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平新著《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有感
(一)
大约十二年前,胡平因要出第一部文集,便拿了一页自选的书名来让我帮他
挑选。当时,我即看中了“士风变,天下变”的题目。大约因为我是过份入世的人
,这十年风风火火走来,重的是“肉”的再造而把“灵”的拯救丢给了胡平们,所
以他那本文集,我自己竟至今未读。曾有基督徒告诉我能信,是一种恩惠。那么,
感觉到几代“文人”灵魂的丑陋并肯 认真剖析其心理病理的症结所在,这就是“
大众部”得了大恩惠後的“杨枝净水,遍撒三千”的功德罢。
……因着这十年“行”得鼻青眼肿,心头又鲠着对九二年邓南巡後知识分子
汹涌下海,政治冷感以来近两年转为颓唐的愤恨,近来我口中营念着“中国读书人
是最无耻的”佛号。不料,今年早春在细雨阴霾中我到了香港後,即听到一些杂志
的老编主笔们纷纷向我打听“胡平新著上市”的消息,一时间有“满城争说蔡中郎
”的光荣。据说国内文化人有读到此书者也甚为推崇。於是,这一次总算把这一本
《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读完了。
假如我说,肯去读胡平这本书,也是主给你的一种恩惠,那么这就如同说“
灵魂不可救者将看不见胡平的新衣”一样愚蠢。但我想,号称文化沙漠的香港竟带
来素有政治冷感的大陆文化圈的上述传言,这无论如何总是中国知识界大氛围正在
改变的一个信号。考虑到最近从学术界自由主义两派的撕杀到文艺界“内哄”的实
情,虽不敢说一场“新文化运动”已拔地而起,但魂魄确实是悸动着了。那么,现
在我来说说胡平新著的读後感,也许就并不多余,说到底,“士风变,天下变”嘛
。
(二)
诗经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一句,俗语有“春江水暖鸭先知”之说。不
说领头羊或灵魂工程师,总要“为天下先”才可被称为知识分子。据说,非洲有些
原始部落是没有单数第一人称的,也就是不知“我”为何物。那么,不懂得知识分
子的责任的,也就是失落了自我,不思故不在,驯化为家畜,异化为鸡鸭不如。
中国知识分子脊梁骨被打断,已经有半个世纪了。在党文化的天网下,在历
次运动的淫威中,能够挺直腰杆守住气节的读书人简直是寥若晨星,而自我麻木至
跟着起哄的又多如恒河沙数,我们真是愧对先贤。但胡平因总想让人过得去,所以
大体上不究个案而似乎一古脑儿卸给中共的“洗脑”即思想改造运动去了。这就是
他这部新书的由来,并且为大家找到了在何时在何处失足的“客观理由”。所以,
凡还有灵魂的读书人--至少是为了使心灵得到清静,不让午夜梦恒为过去自我卑
鄙的泪水呛着了自己--就值得读一遍《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
在我看来,胡平的书至少有两个好处。其一,虽则全书是按驯化、躲避与反
叛三个阶段分层次叙述的,但是在时间程序上正好顺叙,所以我们读一遍等於把中
国的党文化思想改造运动齐崭崭走上一趟。人是需要终极关怀的。无论他是年愈古
稀耋耋还是不及弱冠而立;无论他是要回顾一生苦难的心灵之旅足迹,还是面对未
来的价值再追求的崎岖道路,最终只是正面直对自己赤裸的灵魂;其二,胡平是从
各个角度甚至意想不到的方位去考察问题的。一些平时熟视无睹的现象,正如思想
的苹果为何从树上掉下来而未飞上天,一经说穿,就正如夜间的一瞬闪电,你从此
明白了周边的一切。不要以为胡平是在原定理逆定理否定理中来回打转,不要以为
那是黑格尔式话语的坏毛病,思想上迷宫只有这样才能到处解脱的出口,而疱丁解
牛的周延细密才最终可以剖析出整个体系,譬如从骨骼、肌肉、血管到神经甚至气
穴经脉,这才最後谈得上灵魂的拯救。
但凡读完此书并未从“客观理由”中饶恕自己的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看到了
胡平的新衣,得到了“大恩惠”的。
(三)
只有在地狱门口无所畏惧者才能经历最後的(或终极的)审判而上天堂。
回头望这半个世纪,决不能说中国知识分子都是浑浑噩噩的,我甚至敢说绝
大多数是偷眼看过自己灵魂的黑匣子地狱的--那怕在潜意识中化为自我保护的软
弱自慰。为什么在进手术室前拉住门框哭叫“我不是叛徒”的周恩来,临终前对毛
泽东重新发表“重上井岗山,反‘能放声’干笑”?为什么从来慈祥的“邓大姐”
在最後脾气十分暴燥?人生大戏场,戏要收场而“完人”的角色无法再演下去了,
这总是没有装傻到底的明智。萧乾、曹禺甚至巴金、冰心,其实最後都看到了自己
的心灵的地狱并多少留下一点点悔意给後人,但都太懦怯了。所以我们可以说上世
纪後半叶中国没有出过大文豪。不彻底,怎能成佛?不成佛不立德,怎能立言立功
?!那么,白活了,一生彻底失败,真不如《霸王别姬》电影里那个最後自杀的认
真戏子,还不如舒伯特的《未完成》。
走笔至此,我要说最喜欢的还是胡平对周舵母亲自杀的个案分析,虽则这在
全书只是附录,但这决不是英王听练胡琴的评语。胡平说:“我以为,周舵母亲的
自杀,在更大程度上,是出於生存意义的空灭”。其实,我自己在六七年春就准备
过自杀,没死成反而从此活得有滋有味,不过是在静极的天籁中,惊悟到“反革命
”的伟大,重新寻到了生命的价值而已。因此,我要说周舵母亲是坚强的,是彻底
的,是“完成”了的。山口百惠为何要在艺术最高峰毅然“下台”?完成了,把最
美的留给人间,也就可以了。中国可以没有宗教,中国知识分子却不可以没有殉道
的宗教精神。诚如此,则“士风变,天下变”,中华各民族,华夏文化,也许最终
可以免於沦亡。
最後,我要说胡平新书的两个不足之处。其一,是中国文人对外环境认同的
需要讲少了。至今我们整个民族和人民是一片发昏的喊杀声,正是未来大悲剧的根
本原因,对此不能因循民粹主义而给予宽恕。其二,是对知识分子千年巨痒(朱学
勤语)基本未点到。没有经济基础,从未有过面对市场选择的心理准备。从古以来
的官本位(读书人就是要卖给朝廷委身为妾才行),那么当着中共垄断了一切生产
资料到生活资料时,又遇到从家庭到社会的全面孤立背景,就精神物质、灵和肉统
统掏空,--饿死也还是失节,就只有当鼻涕虫的一条路了。
那么,让我们行行好,就说五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断了脊梁是情有可原的!
这当然是一个中国式的“大团圆”结局,大不合我尖刻的本性,所以我还是
要画蛇添足最後加一句:下不为例,因为条件不同了!
二000年五月最後一日初稿,七月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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