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权与宪法》一书自序
时光过得好快,转眼之间又到了纪念“六四”十一周年的日子。为了编书,
最近翻阅了去年写的那篇《六四十年祭》,就好象是昨天才写就的。提到“六四”
,有些人会大皱眉头,心中老大不快,恨不得让“六四”事件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
消失掉。然而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因为它给中国造成的创伤,确实太深重了,它直
接或间接改变了千百万中国人的命运。凡是过来人都还会记得从八十年代以来直到
一九八九年春天中国国内政治上的大好形势。尽管邓小平那时为贯彻其“经济放开
、政治收紧”或说“经济反左、政治反右”的方针,多次发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
”的斗争(1987年春开除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三人党籍。当年夏天王若水
、吴祖光、苏绍智、张显扬四人又受到整肃,但由於赵紫阳当时对邓的指示执行不
力,笔者与其他几位同道那次侥幸暂时成了漏网之鱼),然而广大知识分子意气风
发,奋起要求以民主、自由、法治、人权为目标的政治改革。於是1989年春连
续发动三次大规模集体签名上书中央的活动,“布拉格之春”那样的局面在北京出
现了。然而好景不长,“六四”的枪声扭转了整个局势。中国重又出现一片肃杀、
万籁俱寂的场景,又回到一个“无声的中国”。
做为一个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其最大的本领不过是通过发言和写作提出个
人的见解,以其一得之愚,一孔之见服务於社会,贡献给国人。如果嘴巴被封住手
中的笔被夺走,那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成了一个失去灵魂的废物。过去,尽管受
到批判、警告甚至罢官处分,但总还有投稿发表文章的地方,而在“六四”以後,
竟连这样的自由空间也被压缩,几乎不再存在了。一年半的牢狱之灾过後回到家中
,就看到友人拿来的一份文件:中共中央宣传部禁止各书刊发表文章作品的作者黑
名单,本人大名赫然在上,果然在劫难逃,未能幸免。接着获知原来协议分别由黑
龙江教育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两部书稿《权力与污染》和《谈风集》都
已经排出清样,即将付印,“六四”以後被迫拆版,胎死腹中。有的文艺界出版界
朋友邀写杂文,改用牛布衣、吴澄、呆公等笔名在刊物上发表。由於避忌甚多,动
辄得昝,根本不能畅所欲言。1992年《未来与发展》编者邀请许良英兄和笔者
各写一篇有关政治体制改革的论文,在第五期发表後该刊竟遭到停刊处分,虽然这
篇文章在笔者所有论文中可说是最平和的。这样一来,本人发出的一切声音几乎都
被封杀。在香港报利上发表文章也一再受到告诫和威胁。与此同时,国内一切书刊
报章上无不充斥着大量谎言,除了向当权者歌功颂德,就是宣传歌舞升平,“到处
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之类的“假大空”,似乎又回到了“文革”时代。著名
经济学家王亚南说过:“专制制度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哑巴,一种是骗子,我看
今天的中国就是少数骗子在统治多数哑巴。”可悲的现实是你即使已经从牢狱中获
释出来,但只不过脱离了一个小监狱,又回到一座大监狱而已,因为整个大陆中国
就象一座大监牢,同英国作家奥威尔在其《一九八四年》一书中所写的由那个“老
大哥”统治的国家没什么两样!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自由,首先是发表意见的权利
,只有选择暂时去国出走这一条路了。而这又谈何容易。在三年中连续申请十多次
遭到一再拒绝後,终於获准在1994年5月告别亲人来到美国,一踏上北美大地
,马上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歌声:“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
地呼吸!”这首歌即《祖国进行曲》,是1947年在华北联大外语学院学俄语时
学会的,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现实世界上,这个让人们可以自由呼吸的国家,既
不是当时的苏联,更不是自己的祖国--中国,而只能是美国。杰弗逊、麦迪逊、
林肯等人的美国,作为民主宪政发源地的美国。
“鲁连蹈海羞秦帝,王粲登楼托楚天”,有趣的是先父董鲁安(于力)在抗
日战争中写下的这两句诗恰好成为他的小儿子今日的写照。秦被称为虎狼王国,毛
泽东不是曾以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自居,并且认为他的功业还远在秦始皇之上的吗?
“鲁仲连义不帝秦”,在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中读过的,王粲那篇著名的《登楼赋》
也是在那时读过的,“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似乎是说外州虽好,
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乡土,然而,这又有何妨害呢?记得什么人说过:哪里有自由,
那里便是我的国家!匈牙利诗人彼兑裴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
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由於鲁迅的引述而在中土几乎家喻户晓。为了自由,生命
和爱情都可以抛弃,那么国家更不在话下了。其实,我们的去国,还不是为了更好
地做一些对国家和人民有利的事情。当年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章太炎等爱国
主义者,这些志士仁人不也都是为此而流亡海外的吗?
来到美国已经五年有半、先後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的西北大学、
麦迪逊的威斯康星大学、凤凰城的阿利桑那大学以及洛杉矶的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
,继续从事宪法学,特别是比较宪法学的研究,人权与宪政是这五年半的两大主要
课题。其针对性是很清楚的,即希望能对中国的政治改革有所助益。收入这本《人
权与宪政》里的约两百篇长短不一的论文中,只有几篇是在来美之前所写(以《各
国宪法保障制度和监督机构比较研究》写於1988年3月,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
《比较宪法》上发表。前曾收入入《权力与法律》书稿而未能出版。由於这篇东西
现在仍有较大参考价值,现重新收入本书)。其他绝大部分论文均写於来美後这五
年时间,并曾在美国或香港刊物上发表,现在分为五大部分编入本书,并将《访问
记》三篇做为附录,以便读者对本人的观点和主张有更多的了解。
最後,本书的出版得到由杨建利博士任会长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基金会”的
热心赞助,并蒙黎安友、苏绍智两位教授撰写序言,在此一并表示感谢。本人才疏
学浅,书中错误、不足之处可能不少,尚希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给以批评、指教
。
二000年六月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