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号-神州大地 长虹简介 长虹文章检索

 
祭一九五九年饿死的同胞.......(四川)长虹
 
 

                    祭一九五九年饿死的父亲和同胞

      我曾经有一个弟,名叫一平,父亲给他命名时,可能是讨吉利,希望他一生
平安。

      弟弟的长像我回忆不起了,我大他仅仅两岁。他是五岁时,过“粮食关”死
的。每当我的五岁女儿,带着稚气而又懂事的神情向我问东问西,缠着要我讲故事
的时候,我就禁不住要想起我的弟弟,我的五岁的弟弟饿死时的惨状,一九五九年
那些哀伤的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

      一九五八年,老毛总导了一场闹剧。虽然这一场闹剧仅是他许多作品中的一
个小品,却让中国大地因此“万户萧疏鬼唱歌”。这场闹剧的场次是“大办钢铁”
、“大办农业”、“大跃进”,剧情是“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舞台是九百六
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时间,“空中要粮”、“亩产万斤”的“天方夜谭”竟在
报刊杂志的头版头条变成了事实。谎言被一千次、一万次地反复宣传,人们都信真
了。老毛及其同党,把这个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度,变成了训练机器人的操练场。老
毛魔杖指处,幕僚、臣子都中邪,全国人民齐发疯。

      “人祸”蔓延,饿殍遍地。我的家乡荥经县,三年饥荒中,饿死三万四千多
人(官方县志所记),几乎占全县人口的半数。五八年荥经总人口是六万三千七百一
十七人(荥经县志:“人口变动”)一九六二年,总人口降至二万九千六百五十人(同
上)。

      五九年下半年,村里每天都在饿死人。有的走着,突然坐下地,就再也站不
起来了;有的靠着土坎,像是小息;有的扶着木棍,像是站着,其实已经死了。野
狗把无人认领的尸体拖来拖去,活着的人,像行尸走肉,除了饥饿的眼光渴求着食
物,都已经死了。

      上面指示,不准说饿,只能说病;不准报饿死,只能报病死。医院里挤满了
浮泡脸胖的“病人”,“病人”们进了医院,就很少有再走出医院。医院里有种特
效良药“红发丸”,用发酵的麦皮米糠加红糖制成。无论病情多麽严重的“病人”
,只要吃上几粒,病情立刻缓转,此“药”胜过仙丹。当然,能够享用这种特效良
药的“病人”,就得同上面攀上关系,没有关系的贫下中农,地富反坏右,“病”
死在医院就算了;是没有资格接受“红发丸”治疗的。

      公共食堂——共产主义的“天堂”承诺,兑现每天给行步危艰的人们两勺稀
饭。人们捧着形形色色的餐具,有沙锅、铁锅、木桶、木盒;有瓷盆、瓷缸、竹筒
。在食堂门口排起长龙;眼睛整齐地望着窗口,喉结有节律地随厨管师上下飞舞的
勺子不停滑动。心里还惦着家人的家长,小心地捧着盛了全家稀饭的器皿,慢慢移
回家,珍放起来,切碎草根,野菜,放进已经加了很多清水,看不见米粒的稀饭里
。这样搅拌家长就能给每一个饿鬼掏心的成员多分一点食物了。五九年底,公共食
堂断了炊烟,饥民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就用观音土(一种白泥巴)填胃。家乡七百
多人的“建设队”饿死了一大半後,除了民兵连长、队长、会计家外,每家每户都
有饿死的人。

      我家同院住着一户张姓,张姓原是七口人的大家,五九年下半年,张家只剩
母子二人了。一天,我和弟弟偶然进了张家屋子,看见张么哥嘴里嚼着什麽东西。
弟弟饿得真向他靠拢“给我____么哥____我要吃____”,弟弟伸着枯柴丫一样的小
手,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有“要吃”很清楚。我看见张么哥将一团黑色东西穿在火
钳上,把钳伸入火塘,在火塘里不断转动着火钳,火钳上的黑团冒着黑烟,那团黑
东西发出咝、咝、咝的声音。黑烟弥漫在屋子里,屋子里充满了说不清楚的香味。
弟弟和我围着张么哥,盯着他把火钳上的黑团往嘴里塞。起初,他不理睬我们,似
乎感觉不到我和弟弟的存在。弟弟拉着他的裤角,爬在地上“要吃____要吃____”
地叫个不停。终於,那么哥转过头去贼一样地把半掩着的房门瞟了一眼,飞快地从
为钳上撕下一黑团给了弟弟。弟弟接过,一口吞进肚里,又飞快地朝张么哥伸小手
。“我呢!么哥!”我大声地喊叫,双手抱住他紧握火钳的手臂摇晃。正在这个时
候,门突然大开,姐姐蹿了进来,她朝弟弟摊开的手心恨恨打了一把掌,跟着,抱
着弟弟,一手揪着我的耳朵跑出了张家屋子。弟弟在姐姐怀里挣扎着,嘶叫着“我
____要____吃”,扭头望着张家房门。

      人是高级动物,人却常常用智慧去遮掩动物的一面。只有当灾难来临,那本
性是无法掩饰的。长期遭受饥饿折磨的人性,首先想到的并非是道德、真、善、美
,甚至生存,直接面对的就是解决饥饿,智者的生存寻食。

      父亲柱着一根竹杆,艰难地移动着“两肿两消”的身躯,颤颤巍巍朝我们走
来,因面部浮肿而半睁半眯着眼睛疑惑地望着姐姐。姐姐流着眼泪,声音哽咽:“
他们在老么哥那里吃____”,“吃什麽?”父亲顿时显得很紧张。“是不是张么哥
的娘也去了?”姐姐无声地匆匆地点了点头。

      父亲抬头望着天空,双掌紧握成拳,一行清泪涌出浮肿的眼眶。他突然丢了
竹杆,快步进了么哥家的房门。过了一会儿,父亲喘着粗气,从张家里屋抱出一个
裹席筒,沉沉地放在屋檐下。他站起身体,双腿抖动,抬手向姐姐示意,姐姐拾起
父亲刚才甩了的竹杆,递送到他的手里。父亲走出大门,找人帮忙料理张大娘的後
事去了,姐姐紧紧地搂着弟弟和我。屋檐下,破席边露出张大娘的一只细腿,腿肚
子被刀割得零零落落,血红的骨头就裸露在外面。弟弟抬头望着姐姐,像是不明白
姐姐为什麽流泪,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张大娘的裹席筒和张老么的房门,害怕得浑身
打抖。

      张大娘死後,弟弟每天都跟着张老么的屁股转,不肯和我在一起耍了。父亲
也没有给我们叮咛几句有关弟弟的话语,偶尔,张老么那胆怯兮兮目光与父亲无可
奈何的神情相遇,父亲还会给他挤一个苦涩的微笑。张老么那时就已经十七岁了,
与我姐姐同年出生。他的长像尖嘴猴腮,豆鼓眼珠很吓人,腰背前弓有时也伸直,
乍一看,就像一根畸形的被烧焦了的老树桩。听别人讲,只要吃过人肉,都会变成
张老么那个样子。我看见张老么就害怕也不自觉地疏远了弟弟,因为他们俩天天都
在吃死人肉,是死人维系着他们的生命。

      一九五九年的“国庆节”,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一天,我随父亲、姐姐
在地名“乱葬岗”的坟包间寻杨雀草,把阳雀草搅和在粗糠里进食,大便时用手指
去抠肛门的堵塞就要容易一些。地里田间,凡是能入口的草根,树皮都被人们吃光
了,只有这乱葬坟还有一点绿色,相信鬼神的人,轻易是不敢到这个地方来的。父
亲和姐姐脸贴着地面,专心地采摘每一朵小花,每一根可以进口的野草。我幻想着
东一根西一根的古老的死人骨里,都藏着一个鬼,一到晚上,它们就亮着灯笼,燃
着火把,在乱坟岗开会,看鬼的电影。突然,我看见张老么蹿蹿跌跌地朝我们这边
跑来,他平时从来就不答理谁,见人就弓腰而过,更难得谈上一句话。

      “一平____一平____”,张老么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话,栽倒在
父亲面前,父亲跪在地上,双手托起他的头,张老么尽力抬起右手,遥指着我们家
的院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屋里……一平……快……”,话未说完,就死在父
亲怀里。

      我和姐姐最先进了么哥家屋子,弟弟卷缩在火炉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口角
流着白沫,左手仍紧握着一团腐了的死人肉……

      审视过去的悲惨世界,我始终感到纳闷,“备战”粮多的是,为什麽没有人
敢去抢,为什麽就那麽相信上面那些白白胖胖的家伙天天都在“瓜、草代”,不去
偷他们,却宁肯乖乖地饿死,现在,我终於明白了,在长期的愚民政策和恐怖主义
的高压下,我们这群动物已经失去原始野性,只能在巴甫洛夫的栅栏里乱撞。

    弟弟吃腐人肉中毒死後,父亲说话更少了。他默默地将弟弟尸体抱进祖母那间
阴森可怖的老屋的景象随时涌出我幼弱的心灵,在我眼前重现:父亲面对祖母的尸
体,跪在地上,不断地叩头,微弱的灯光下,祖母的脸上,枕头边,一团团蛆在蠕
动,已经面目全非了____
   
      父亲每天照旧领取弟弟的一份口粮,我和姐姐饭碗里就能看见许多米粒了。
可是,这段日子还没有过上半月,我家却由此遭到了灭顶的灾难。队长、会计、民
兵连长发现父亲冒领死人口粮,纠集起全队那几个吃饱饭的人,捆缚着父亲的双手
,把他吊在我们家堂屋的屋檐下,用枪托捅,用锄把打,父亲仰着头,嘴口流血,
望着远方任其毒打和凌辱。父亲紧咬牙关,不回答,不讨饶,这样就更加激怒了层
层皇帝制下的最小的皇帝____生产队长,他逼父亲背着弟弟的尸体,站在保管室的
晒坝中央示众。生产队长周卫兵,四九年前曾是东区最大的恶霸匪朱家兄弟的走狗
,参加过四川军阀刘文辉的“双枪”队。刘文辉舞“双枪”(国、共)得道後,周这
个小恶棍沾祖宗好吃懒做的灵佑。四九年後,以赤贫、光棍为荣,周跨过鸭绿江,
打过国际战争,回乡後,增加了几分荣耀,更多了许多霸气。我看见他用粪水从父
亲头上淋下,父亲高大身体,全身糊满了污秽,顿时,我幼小的心灵,像被一把尖
刀刺中,碧血长流。姐姐紧紧握着我的小手,眼泪掉在我的耳朵上,冰凉、冰凉的
。周队长当众宣布,扣我父亲一月口粮。

      姐姐用全身力量搀扶着父亲,拉着我的手,我走过那不到五百米的路程,肯
定是一生中最长的路了。父亲躺在床上,一反寡言少语的常态:“强盗呀!土匪呀
!你整死千千万万无辜的小民,你还要多少好人死在你的魔掌下,土匪啊____强盗
啊____”。父亲把我和姐姐的手攒在一起,乾枯的眼窝含着泪水,泪眼望着姐姐:
“带着三娃,带着三娃,逃命去吧,能不能活出来,尽人力吃天命吧!”整整一夜
,父亲处在半昏迷中,一直说梦话和胡话。我不知道姐姐为什麽总用手去堵他的嘴
,可父亲挣脱姐姐的阻拦,声音提得更高了:“匪啊,强盗啊!”他哪悲切的咒语
一样的话语,我虽然听不懂,却像精灵一样地溶入了我的身心。黎明前,他平静了
,即永远地离我而去了,父亲逝世,年仅三十四岁。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周卫兵的仇恨已消,听说他的全家在文革中死绝,我
居然也为他感慨一番。这一类小皇帝,仅仅是大中国皇帝的小卒。无论他们如何可
恶,如何放刀,没有恐怖主义和愚民政策的威逼,或许周卫兵的所为早就得到惩治
了。我相信,讨伐罪魁的号角已经吹响,天上的,地下的,人间的各种各样怨鬼冤
魂,都要向老毛们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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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长虹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7月31日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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