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出来了,但和往年不同,大家是用一种异乎寻常的
心态在紧盯着这个榜单。缘由大概在於此前不久,正好有高官说,去年上榜的富豪
们很少缴纳个人所得税,结果刘晓庆进去了。然后就有文章说,收他们的税,保护
他们的财产,切莫在社会收入分配状况严峻的时候,煽动底层的仇恨重演“仇富情
节。”然后再有文章说,现在中国越来越注重只重发展而不关注底层民众的痛苦,
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对身边贫穷的人和物的烦恼、厌恶甚至 “仇贫情结”也在蔓延。
在仇富仇贫的喧嚣中,福布斯榜单显得格外突兀。据说这次上榜的富豪,大多表示
担忧,愿意低调,担心“枪打出头鸟”宁可锦衣夜行。这种无论贫富均难免一仇的
复杂心态,也许折射出中国社会的某种欲进趑趄、欲退彷徨的氛围。
撇开现在中国富人穷人的纷争不说,我们不妨看一下中国千年来,或贫困或富
裕的阶层他们的生存状态是如何的。
唐朝算是一代煌煌天朝了吧,当时最为骄奢淫逸的是“宫中”,例如白易居在
其《红线毯》中说,“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宣州的红先毯来
得既温且柔,结果是“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
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
衣。”遍阅白氏的乐府诗集,富人还真远不如“宫中”来得气派。
贫富于权力王法之前一文不值还在吴思的《潜规则》中显露无疑,吴思说,他
曾经见过明成祖朱棣的一道圣旨,说的是“那军家每年街市开张铺面,做买卖,官
府要些对象,他怎么不肯买办?你部里行文书,着应天府知道:今后若有买办,但
是开铺面之家,不分军民人家一体着他买办。敢有违了的,拿来不饶。钦此。”有
这样的圣旨,管你是北京城里富甲一方的商贾,还是做血汗小本生意的走贩,甚至
是天桥卖大力膏丸的,只要是官府来勒索,你一律只有乖乖地奉上,皇上分明说了
,“敢有违了的,拿来不饶。”拿了打了宰了,岂敢抗争?
我还曾去过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乔家在清康干盛世时已是巨富,其大院三面
临街,孤零零立在闹市中,尽管当时周围不过是些低矮的平房,但乔家大院仍被建
成一座为全封闭的十余米高的城堡,富裕的乔家子孙就被巨大的财富压垮,守着惊
人的财富住在这样的活死人墓中。乔家和绝大多数晋商一样,其发迹史相当清白,
其子孙也笃守仁义,乔家也许经得起商海的惊涛骇浪,但却经受不起官宦的巧取豪
夺,经受不起周围仇视的目光,一次次的洗劫一次次的革命,终於让乔家衰败不堪
,最终只有这阴森的大院飘散着当时繁华的一缕烟云。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什么富裕
群体,能够从王法,从仇恨中幸存下来。所谓富可敌国,也许其悲凉的本意是说,
太过於富裕,就成为国家的敌人了吧?而一旦成为国家的敌人,不仅财富,连身家
性命都朝不保夕。
就是在20世纪初期,一些漂流下南洋的华侨,终於落叶归根回到故土等待老死
,但他们竟然在生育他的这片土地上,必须倾其所有,建筑高墙森然,配备了□望
台、射击孔、轻重武器、探照灯和电网的碉楼,将自己的余生就禁锢在与其说是家
,不如说是富丽监狱的碉楼中!究其原因,一怕官府二怕匪患。这些悲剧式建筑,
竟然在百年后的今天,因为其仍然屹立在山冈上,或散落在田野村旁,或罗马式、
法兰西式、意大利式、德国碉堡式,竟然成为现在子孙欣赏欧陆风情的佳境。当年
以在异国漂泊寂寞的血泪筑就在本国惊惧中苟渡余生的碉楼,演变到子孙眼中的云
淡风轻,岂一个贫富的黑色幽默可以阐述!
如果说“仇富”由来已久,那么就不难理解,在富人们缴税不多时,一时间群
情激愤的文章如何生产出来。但所谓“仇贫情结”倒还是一个新鲜的称谓,日前也
有文章说,中国社会不仅要警惕“仇富“,更要警惕“仇贫”。据说现在中国“仇
贫情结”愈演愈烈,这和“仇富情结”相应成趣,如此生活中还有哪些人是不被仇
恨的呢?想必并不存在一个不富不贫的中间阶层,即使存在,他们也会因遭受来自
更上层富人的白眼和更下层穷人的鄙视之夹板气而尴尬万分。一些文章上言之凿凿
的“仇贫”,实在有浓烈而言不及义的愤青味道。
何谓仇贫?有人愤怒地将其归结为长期处於贫困中的中国社会曾有过根深蒂固
的“仇富情结”,突然因道德的沦丧这种心理走向其反面。 据说复旦大学新生丁玮
的父亲因早点摊被取消,筹不到儿子的学费而“引咎”自杀是“仇贫”所致。据说
对“现代化”、“城市化”的简单崇拜。“穷怕了”,以为高楼、广场、绿地、大
马路就是“现代化”的标志,就是“与国际接轨”,指望着城市整体的发展和“现
代化”自动地连带改善穷人的生活等等,也是“仇贫”。据说为维护自己的“视觉
”特权。对某些衣食无忧的“体面人士”来说,开小店、踩三轮、住破屋这些穷人
的生活图景,妨碍了自己的出行方便不说,光是看着就不顺眼、不舒畅──这绝对
不是猜测,许多小商铺被一股脑拆除、擦鞋女之类被四处驱逐,唯一的“罪名”就
是“有碍观瞻”,所以“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也是“仇贫”。 甚至据说日益强烈
的对下层人士的不信任,诸如小商小贩多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穷人中偷盗、吸毒
、欺诈等恶习的比例更高等等,也是“仇贫”。
然后就有人悲鸣,说与“仇富情结”一样,“仇贫情结”也是可怕的,甚至更
加残忍──只为自己的“视觉舒畅”而不顾他人死活。它泯灭了社会的道德关怀,
扩大贫富之间的物质与心理鸿沟。一个族群分裂、缺乏同情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
对於仇贫的说法我尤感莫名其妙。复旦大学新生丁玮的父亲的 “引咎”自杀,
那个摊点被撤是哪个富人所为,还是官府所为呢?现在因铺天盖地的城市绿地、照
明、广场工程而将贫民窟拆了去,将沿街叫卖的小贩赶得惊惶万状的,是腰缠万贯
的富人能做到的吗?将所谓盲流抓上卡车,劳役后遣送回农村的是富人吗?如若中
国的富裕群体还不享有如此大的神通和能力,那么是谁在制造仇贫悲剧呢?
我们仍然不妨看一看过去,白居易的“卖炭翁”是小学生都能琅琅上口的,那
么一个衰迈的老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结果呢?却是“一
车炭重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时间过
去了千年,卖炭翁的悲剧是否就杜绝呢了?我更担心,昔日卖炭翁的“泥中歇”,
变成了现在的“随地违章摆摊设点”;当时宫中还有绡绫之类点缀,变成了没收小
贩的三轮车水果蔬菜另加罚款。
我们也不妨看一看现在,关于农民的状况,李昌平在《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
的前言中说,有许多次,农民哭着给他下跪,求他救助失学的孩子,求他救救生病
的父母,求他帮助老实人伸冤。李昌平已经记不清农民给他下跪的次数。前言的最
后一行文字是:“我现在忏悔我的过去。我怕忏悔迟了,上苍不再原谅我。”是什
么导致曾经强悍的、无数次揭竿而起的中国农民经常长跪不起呢?仅仅是因为其自
身的贫困?或者仅仅是因为富裕群体的“仇贫情结”?用财富多寡来解释这样的悲
剧显然是可笑的。所谓弱势群体,在中国也往往并非老弱病残所致,而是其作为人
的基本权利,受到了威权的剥夺和侵害所致。
因此,不管是“仇富情结”还是“仇贫情结”,在强权面前都并没有太大的差
异,如果说有,那不过是祭品中的牛羊还是鸡鸭的差别,不过是案板上的大鱼和虾
米的差别。祭品是不能免于恐惧的,那威权的一刀下来,种种争论仇贫还是仇富,
都显得和谁该先拉出圈栏一样可笑。而福布斯榜单带来的恐惧,多少和谁是肥羊的
恐惧有些类似,未被搜寻到的肥羊和瘦羊们暗自松了口气。
在相信仇贫和仇富没有意义之后,我还相信福布斯排行榜也仅仅是个游戏。据
说《亚洲华尔街日报》在2001年还排出过千年全球最富50人,中国有6 人上榜,他
们分别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忽必烈、明朝太监刘瑾、大贪官和□、清商人伍秉鉴
和民国的宋子文。《亚洲华尔街日报》还说,如果按征服土地来计算,在职业一栏
是“征服者”,财富来源一栏是“掠夺”的成吉思汗可称“天下最富”。当时,蒙
古人打下了13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明武宗年间太监刘瑾被处死后,人们从他家中
搜出黄金3360公斤、白银725万公斤。明末国库仅得200万公斤白银。 清朝的和□被
查出贪污白银达2.2亿两。伍秉鉴则是是十三行的买办,他继承了当时只有少数人
能获准经营的丝绸和瓷器生意,身家至少有好几百万银元。 而宋子文在20世纪40年
代甚至可能是当时的全球首富。上述中国六大富豪,没有一个是真正从商的,五个
是官宦,一个极端依赖官宦。从这个传统来看,福布斯2002中国富人排行榜的失真
度可能是非常高的,因为最富裕群体绝对不是穷到除了钱一无所有的富翁。
看来福布斯榜单可以收场了,仇富仇贫也可以收场了。中国正致力于致富,但
更深的忧虑阴影在我心中无法化开。中国早在宋朝就有发达的契约制度和一个羽翼
丰满的工业革命所需的技术和商业知识,但一流的技术和中国人天生的企业家气质
却不能演绎出现代文明。甚至我们习惯认为凋弊不堪的清王朝,在1840年的时候其
GDP占全球总量的28.7%,而当时位於次席的印度,位居第三、四位的法国和英国三
国累加起来,其GDP也仅仅占全球总量的26.5%!看来一个国家的富裕和强盛之间,
竟然有深深的鸿沟,忘记这样的鸿沟是极其危险的。
仍以史观,当初孟德斯鸠曾经说:“所有权是道德神”,如果法律不能有效地
保护个人的生命、自由和财产时,社会道德就建筑在巴比伦塔上。但仅仅有法律,
说依法治国是不够的。过於强大的行政和过於依附而脆弱的司法,使得一些政府官
员可以随意地自我授权,制定出法规来,随意行使收费、摊派和抄罚的权力。在西
方国家的宪政传统中,最高法院可以宣布政府、国会立的法为违宪,这就叫“法治
”。在非普通法的大陆法系国家,宪法司法多由宪法法庭处理。但中国现在没有“
宪法司法”(judicial review)。“法治”是指有一个独立的司法系统,司法系统
对违背宪法的立法是可以否定的。“依法治国”的弊端,是政府制订法律可以不受
制约,想搞什么就可以制订一个相应的法律,这样的框架下,难免存在什么私人财
富都可以谈笑间灰飞烟灭的危险。
对福布斯榜单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以及仇富仇贫的种种,大约都可以归结为中
国人生存焦虑,什么时候,可以期待一个免予恐惧、和可以预期未来的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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