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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视野下的浙北乡村演变....(上海)张乐天
 
 

  上海复旦大学  张乐天


      改革开放打开了村落的大门,村民因此有机会走出去看世界、接触世界、闯
荡世界,村落也因此或多或少地融入到十分广阔的外部环境中。外部世界给村落和
村民带来了机会,也带来了痛苦:在浩渺激荡的世界潮流中,村落犹如一叶小舟,
任风流冲击。另一方面,村落也渐渐地在外部世界的冲击下发生着演变。本文以浙
北的一个行政村联民村为例考察浙北乡村的近二十年的演变,这种演变的一个特点
是异质化。

  一、人口的流动

      解放以前,浙北的自然村落已经有大量男性村民外出“学生意”,但就村落
内部而言,人口长期保持着质的稳定性。宗族和家族制度、土地所有制以及村民对
于“外乡人”的不信任妨碍了外乡人进入村内。即使附近有些农民因逃荒、做生意
等原因迁入村落中,他们也需要经历较长的时间才可能被村民所接受。联民村中的
江南人是第一例。

      人民公社“制造”了封闭的村落(生产队),人口的流动受到严格的限制,
而意识形态又试图把同质化的村民改造成同质化的人民公社社员。

      改革开放以来,尽管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仍极大地影响着人口的流动,但是
,市场经济以其巨大的渗透力不断地打破制度的和观念的约束,推动了村落人口的
流动。

      近十多年来,联民村的人口流动有以下几种形式。

      其一,联民村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农民长期或间断地外出工作。他们中的许
多人早出晚归,村落仅仅是他们的栖歇的地方,尤如城里人那样。有些人主要居住
在外面,偶尔回家。

      其二,联民村有的农民在硖石、盐官买了户口,他们中的一部份人因年龄偏
小等原因仍居住在农村的家中,成为居住在农村的城里人。

      其三,有十多位姑娘从广西、广东、贵州、四川等地嫁到了联民村。

      其四,少量外地民工在联民村做工,也有少数人在这里承包土地、做生意。


  二、职业的分化

      尽管联民村仍然保持着乡村的风貌,但是,这里的大多数农民已经不再从事
农业生产,许多农民家庭已把农业当成了副业。

      尽管这里的农民仍在种稻养蚕,八十年代后期以来国际蚕丝价格的攀升也确
实激发起了农民养蚕的积极性,但是,联民村农户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已经不再是
农业。职业的分化已经成了现实,如果要列出联民村的农民们在干什么工作,可能
需要列出一长长的清单。这里需要指出的有三点。其一,职业的分化是不稳定的,
许多人从事过这样那样的工作,但许多人至今仍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其二,由于
农民普遍教育程度偏低,又没有专门的技术,农民们所可能从事的职业都是层次较
低的。村里有老板,有“蓝领工人”,但没有“白领”。其三,职业的分化发生在
村外(农民外出做各种工作),也发生在村内。村内不仅有一些工厂,许多农民也
在家里“工作”。近些年来,联民村的一些农民在家里缝制皮衣,其中一部份皮衣
远销西伯利亚。

      与职业分化相关的是专业化。联民村的一些农民在农林牧专业化方面做出了
成绩。邹建忠十多年前引进美国葡萄,试种成功。三年多前,他又引进优质梨,并
在离联民村三十多里的马桥承包了数十亩地种梨树。贾家场的阿四因饲养大量丹麦
猪而远近闻名,老人们总说养猪不嫌钱,阿四硬是靠养猪摆脱了贫困。联民村有人
养蟹苗、养河虾,甚至还有人试养过麝鼠。

  三、生活方式的多样化

      职业的分化,收入的悬殊差异,社会交往圈的复杂化,以及时尚通过电视等
媒体向乡村的迅速传播,导致了农民生活方式的多样化。村民的生活方式再也不像
以前那样格调一致,甚至从人们的服饰和打扮中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村里的年龄
稍长的人们或许仍生活在传统的惯性中,他们看不惯年轻人的行为。但是,主要由
他们所营造的村落文化或村内“舆论”对于村民的约束力已经并还会进一步减弱。
许多村民的活动领域已经超越了村落的界限,村落文化束缚不了他们;另一方面,
有些农民从外面发现了“另一种活法”,他们把这种新的“活法”带进了村落,而
不太顾及村里人的议论和老年人的抱怨。

      与生活方式的多样化相关的二种现象值得注意。其一是农民生活方式的城镇
化。二是村落生活的陌生化。现在,村内农民之间,农户之间不再像以前那样相互
了解。即使村内最熟悉情况的人,如陈家场的那个理发师,也不清楚有些人在做什
么,更谈不清楚村内农户的经济收入情况。二年以前,陈家场的陈望明造了村内最
豪华的一幢房子,但村里的大部份人都只是猜测着他的钱从哪里来。

  四、社会关系网络的个人化

      在传统农村,农民的社会关系网络以家庭为中心,以费老所说的差序格局为
特徵。改革开放以来,以家庭为中心的传统社会关系网络弱化了。表现形式之一是
,在农村的传统节日(鬼节,甚至春节)里,“走亲戚”不再像以前那样受到村民
的重视,不再像以前那样具有重要的价值,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激发起那么多的
热情,带来那么多的欢乐。

      与传统社会网络的弱化相伴随的是新的社会关系网的萌生和滋长。许多农民
在职业活动或其他的社会活动中不断地建立和发展新的社会联系,这种新的社会关
系网络是个人化的。所谓“个人化”指的是,其一,这种网络以个人为中心,以个
人间的交往为主要特证;其二,这类网络虽然相互重叠,但每个网络总有其隐秘性
;其三,这类网络有一些共同点(如朋友之谊),但每个网络各有其特点;其四,
每个网络对于个人、对于社会的功能也不尽相用。

  五、价值观念的多元化

      土地、房子、老婆、孩子、祭祖的香火、发财致富的梦……,这一切构成了
传统农民的价值观,一代又一代农民自始至终执著的价值观。现在,浙北村落的情
况发生了变化,许多农民,特别是年轻的农民,对于人生的意义有了自己的想法,
有的视土地为赘物,土地抛荒的情况随处可见。有的搬到了附近城镇居住,竟然清
明、春节也不回来祭祭祖。有的不思劳作,只图享乐,过着今日有酒今日醉的生活
。有的视婚姻、家庭为儿戏,离婚的事件不断出现。陈家场有一位女青年,与邻村
一位男青年结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娘家。几年过去了,她与男的都各自过各自的
生活,不吵架,也提出离婚。谁也“看不懂”他们,他们自然有着各自的想法……


      多元的价值导致了村落内部的一些矛盾,特别是几代人之间的矛盾。有趣的
是,这种矛盾本身又进一步促成了新的价值分化。联民村一些老年妇女不再烧香拜
佛,而改信耶稣基督:她们在同结姐妹的过程中寻找着生活的慰藉。

  六、小结

      浙北的村落曾经是开放的。解放以后,村落被人为地关闭了二十多年,农民
,特别是年轻的农民早已渴望着走出村落。改革开放犹如打开了闸门,无数的农民
怀着希望,怀着憧憬,怀着好奇溶入到外部世界的大潮中。村落从此成为了世界的
一部份,与世界的交流改变着农民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也改变着村落本身。

      浙北的村落曾经是封闭的。封闭的村落通常总是传统的,但是,与人们熟知
的封闭村落的图像不同,四十余年的反传统运动至少极大地削弱了传统的整合村落
的力量,而新的意识形态则以反传统为旗帜。一旦解除意识形态的约束,村落成了
松散的聚合体。

      整合的真空需要填补,村落需要重建。传统无疑是村民们可以驾轻就熟地运
用的知识与工具。他们不假思索地用传统来调节人际关系,来应对变幻不定的世界
,并从其中寻求安宁、稳定与慰借。我们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去理解传统的复归。但
是,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精彩的外部世界时时刻刻在影响着农民,改变着农民,其
中有些人如此地为外部世界吸引,以致于总刻意地让自己区别于农民。浙北的村落
已经并将继续着其“异质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在与传统的交融、磨擦、矛盾、冲
突中展开。

      村落的异质化进程渐渐地改变着村落的图像和村落的性质。我们在浙北的农
村社区看到了城市的影子,正如我们曾经在城市社区中看到过乡村的痕迹。乡村的
城市化过程超越了行政区划的界限,要求我们用新的眼光去重新审视经济发达地区
的村落,去重新审视中国的城市化过程。□

  (本文为作者应邀在美国华盛顿召开的《全球化:中国与两岸关系》国际学术研
究会上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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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乐天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7月24日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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