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丹尼斯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英国医生。他曾经在非洲的坦桑尼亚
为当地人服务，观察了殖民主义的瓦解。１９８９年当世界共产主义阵营解体时，
他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目击历史性巨变的机会，於是从那年四月到次年一月，
他访问了五个共产党国家，最让他难忘的是北韩之行。

      丹尼斯去北韩是参加那年在平壤举行的世界青年和学生节，这是每四年一次
由社会主义国家轮流举办的超大型宣传活动，主题是反美和歌颂社会主义，经济上
由苏联阵营和主办国资助。这个活动吸引了很多在自己国家百无聊赖，想到另一个
世界看看新鲜东西的西方左派青年。而且，这个新世界还把他们尊为上宾，让这些
在自己的国家觉得无足轻重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份量。虽然丹尼斯既不是学生也
不年轻，但他曾为尼雷尔总统领导的坦桑尼亚服务过，而尼雷尔又是金日成的好朋
友和崇拜者，这就使得英国代表团的组织者认为他是个可以发展的对象，破例吸收
了他。

      丹尼斯对平壤的第一个印象是寂静。当飞机在平壤机场降落时，他透过窗户
看到除了警卫以外空无一人，完全没有有世界上其它首都机场那样的忙碌和喧闹，
最吸引人的是机场主楼上金日成那目光斜视着下方的巨幅肖像。当飞机发动机停止
转动後，笼罩周围的便是象修道院一般的寂静。

      当丹尼斯一行向市区驶去时，前面有闪着绿灯的警车开道。然而丹尼斯很快
就发现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路上并没有其它车辆。象许多第一次来平壤的外国人一
样，丹尼斯刚开始也被这个城市庞大的建筑、宽阔的马路和整洁的外貌所吸引，他
觉得整个城市就象是一个巨大的精心制作的纪念碑。但很快他就发现在这种庞大和
秩序的背後，有着不难察觉的阴暗甚至恐怖。

      平壤的街道很少有四条车道以下的，很多都是六条，当中最宽阔的是专门留
给伟大领袖金日成和他的儿子亲爱领袖金正日的。首都最宽阔的一条大道竟然有十
三条车道，平壤人不允许拥有自行车，更不用说有汽车了，而且除了少数路口，行
人过街都必须走地下通道，因此宽阔的马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穿着白衬衣蓝
裙子脸上的微笑象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的女警察在指挥并不存在的交通。整个城市
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死寂。当你发现在这个城市见不到任何残疾人的时候，这各不祥
就更显得有点阴森森了。

      平壤有很多大建筑，市中心有一座谈１０００英尺高象是水泥火箭似的旅馆
，共有１０５层，３０００个客房。但很少有人来北韩旅游，这个旅馆客房只有百
分之十的利用率。那么为什么要造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其原因是南韩在新加坡造了
一个１０３层的旅馆。丹尼斯後来才知道，北韩不但用它那有限的钢筋水泥和南韩
较劲，而且还卯上了一些世界著名建筑。例如：平壤也有一座凯旋门，比巴黎那个
高一米；献给金日成７０寿辰的纪念塔比美国首都的华盛顿纪念塔也不多不少正好
高一米。

      北韩和其它社会社会主义国家一样，也有一个统一的哲学在指导所有人的生
活。这个哲学叫主体思想，是金日成的发明。天才老爹的超凡智慧由他的儿子、亲
爱领袖金正日作了阐发：
      
      “如领袖所教导的那样， 主体思想建立在这样的哲学基础之上，即人是万物
的主人，决定着一切。主体思想把人视为主要因素，从而提出提出了哲学的基本问
题；把人视为万物的主人，决定着一切，从而澄清了哲学的原则。

      “主体思想的哲学原理就是以人为中心的原理，它解释了人在世界上的地位
和作用。”

      “领袖说得很清楚，人是社会性的存在，有觉悟、创造性和意识。作为世界
的主人，人拥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因为他有觉悟、创造性和意识。”

      “领袖用觉悟、创造性和意识给人下了一个新的哲学概念，作为人这个社会
动物最本质的和特点。

       “觉悟、创造性和意识是人的社会性，它们是社会地、历史地发展和形成的
。世界上只有人才在社会联系中指导着自己的生活和活动。他只有通过他的社会关
系才能存在和达到目的。觉悟、创造性和意识是只有人这个社会存在才有的。”

      丹尼斯很难想象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必须不但每天要读而且还要背诵这
些颠来倒去同义反复的呓语，所有的印刷品都使用发源於这些呓语的词汇和句式，
人的眼睛和耳朵每天都被这些呓语不间断地袭扰和轰炸。更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
状态已经存在了不是一小时、一周或一个月，而是整整４０年。

      然而，这种呓语并非毫无意义。恰恰相反，如果人们把“人是万物的主人，
决定着一切”中的人看成一个特指的第三人称，即某个个人，那么你就立刻抓住了
北韩社会和制度的本质。

      丹尼斯一行被引导去平壤第一中学，这是个历史性的地点，因为伟大领袖来
视察过两次。整个校园一尘不染，黑板象是从来没有用过，粉擦也簇新的。电脑教
室里排列着最新日本产品，它们和桌椅就象是在商店的展示橱窗里那样锃亮。丹尼
斯听到同先者中有人情不自禁地赞美道：“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建设这么好的学校。
”奇怪的是，他们在这个学校里并没有见到一个学生。丹尼斯他们又被引导到平壤
妇保医院，这也是个历史性的地点，因为它是在亲爱领袖金正日的关怀下建立起来
的。这个医院和第一中学一样，陈列着最先进的设备，整洁得象放在真空罐里，却
没有一丁点被使用的痕迹，看不见医生护士，没有堆着药物和器械的手推车，更看
不见病人。只有死寂。唯一到处能看到的是伟大领袖的巨幅画像：他身穿深蓝色风
衣，背着双手站在盛开的樱花丛，双眼眺望天堂，脚下是无数急切地向他伸出双手
等待被拯救的善男信女。

      平壤第一百货商店是又一个丹尼斯们被引导去参观的地方。这里的货架被琳
琅满目的商品压得吱嗄作响，每样东西都闪闪发亮，而且还有川流不息的顾客在货
柜前趟徉。这和刚才参观过的没有学生的学校和没有病人的医院显然不一样。然而
，丹尼斯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个一般的百货商店。尽管顾客如流水，但只要你在某个
柜台前停留一段，你就发现从来没有人买东西。丹尼斯出门後，在门口停留了一会
，立刻发现了一个秘密：很多从这个门口出来的人，又排着队从另一个门口进去了
。他们就象一字不识的文盲被领进图书馆，呆呆地看着书架那样机械地那一排排辉
煌的货架前走过。丹尼斯还听一些外交官说，有时侯逢年过节，北韩商店里会堆满
美不胜收的水果－－塑料水果。

      北韩有蓝、红、白三种货币。蓝票和国际硬通货交换，供西方旅客使用；红
票给社会主义国家来客：白票才是普通北韩人手中的货币。在这种货币制度下，外
国人休想在这个国家自由活动，因为没有白票，你就无法乘坐任何汽车或火车，而
当你一拿出蓝票或红票，你就暴露了外国人的身份。反过来，普通北韩人也不能享
受只有蓝票和红票才能购买到的商品和服务，他们只能用白票去购买－－其实说领
取更恰当－－每月配给的日用品。这个三票制构思十分巧妙，它不但在不同人等之
间划出了界限，而且使社会控制变得简单和一目了然。

      在北韩作家协会，丹尼斯们被安排和作家们见面。最富有个人创造性的文学
活动在这个国家也象建筑一样整齐而有计划。他们介绍说，北韩有５００个作家，
十分之一是妇女，他们都是在金日成大学接受的写作训练。去年文学作品的产量是
：５０部小说、６００个短篇小说和１０００首诗歌。在北韩，只要按计划生产，
作家根本不用担心作品会不会被出版社接受。这引起了外国代表团中青年文人的一
片惊叹，而北韩作家则对他们外国同行必须在出版市场上挣扎求生表示怜悯。最後
，北韩作家向他们赠送了他们的作品，有一出箸名的歌剧，叫做欢乐颂，丹尼斯撇
了一眼演出大纲：

      序曲：献给领袖的欢乐颂  第一幕：幸福来自伟大的爱  第二幕：有伟大的
领袖的爱，我们多么幸福  第三幕：太阳照耀着人民的乐园  第四幕：跟着领袖和
党  尾声：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这种让人脊背发麻的赞美诗也来自外国作家的笔下。参加世界青年学生节的
代表们争先恐後地展现他们在本国被埋没有的才华，将作品贴在指定的墙上。有个
印度的英语教师呤道：           

        空气是欢乐的／建筑是宏大的／那些为节庆作东的／是伟大土地的人民在
金日成同志天才的领导下／一个新的太阳照耀着朝鲜／每朵花都盛开

      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是一首歌／一首力量之歌／灵巧的人民／比地球更伟大

      从这些诗歌中，丹尼斯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同行者会仇恨自己的国家和倾慕北
韩这样的国家：这是最没有才能的人对世界的一种报复。只有在最极端的独裁制度
下，象这样的作者才有可能被称作诗人。

      世界青年节的开幕式是宏大而令人难忘的。１５万人（其中十分之一是外国
人）汇集在一个巨型体育馆里，被整齐地划成方块，手中举着旗子、彩带、鲜花和
标语牌，各个方块进场的时间象军事行动一样准确。在等待伟大领袖到来的两个小
时中－－这种漫长的等待是为了创造一种日益急切的期待直至到最高潮－－人们欢
呼着，歌唱着，数千人组成的方块轮番站起来坐下，有节奏地挥舞着手上高举着的
东西，其效果就象风不断地刮过麦田。丹尼斯们早就听说过样的的故事：为了表达
对党的忠诚，很多北韩人将自己入党的日子用刀刻在身上，做成文身，表示永志不
忘。一些加入少先队的少女们在举行仪式时泣不成声，全身抽搐，直到昏厥。现在
，丹尼斯们终於能亲眼看到北韩人对伟大领袖忘乎所以的爱了。

      当伟大领袖出现的时候，持续了两个小的欢呼和狂喜的声浪得到一个隐秘的
信号般突然中止。接下来１４０个代表团在体育馆里排队行进，告诉北韩人民他们
的国家是全世界注意的中心。唯一一个不和谐的插曲是，当来自瑞典的代表团行进
时，有人突然打出横幅，上面写着为什么北韩不让国际大赦组织调查其人权状况，
另一个横幅则向半年前中国被镇压的学生运动致敬。在一篇片骚动中，丹尼斯听到
自己的代表里有人义愤填鹰地高喊：把这些家伙揍出屎来！果然，当这些瑞典人回
到座席上时，他们被北韩人和外国代表团成员拳打脚踢。瑞典在北韩原来有一个外
交代表，但在北韩订了一批沃尔沃汽车又拒绝付款後撤回了，因此，这些挨揍的瑞
典人是自讨苦吃，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

      当伟大领袖讲话时，出乎丹尼斯的意料，他不但机械地念着讲稿，而且声音
呆板而单调，就象一个退休的银行职员在回忆他曾经退回过多少不能兑现的支票，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讲话在结束时激起了十五万人歇斯底里的欢呼。丹尼斯不禁这样
想：哪怕伟大领袖把一本电话号码簿从头念到底，人们也照样会含着热泪欢呼雀跃
。

      那天丹尼斯们还被引导去参观了一个住宅区，那是专门给为这个国家带来荣
耀的体育健儿的。在老百姓不允许拥有自行车的北韩，摔跤和柔道手却有自己的汽
车。然後丹尼斯们又被引导去参观群众联欢，北韩妇女一对一地被分配和外国朋友
跳舞。丹尼斯躲到了人群後面，一个北韩妇女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他，用有力的双臂
把他拖到前排，带着僵硬的微笑的机械的舞步跳完了党规定的时间。

      当苏联航空公司的班机终於载着丹尼斯一行从平壤起飞时，这个英国医生感
到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