,我们如何从历史吸取教训,化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绝不
轻言战事,绝不轻启战端,这是摆在有关各国领袖及民众面前的试卷,在考验各方
的政治智慧和胸怀。望各方政要好自为之。            

注释:
注1:从解密档案得知,中方作战人员伤亡是九十万,比中共官方一直公布的七十七
万多出十多万。中国全部战争费用为一百亿美元,而非官方所称的‘三十五亿美元
’。
注2:尹家民:《知情者说——历史关键人物留给後世的真相》p.51,1998,北京
注3:尹家民:《知情者说——历史关键人物留给後世的真相》p.67,1998,北京
注4: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p.48-49,1998,台北
注5: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p.78-79,1998,台北
注6: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p.65,1998,台北
(笔者曾与王军涛先生讨论部分有关内容,深有受益,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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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陈奎德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8月17日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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