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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祭(诗十首)...........(北京)刘晓波
 
 

“六四”祭

(诗十首)

(1990-1999)


(北京) 刘晓波


体验死亡

——“六四”一周年祭
       


纪念碑一阵阵抽泣
大理石的纹路浸透血迹
信念和青春扑倒在
坦克履带的铁锈下
东方那古老的故事
突然新鲜欲滴

浩荡的人流渐渐消失
犹如一条慢慢干枯的河
两岸的风景化作石头
所有的喉咙都被恐惧窒息
所有的颤抖都随硝烟散去
只有刽子手的钢盔闪闪发光



我不再认识旗帜
旗帜象还不懂事的孩子
扑在妈妈尸体上哭喊着回家
我再不能分辨白昼和黑夜
时间被枪声惊呆
象失去记忆的植物人
我丢掉了身份证和护照
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
在刺刀挑起的黎明中
找不到一捧泥土
掩埋自己

赤裸裸的心
与钢铁碰撞
没有水没有绿色的大地
一任阳光蹂躏



他们等呀等
等待变成野兽的时刻
等待时间编出精致的谎言
直等到
手指变成利爪
眼睛变成枪口
双脚变成履带
空气变成命令
来了
终於来了
那个等了五千年的命令

开枪——杀人
杀人——开枪
和平请愿与手无寸铁
拄拐的白发与扯着衣襟的小手
决不能说服刽子手
枪筒打红了
双手染红了
眼睛烧红了
一粒子弹
一股浑浊的宣泄
一次犯罪
一种英雄的壮举

多么轻松
死亡就如此降临
多么容易
兽欲就得到满足
那些年轻的士兵
也许刚刚穿上军装
还没有经历过
被姑娘亲吻的醉意
却在刹那间
体验到嗜血的快感
杀人是他们青春的开始

他们
看不见浸透连衣裙的血
听不见挣扎着的尖叫
对钢盔的坚硬和生命的脆弱
他们毫无感觉
他们不知道
一个昏庸的老人
正在把古老的京城
变成又一处奥斯维辛

残忍与罪恶拔地而起
象金字塔一样辉煌
而生命崩溃如深渊
听不到一丝回响
屠杀雕刻出一个民族的传统
岁月悠悠,如废弃的语言
做最後的诀别



我本想在阳光下
加入殉道者的行列
用仅存的一根骨头
支撑起虔诚的信仰
但,天空并不会
为牺牲者镀上金黄
一群饱食死尸的狼
在正午的温暖中
喜气洋洋

遥远地
我把生命放逐到
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
逃出耶稣生日的纪元
我不敢正视十字架上的目光
从一支烟到一小堆灰烬
我被烈士的酒灌醉
以为这个春天已经消逝

当我在深夜的烟摊前
被几个大汉拦路抢劫
戴上手铐蒙住眼睛堵住嘴巴
扔进不知驶向何方的囚车
蓦然醒悟:我还活着
当我的名字在中央电视台
变成新闻中的“黑手”
无名者的白骨立在遗忘里
变成一枚英雄勋章
我被自编的谎言高高擎起
逢人便讲我体验过死亡

尽管我知道
死是神秘的未知
活着,便无法体验死亡
而死了
就再不能体验死亡

我仍在死中飞翔
沉沦地飞翔
无数个铁窗後的夜晚
和星光下的坟墓
被我的噩梦出卖

除了谎言
我一无所有
(1990年6月於秦城监狱)


给十七岁

——“六四”二周年祭

题记:你不听父母的劝阻,从家中厕所的小窗跳出;你擎着旗帜倒下时,仅十七岁
。我却活下来,已经三十六岁。面对你的亡灵,活下来就是犯罪,给你写诗更是一
种耻辱。活人必须闭嘴,听坟墓诉说。给你写诗,我不配。你的十七岁超越所有的
语言和人工的造物。

我活着
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臭名
我没有勇气和资格
捧着一束鲜花和一首诗
走到十七岁的微笑前
尽管我知道
十七岁没有任何抱怨

十七岁的年龄告诉我
生命朴素无华
如同一望无际的沙漠
不需要树不需要水
不需要花的点缀
就能承受太阳的肆虐

十七岁倒在道路上
道路从此消失
泥土中长眠的十七岁
象书一样安详
十七岁来到世界上
什么也不依恋
除了洁白无暇的年龄

十七岁停止呼吸时
奇迹般地没有绝望
子弹射穿了山脉
痉挛逼疯了海水
当所有的花,只有
一种颜色的时刻
十七岁没有绝望
不会绝望
你把未完成的爱
交给满头白发的母亲

那位曾经把你
反锁在家中的母亲
那位在五星红旗下
割断了家族的
高贵血缘的母亲
被你临终的眼神唤醒
她带着你的遗嘱
走遍所有的坟墓
每一次她就要倒下时
你都会用亡灵的气息
把她扶住
送她上路

超越了年龄
超越了死亡
十七岁
已经永恒
            
(1991年6月1日深夜於北京)


窒息的广场

——“六四”三周年祭

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广场
挤满人群和呐喊
只是一瞬间
水银泻地般的奔逃
除了恐惧
就是空旷
殉道者的苍白中
钢盔与晨光共舞
被上帝审判的人
正透过某个窗口
欣赏着黎明之杯中
盛满的紫黑色液体

有勇气穿过广场的男人
也能徒步穿过太阳系
灰烬一旦燃烧
变成温暖的词
青涩的果实
就会在死亡中成熟
献给
不需要玫瑰的女人
她的嗓音照亮地狱
象一柄阴雨天的红伞
面对横冲过来的坦克
站着不动
挥舞柔软的手臂

她倒下的一瞬间
四周一片空旷
是谁顺手丢下的废纸
落在她高耸的前胸
又被一阵风吹起
遮住那双修长的手臂
就算她从来没有读过《圣经》
也不该被上帝遗弃在
路边堆起的垃圾旁
也不该让血污粘住那
在小伙子的梦中
飘飞的长发

如果是另一个春天
她与男友手拉手
走在这个广场
她也许不会为
偶尔踩死的一只虫子
而惊叹
此刻,她失血的双唇
却惊呆了地下的蛀虫
它们犹豫地伸出夹子
抓到的只是血腥

这个被死亡掏空的广场
为了一种绝对的权力
就窒息了所有生命

这个被死亡塑造的姑娘
为了一行纯粹的诗
放弃了所有文字
(1992年6月6日於北京)


一颗烟独自燃烧

——“六四”四周年祭

咖啡
冰淇淋
威士忌中清凉的冰块
几个老外向我提问
我的回答有股
大饭店的洗手间和
公共厕所的混合气味

手指游离於身体
一颗烟独自燃烧
与灵魂构成死角
九十度的垂直
某种梦境血红
空白的背景抽搐着
大火焚烧後的树林
残存的秃枝上
烤焦的羽毛讲述春天

谈话
说笑
爵士乐模糊了面孔
烟已经烧到了尽头
烟蒂的记忆在临终前
从新衣服的撕裂处
突然翠绿
破碎的遗骨
可以用来买单
侍者微笑着
赠送一个不新鲜的果盘

握手
拥抱
道别的寒暄用多种语言
坟墓没有国籍
一只手从空酒杯
移向做最後挣扎的烟蒂
透明的烟缸展示尸体
有灰烬有口水
有夜生活的糜烂
春天很冷
我的醉意被跟踪
脚印中的窃听器
使我不敢稍做停留

古老的城市焕然一新
只有那个日子陈旧得
象致命的病毒
没有人愿意接近
我看见了亡灵
象拉直头发的姑娘
立在马路和星光之间
车流中的迷失者
是天地间的全景
是此时此刻
仅存的生命
(1993年5月31日於北京某酒吧)


从一块石头的粉碎开始

——“六四”五周年祭

这里
开始下陷
一块石头的粉碎
笔直且深不可测
有人疯了
逼迫大地与他一起
玩杀人的游戏

在瞎子的眼底徘徊
围绕黑色的火焰
还没有诞生的人
先於我死去
母亲的子宫变成地狱
地狱在羊水的喂养下
变成刽子手的天堂
奥斯维辛或耶路撒冷
经过焚尸炉的冶炼
哭墙的残砖如此坚硬

那种惊人的遗忘
帮助废墟死而复生
幸运者被腐烂滋养
一纸悔罪书苟活了肉体
蚊虫鼓胀的尸体
粘在一面雪白的墙上
伸手拍打水泥
掌纹变成街道的裂痕
浸满了黎明的血

闭上眼睛之前
这把刀又一次雪亮
照澈内脏
如同核武器点燃雪茄
使地球患上肺癌
向情人告别
在柔软的身体里
寻找被切割的感觉
仿佛生来第一次直视
就注定毁於另一种目光

大脑中有一只鞋
找不到通向记忆的路
(1994年6月5日於北京家中)


记忆

——“六四”六周年祭 



夜晚
悬挂在锋利的边缘
数次醒来想看清些什么
数次睡去如临深渊
大雾在体内弥漫
微风偶尔闪亮
一根针游走在血管里
连缀起支离破碎的词句
思绪破败
象离散的情人
抱怨着彼此的背叛



为一种被流放的妄想
需要简明清晰的虚无
时光倒流如同时光飞逝
血泊中的面容睁大眼睛
尘土的气味飘散开来
记忆的空白
象现代化的超级市场
今天是情人的生日
每一小时都很珍贵
都必须用潇洒的
百元钞票和信用卡
添满



意识到自己是劫难的幸存者
我会尽力感到震惊或羞愧
意识到活下去是宿命
我几乎潸然泪下或痉挛
自由是一条名牌领带
摆放在熏香的衣柜里
尊严是一张用不完的支票
在饭店和商场之间
在银行和股市之间
千百次地传递
那无数张激动的年轻面孔
曾经是旗帜是口号是标语
是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
一场阴雨过後
变成没人念的悼词



死者们上路时
我不曾相送
外交公寓里宽大的浴缸
浸泡着受惊吓的肮脏肉体
军车停在立交桥上燃烧
枪口对着阳台上的摄象机
蓝眼睛和黑眼睛相互对视
找不到打开家门的钥匙

是谁,偶尔拍下了
站在坦克前
挥动手臂的小伙子
使全世界为之感动
但,除了坦克上的炮口
没人看清过他的面容
他的名字也无人知道
後来呢後来呢
他踪迹全无
曾为他流泪的世界
也懒得再去寻找

他们上路时还很年轻
扑倒在地的瞬间
还为一线生机抽搐挣扎
他们被投进焚尸炉时
身体还很柔软
无名的尸体化为灰烬
一个时代或漫长的历史
也至多是一缕青烟



生活只是无差别的连续
一天和一年没有区别
谈恋爱和搞阴谋没有区别
抽烟、闲聊、泡酒吧
性交、搓麻、洗桑拿
贪污、跑官、贩卖人口
剥下了皮的身体
一副不辱使命的凛然
时间真的住进了疯人院
金钱那么轻易地
原谅了刺刀和谎言
小康的日子很享受
作为替屠杀辩护的理由
象儒道互补的形而上学
成为人人都接受的理想



这个民族的灵魂
惯於把坟墓记忆成宫殿
在有奴隶主之前
我们已经学会了
怎样下跪才最优美
(1995年6月3日於北京西北郊市公安局软禁处)


我将放纵我的灵魂

——“六四”七周年祭



我是一个残疾人
拖着被子弹射穿的腿
目光被绷带缠得太久
散发着腐烂的锋利
我的手指象我的呼吸
夹着劣质的烟草
留下有毒的灰烬
灵魂象卖淫的身体
裸露着
紧贴冰冷的石阶
地下的哭泣是被遗弃的婴儿
躺在生锈的针尖上



我是残疾人
孑然一身
走进这座被罪恶
弄成残疾的城市
为了乞求活命的面包
我把自由交给了股市
贪欲和欺骗
象汽车的尾气
污染着空气阳光和人的表情

那次革命盛宴散席後
幸运的英雄们漂洋过海
继续参加舆论和捐款的大餐
无奈留下来的精英们
来不及掩埋同伴的遗体
来不及擦净裤脚的血痕
就一头扎进了浩浩商海
留下无家可归的亡灵
象饥肠辘辘的野狗
找不到一块骨头

那次民主会餐的酒杯
被戒严的子弹击碎後
到处都是免费的饭局
身价十万元的黄金大宴
咀嚼後剩下的残渣中
还有几片从东洋进口金箔
闪着无辜的微光
几个男人当着妻子的面
满口酒气地交流着
嫖娼时积累的经验
局长、大款、作家和学者
争相攀比的不是钱与名
而是谁的鸡巴
能够坚挺不倒
从午夜到世纪末的黎明
从泰国海滨到纽约第四十二街



我僵硬在混沌之中
不敢移动不敢弯腰
任卑琐在身边起落
任猥亵穿透心脏
人们的微笑很纯洁
只闪着人民币的光
命中注定的殉难之路
与妓女唇印叠在一起
呻吟和泣血也轻浮放荡
需要可口可乐来解渴
江核心的主旋律
残存的暴力句法
在港台的软语包装下
是小康时代的文化口红

一个八十年代的先锋作家
冲着中南海的红墙撒尿
“为人民服务”的腥臊
变成BBC的头条
他又和洋倒爷勾肩搭背
进口一批漏气的避孕套
不朽的红色幽默
魅力来自精巧的唇舌
象一把切蛋糕的小刀
甜蜜地割下人的尊严
萨义德沉重地叹气
东方主义复活了孔子
在坟墓中放了一个
振兴中华的长屁
啊!
腰身好舒展呀!
逝者如斯
危难中的华夏大地
此刻是多么需要
腐朽的资本主义
垂死的共产主义
没落的封建主义



我家简陋的住房
紧邻着李鹏的深宅大院
通向万寿路一号的柏油路
与宽阔的长安街比起来
象一条乡村小道
每天的某个时刻
这里站满了警察
所有的车辆必须绕行
让黑色的“奔驰”驶过
车里的人正在打盹
梦见儿子携巨款外逃

经常是皎洁的月光下
经过这里的车
都要接受突然的盘问
路两边的树杆上
反铐着男男女女
他们说不清彼此的关系
描了眼影的被怀疑为妓女
拿着手机的被认定为嫖客
武警的钢盔吸引了星光
恐惧穿透夜的血管
红指甲绿指甲蓝指甲
都无法引诱坚强的战士
只有印着领袖像的大钞票
能够用乞求的表情
收买这样的夜晚



黑暗统治的城市
早已告别了
被勒住咽喉的黎明
又一次迎来
被茅台、XO和精液浸透的夜晚

在这座无耻得
接近完美的城市里
一切都被包装
只有残忍是透明的
纯粹的透明

在这个正义也要靠
广告上的大腿推销的时代
自我亵渎的人
得到太阳的加冕
仪式的盛大得如同
剥了皮的甜橙
绽开橘黄的嫩肉
享受着失去味觉的舌头

我是一个残疾人
无力逃脱
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时代
唯一的庆幸
我还有被放逐的灵魂
它没有腿没有眼睛
却能够拄着双拐
不辩方向
也不避风雨
四处流浪
(1996年6月2日—7日於北京)


那个日子

——“六四”八周年祭

那个日子
是一种疾病
从祖先初次乱伦後
它便遗传下来
潜伏在皇帝精子中
作为命运
那个日子选择了
没有免疫力的子孙
女娲用泥土造人和补天
精卫用生命填海
谭嗣同的身首异处
也无法挽回
一个民族的健康

五千年的不治之症
突然有了一剂良药
那个日子
给我们懦弱的骨头
唯一一次坚强的机会
从一面镜子到整个天空
我们再也找不到
欣赏阿Q式虚荣的理由
那个日子的绝望
把我们逼到了
没有任何退路的悬崖
粉身碎骨的瞬间
就是疾病痊愈的时刻

如果在创世的混沌中
我们曾把自己当作人
圣贤的教诲使我们
有骄傲有敬畏有谦卑
如果我们在屠刀下
拥抱过情人的尸体
为什么那个日子的尖锐
能擦亮全世界的目光
却惟独刺不痛我们的眼睛
为什么那个日子的手臂
从子夜举到黎明
从鲜红举到紫黑
我们却爬向刽子手的脚下

被扒光的男男女女
从焚尸炉的青烟中站起
草草地梳洗一下,甚至
来不及对镜自恋
就匆匆步入五星级酒店
去服侍豪华套间的大床
微笑得那么精致准确
象秦始皇陵展示的
令人叹为观止的铜马车

我们疾病又发作了
那是从未体验过的享受
丢失了灵魂的我们
庆幸只剩下肉体
发达的四肢已经足够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
我们不是上帝的造物
从不用担心末日的审判
我们的疾病多美呀
西施的美林黛玉的美
皆根植於这种疾病

上帝又能怎样
有上帝的白种人也有撒旦
每天进教堂忏悔的金发
不也得了爱滋病
那炼狱的烈火不是只能
徒劳地燃烧
白白地浪费
统治世界的互连网
治不了这个绝症

唉呀呀
我们是无产者
除了锁链
我们一无所有
多么令人骄傲的赤贫
没有眼睛没有耳朵
没有嘴巴没有皮肤
没有心灵没有记忆
一无所有的无产者
只有那个日子那种疾病
白种人最致命的病
怎么能与我们相比
那么年轻的爱滋
才有几十年的历史
而我们的疾病古老得
远远超出耶稣的诞辰

再说了
爱滋病太浅薄
还需要性交
没有一点点道义感召力
而我们的疾病多深刻
学而时习之
养得浩然之气
顿悟成佛
无知者无畏
无产者无耻
从孔夫子到郭沫若
从三皇五帝到唐宗宋祖
从贞女烈妇到文臣武将
从毛泽东到邓小平
从圣贤到引车卖浆之流
……………………
我们这个民族
能够用那种疾病抵御一切
因为我们每个人
都要在子宫中学习无耻
而无耻者才能做到
真正的无畏——
从践踏生命到亵渎神灵

我们轻易挥霍了那个日子
如同我们从未有过那种疾病
       
(1997年6月4日凌晨於大连市劳动教养院)
     
 
又逼近并击穿

——“六四”九周年祭

菜盆中苍蝇的尸体
被我细细地咀嚼後
吐向残红的黄昏
一群秃头在操场上
随着口令重复同一个动作
等待就要到来的检查
电视中的赵本山或宋祖英
同屋人的大笑或聊天
他们熟悉所有的明星
最喜欢哼着“心太软”
去摸屏幕上的乳房和屁股

我仍然坐在角落里
给妻子写第609封信
文字突然昏厥
胃的痉挛左右了笔尖
几乎是本能地感到
那个时辰又逼近了
从划破的纸张的反面
击穿我脑後的反骨
那块每晚被妻子
温存爱抚的反骨
那块在初中一年级时
就被群专的小号囚禁
就被棍棒砖头砸击的反骨

被击穿的时刻
坟墓一定很孤独
纵使我有勇气
再一次坐牢
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挖掘记忆中的尸体
如同我不敢
吞下嚼烂了的苍蝇

死亡埋葬了正义之後
已经抛弃了死亡

地下的孩子们
腐烂得只剩下发丝
纤细的哭泣偷偷飞翔
使晴朗的夜晚雨雪弥漫
天空的心脏停止跳动
犹如未婚先孕的子宫里
怀着一堆石头和冰块
婴儿为了逃避人工流产
在母腹中学会了自杀

我再一次拒绝进食
掏空身体,也无法
走进信仰的废墟
拼凑反骨的碎片
当百合花找不到泥土时
就把它栽种在海上
盐的追悼和守侯

今夜,梦中没有情人
却有一只发抖的蚂蚁
蚁群被戳进洞穴的刺刀尖
惊醒
蚂蚁也许不知道
大屠杀意味着什么
但是,当有智慧的生物
都在遗忘中渐渐麻木时
蚂蚁那颤栗的记忆
使大地完整
(1998年6月4日凌晨於大连市劳动教养院)


站在时间的诅咒中

——“六四”十周年祭

站在时间的诅咒中
那个日子格外陌生



十年前的这一天
黎明犹如一件血衣
太阳,被撕碎的日历
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
这唯一的一页
世界化为一个悲愤的凝视
时间不能容忍天真
死者们抗争着呐喊着
直到泥土的喉咙嘶哑

攥住监室中的铁条
这一刻
我必须放声大哭
我多么害怕下一刻
已经欲哭无泪
记住一个人无辜的死
必须在眼睛正中
冷静地插进一把刺刀
用失明的代价
换取脑浆的雪亮
那种敲骨吸髓的记忆
只有以拒绝的方式
才能完美地表达


                     
十年後的这一天
五星红旗就是黎明
训练有素的士兵
以最标准最庄严的姿势
护卫着那个弥天大谎
在晨光中迎风飘扬
人们掂起脚、伸长脖
好奇中有惊诧和虔诚
一个年轻的母亲
举起怀中孩子的小手
向遮住天空的谎言致敬

另一个白发母亲
吻着遗像中的儿子
她掰开儿子的每个手指
仔细清洗指甲中的血污
她找不到一捧泥土
让儿子在地下得到宁静
她只能把儿子挂在墙上
这位走遍无名墓的母亲
为了揭穿一个世纪的谎言
从被勒紧的喉咙中
抠出那些窒息了的名字
让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作为对遗忘的控诉
被警察跟踪和窃听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
已经被翻修一新
犹如山沟里出来的刘邦
做了汉高祖之後
用母亲与神龙私通
来演义家族的荣耀
多么古老的轮回
从长陵到纪念堂
刽子手都被庄严安葬
在豪华的地下宫殿里
隔着几千年的历史
昏君和暴君之间
一边讨论刺刀的智慧
一边接受陪葬者的跪拜

再过几个月
这里将举行盛大的庆典
纪念堂中保存完好的尸体
和做着皇帝梦的刽子手
将共同检阅
走过天安门的杀人工具
如同秦始皇在坟墓中
检阅不朽的兵马俑
此刻,那个阴魂
回味着生前的辉煌
那些坐吃山空的後代
将在阴魂的保佑下
用白骨铸成的权杖
祈祷新世纪更美好

在鲜花和坦克之中
在敬礼和刺刀之中
在鸽子和导弹之中
在整齐的步伐和麻木的表情之中
旧世纪的结束
只有血腥的黑暗
新世纪的开始
没有一丝生命之光



拒绝进食
停止手淫
从废墟上拣起一本书
惊叹尸体的谦卑
在蚊子的内脏里
做着黑红的梦
靠近铁门的监视孔
与吸血鬼交谈
不必再那么小心翼翼
突然的胃痉挛
给我临终前的勇气
呕出一个时间的诅咒
五十年的辉煌
只有共产党
没有新中国
(1999年6月4日凌晨於大连市劳动教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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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刘晓波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8月17日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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