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色教授到反共斗士:悉尼·胡克的故事
1933年岁暮,当美国仍然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中挣扎求生时,在纽约大学哲学
系,有一个名叫悉尼·胡克(Sidney Hook)的年青助理教授写了一份政治报告,内
容是建立一个新的美国共产党。胡克说:现在的美国共产党“既没有想方设法把群
众引向革命,也没有为劳动大众谋取眼前的利益”,因此“给共产主义这个词带来
了耻辱。”胡克在不久后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中还说:“对我来说,看来只有共产主
义才能把世界从种种社会邪恶中拯救出来;而同样清楚不过的是,现在的共产党以
及其下属组织并不能被看作是马克思主义者。因此,我的结论十分明确:现在到了
建立一个新的共产党和新的国际的时候了。”几个月以后,这个新的美国共产党问
世了,取名为美国工人党。
美国工人党成立后不久,为它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胡克成了美国右翼和保守
势力的眼中钉。尤其是当时在美国新闻业中首屈一指的大亨赫斯特和他掌控的报业
集团,他们甚至发起了一场诋毁胡克的运动,要求纽约大学把红色教授胡克和他的
同党从校园里驱逐出去。胡克於是和美国的一个叫做“无党派劳工防卫联盟”的托
洛茨基组织联手发起反击,召开了有
2500人参加的抗议集会。在那个“火红的30年代”,这件事在美国知识和学术
界也算得上轰动一时。
然而20年后,1953年,已经升为纽约大学哲学系主任的胡克,出版了一本向美
国大学中亲共势力宣战的书,书名叫做《有异议可以,搞阴谋不行》(HERESY, YE
S--CONSPIRACY, NO)。揭露美国的共产主义势力利用大学的自由和开放,以保护不
同意见为名发展共产党组织的企图。胡克说:“共产主义已经成了今天世界上对自
由的最大威胁”。他甚至象20年前右翼势力对付自己那样,号召大学当局把加入共
产党的教授开除出去。从美国校园中的第一个马克思主义教授,转变为美国知知识
界最坚定的反共斗士,胡克数十年中写了无数揭露共产党真相和批判共产主义理论
的文字,成了冷战期间美国保守思想界的中坚。
胡克不但以笔作战,而且积极加入选战,为坚决反共的保守派阵营摇旗呐喊。
60年代末他支持共和党的尼克松,70年代支持同样是共和党右派的里根。1982年在
他80岁生日时,当时的里根总统向他表示了热烈的祝贺。在自由派占优势的美国学
术界,很多人都对尼克松和里根这样的右派政客嗤之以鼻,更不用说和他们握手言
欢了,但胡克却以和他们交往为荣。
如果胡克是个学术界的平庸之辈,那人们或许会认为他是在依附权势,从政客
那里分一杯羹。但对美国历史和文化有一定了解的人可能会知道,胡克是美国20世
纪屈指可数的几位哲学大师之一。他的导师是大名鼎鼎的杜威,他也被认为是杜威
实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担任的纽约大学哲学系主任的位置在美国学术
界也当非等闲之辈可以去滥竽充数的。他一生出版的著作不下20种,早期他研究马
克思,出版了《怎样理解马克思》和《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翻译了列宁的《唯物
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是美国学术界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权威,苏联当局还邀
请他去访问。他后来出版的著作和文章覆盖了当代西方哲学的许多重要方面,其中
《理性,社会神话与民主》作为当代西方挑战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作,早在文革前就
被翻译成中文,同时翻译成中文在大陆出版的还有《历史中的英雄》。他的这两本
书在文革时期思想活跃的青年中曾经有一定影响。
那幺,究竟是什幺使得这位曾经红得发紫的哲学大师毅然和左派决裂,又杀一
个回马枪,和共产党及其意识形态搏斗了一辈子呢?
社会主义少年悉尼·胡克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一个贫穷的犹太移民家庭,自小
耳濡目染,受到在社会下层的犹太移民社群中流行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进入高
中以后,他的思想已经十分左倾,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一套术语和思维方式
很熟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在14岁时就已经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了。
胡克上高中时正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社会主义思想使他认为战争是帝国
主义国家竞争的结果,而社会上流行的爱国主义情绪不过是被政客们所利用罢了。
他的这些想法使他很快就成为学校里众所侧目的人物。例如,美国人对德国潜艇击
沉美国客轮鲁西塔尼亚号都切齿痛恨,因而赞成政府对德国宣战。而胡克却在课堂
上说那艘美国客轮装运的是军火而不是旅客,他的历史老师听到后站到他面前举起
拳头咆哮道:“你敢再替德国人的谎言做宣传吗?”
又有一次,在英文课上,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目:“爱国”。当同学们把爱国
的大道理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一遍后,胡克举手说他有一点不同看法。他说:“爱国
常常对文明的发展和进步带来贬损和破坏性的后果。”胡克话音刚落,英文老师就
涨红了脸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教室门打开对他说:“你不属於这里,滚出去!”
后来,这个英文老师一直盯着胡克的言行。一年以后,有一次在升旗和唱国歌时,
这个英文老师忽然从后面拍了一下胡克的肩膀,要他跟自己到校长室去一下。当他
把莫名其妙的胡克带到助理校长那里后,他报告说胡克没有唱国歌《星条旗》。胡
克说他唱了,但这个英文老师说他站在背后观察了他很久,他没有唱。他要校长把
胡克开除出去。幸亏这个助理校长是个开明的人,他对英文老师说即使胡克真的没
有唱国歌,也不构成开除的理由。
胡克甚至还把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用到了西方典籍的学习中。一次在拉
丁文课上,当讨论古罗马著名演说家西塞罗时,胡克说他不欣赏西塞罗,因为他代
表了奴隶主剥削阶级,而他的论敌卡特林倒是代表了值得同情的贫苦农民。拉丁文
老师听了这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着胡克过了好久才叫道:“我教了多
少年西塞罗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胡言乱语!滚出去,你这个布尔什维克!”
在战争期间,美国政府用发行政府债券的方式筹集资金,叫做“自由债券”,
而认购债券被认为是爱国的表现。胡克却在一篇作文中却对此不以为然,提出用征
收资本税取代发行债券,因为他觉得富人应该为战争出更多的钱。胡克的老师在给
他打分数由於过度气愤,一连圈了好几个零,铅笔把纸都戳穿了。
胡克的这些异端邪说使得他不但成为很多教师的眼中钉,而且常常受到同学的
围攻。有好几次胡克受到殴打,而教师却装作没有看见。当力主对外扩张的前总统
老罗斯福去世时,胡克的英文老师是个罗斯福的崇拜者,他把英文课变成悼念罗斯
福的仪式,让学生起立默哀。下课后,站在胡克周围的学生说胡克起立的时候故意
很慢,脸上还带着笑。他们摩拳擦掌要教训胡克,胡克只得飞跑着逃走。
这就是十四岁的社会主义者胡克的高中生活。那幺,胡克是怎幺会对社会主义
发生兴趣的呢?胡克出生在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叫做威廉斯堡的贫民区,因为住房
条件差,他夏天常常不得不睡在屋顶以避免室内的高温。他虽然没有尝过饥寒交迫
的滋味,但耳闻目睹了许许多多贫富悬殊的事例,自小就对美国分配社会财富的方式
产生了怀疑和不满。当然并不是所有贫穷家庭出身的少年都会走上反叛社会或者信
仰社会主义的道路,促使胡克思想左倾的因素中,他的好学深思的个性也起了很大
作用。
胡克十三岁时,一个高中同学的父亲成了胡克左倾思想的启蒙者。这个工人是
个愤世嫉俗的人,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切都看不惯,以冷嘲热讽的态度对待社会
上的一切现象。他向胡克介绍了一份叫做《社会主义的召唤》的左派杂志,从中胡
克了解到许多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基本原理。胡克后来概括说,对所有真诚地
信仰过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有三个最常见的因素吸引他们走上这条道路:第一是用
理性去控制社会生产,以避免资本主义下的浪费和分配不公;第二是用人类的兄弟
之爱和平等取代竞争和阶级差别;第三是对於青年来说,社会主义满足了他们掌握
自己命运甚至创造历史,成为英雄的渴望。但后来,就是这个最初给胡克政治启蒙
的人成了第一个让他大失所望的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这个工人自己创业成功
,开办了一家工厂,从政府那里接受订单,发了大财,成了资本家。但他为了防止
自己厂里的工人组织工会,雇佣了社会上的黑帮去威胁工人。他的儿子,一个曾经
和胡克一样对资本主义社会愤愤不平的少年,则在同学的兄长中寻找和雇佣混入工
人队伍中破坏罢工的流氓。就这样,一个曾经痛恨资本主义并以社会主义者自居的
人摇身一变,压迫和剥削工人时比资本家凶狠和奸诈得多。
胡克高中毕业后,进了纽约城市学院,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以职业革命家自命
的高年级学生。多年以后,当胡克总结他所遇见的革命家时,他觉得在这个人的身
上,实际上已经集中了所有这一类人的特徵。第一是把一切问题都政治化,所有的
社会弊端都归之于资本主义制度,甚至连天气不好也和剥削有关;第二是知识及其
有限但却对自己掌握了最终真理充满自信,对美国报刊上和苏联以及美国共产党的
宣传相反的报导一概都斥为谎言;第三是行踪诡秘,却常常口含天宪,说自己和一
个党的地下组织有联系,从莫斯科直接得到指令。他虽然是注册学生,却很少去上
课,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活来源究竟是什幺,但常常看到他以各种名义发动募捐。
虽然胡克和其它左派学生对这个共产党学生的这些个性品质没有多少好感,但
他们都觉得这个人对他所投身的事业是真诚的,也没有这些政治活动为自己谋到什
幺物质利益。这是这种真诚和不谋私利使得胡克对他充满了敬畏。另外,这个地下
党学生还常常对胡克和其它学生炫耀额头上的一块伤疤,说是在一次抗议集会上被
警察用警棍打伤的,胡克当时觉得这很了不起,自己就做不出这幺勇敢的行为。因
此,胡克和其它思想左倾的学生把这个地下党学生看作领袖,当时争先恐后地在他
面前表现自己,以赢得他的好感。他们甚至向这个地下党员建议要把他们的左派学
生小组和共产国际挂上钩,便於开展直接行动。
直到多年以后,当胡克见多了这类职业革命家,也看多了他们在其坚定而真诚
的信仰驱使下给社会造成的灾难后才总结出一个平凡的真理:如果说真诚地投身于
一个事业就值得人们敬仰的话,那幺,希特勒或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
胡克访问苏联
胡克在纽约城市学院虽然思想左倾,还受到共产党员学生的影响,但他的个性
是读书和思考,而不是从事职业政治活动。於是毕业后,他到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
读研究生,拜美国最著名的哲学家和教育家杜威为师。杜威是美国自由知识分子的
代表,对资本主义的种种弊端深恶痛绝。他的教育学理论主张发展学生个性,让社
会活动和学校教育相结合,这些在当时的美国受到保守的教育界的拒绝,但和20年
代苏联正在开展的教育改革非常相似。1928年杜威去了一趟苏联,回来后写了很多
文章,夸奖苏联的教育制度。
受到杜威的影响,胡克对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他在哥伦比亚
读书期间,和一个叫做科维克的同学合作,把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
翻译成英文,于1928年在美国出版。这是列宁的主要哲学著作在西方第一次出版,
引起了苏联方面的注意,於是他们以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所长雅扎诺夫的名
义邀请胡克去访问,具体研究项目是马克思的早期思想。
1929夏天,胡克来到他心目中的社会主义圣地苏联。当时大清洗还没有展开,
强迫农民加入集体农庄的运动也还在酝酿之中,苏联社会应该说是比较平静的。但
胡克已经在这种平静中察觉出了很多令他困惑的现象。比如,当他在苏联饭店里吃
饭时,外面常常有衣衫褴露的儿童把鼻子紧紧贴在窗子上贪婪地盯着饭桌,他们不
时被饭店的保安人员驱赶走。有时当他约一些苏联姑娘出去吃饭时,她们往往比他
吃得更多更快,并告诉他说很多给外国人的食品是普通苏联人想都想不到的。
物质供应的匮乏并不是使胡克感到困惑的主要原因,他知道对於正在建设中的
社会主义国家,这些现象是难以避免的,使他不满的是苏联社会政治气氛的压抑和
紧张。几乎没有人敢和他谈论政治问题。对马克思主义的探讨也充满了教条主义和
陈词滥调。胡克在美国时就希望和苏联最著名的哲学家德波林谈谈早期马克思的思
想,但当他和这位苏联哲学权威见面时,他的平庸和谨慎使胡克大失所望。
当然,胡克也感觉到苏联的制度并不是完全由政治控制所维持的,在很大程度
上是党员的真诚信仰起着作用,不管这种信仰是建立在什幺基础上。比如,他认识
一对苏联夫妇,他们有亲戚移民去了美国,成了百万富翁,死后留下巨额遗产。根
据美国的财产继承法,这对夫妇有权继承其中的一部分,於是他们得到政府的批准
去了美国,请律师打赢了官司,得了十万美元。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但这对夫妇
并没有留在美国过富裕的日子,而是拿了钱回到苏联,继续过一般干部的生活。胡
克在对他们的革命觉悟表示钦佩的同时,也对这对夫妇在美国生活了将近一年,和
美国社会没有真正的接触,所发表的观感和官方报导没有任何区别感到惊讶和不解
。
胡克在苏联待了三个多月,带着复杂的感受离开了这个正在建设中的人间乐园
。那些他曾经见过面的苏联知识分子中,德波林一年后成了斯大林整顿苏联哲学界
的靶子,“德波林学派”几乎就是反革命的代名词,他本人从此销声匿迹。邀请胡
克去访问的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所所长雅扎诺夫和付所长都在大清洗中失踪了
。
拒绝当苏联的间谍
虽然对苏联的访问给胡克留下了种种困惑,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他对共产主
义的信念。恰好在那个时候,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经济大危机,这使胡克更相信只
有共产主义才是人类的前途。1932年在总统选举中,胡克在学术界中为共产党造势
,并投了共产党候选人的票。1933年他出版了一本题为《怎样理解卡尔·马克思》
的学术著作,虽然在美国保守的知识界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但在英国,这本书被
红色书商戈伦茨(斯诺《西行漫记》的出版商)看中后出版,在剑桥和牛津的左派
学生中很受欢迎。
胡克的这些亲共活动使得他成为美国学术界里左派的风云人物,美共对他十分
重视。当时美共受苏联和第三国际的指使,要在美国知识界中发展亲共势力,建立
党外组织和统一战线。在美国文化知识界中,有一些亲共的组织,如职业团体联盟
(LEAGUE OF PROFESSIONAL GROUPS)和保卫政治犯全国委员会(NATIONAL COMMIT
TEE FOR THE DEFENSE OF POLITICAL PRISONERS)。一些著名作家如多斯帕索斯和
瓦尔多佛兰克以及爱德蒙威尔逊等就是其成员。美共根据政治态度把知识分子划为
不同的集团,从右到左,离共产党比较近的被称为“诚实的自由派”,胡克的导师
杜威就被划入这一派。当时美共为了把杜威拉得离党更近曾化了一些力气,他们指
望先发展胡克,再通过他去影响杜威。
1932年底美共几位领导人约胡克去位於纽约13号大街的美共总部谈话,当面了
解他的政治态度和哲学主张。1933年3月,美共领导人之一的白劳德又约见胡克。
白劳德告诉胡克,现在法西斯已经在德国上台,西方反苏势力随时都可能发动
对苏联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全世界左派力量都应该起来保卫苏联。由於美国是
资本主义科学技术的大本营,美共要求胡克在大学里收集最先进的科技情报提供给
苏联。
胡克虽然思想上亲苏亲共,但他从来没有想到共产党会招募自己做间谍。大吃
一惊之后,他以自己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党员为理由拒绝了这个要求。这次谈话给胡
克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不久之后,他读到了美共另一位主要领导人福斯特新出版
的书:《为建立苏维埃美国而奋斗》,在书中福斯特不但要工人组织红色卫兵,建
立党的绝对领导,而且有这样一段让胡克恐惧的话:福斯特说,在建立无产阶级专
政之后:“所有资本主义政党--共和党,民主党,进步党,社会党等等--都将被消
灭,只有共产党才代表劳动阶级掌权。同样地,那些为资产阶级的统治作政治道具
的组织也将被解散,包括商会,雇主协会,扶轮社,美国军团,基督教青年会,以
及类似的宗教组织如共济会,哥伦布骑士团等等。”
作为一个左派知识分子,胡克虽然对这些政党和组织没有什幺好感,但从来也
没有想到要把他们统统消灭。如果这样的话,那幺共产党的统治和纳粹德国正在做
的有什幺不同呢?消灭了这些政党和组织,民主制度还能剩下什幺呢?当时在美国
,很多亲共知识分子思想简单而幼稚,他们把美国共产党看作是美国民主的奠基人
之一杰佛逊的革命传统在20世纪的继续,虽然有点激进,但却为穷人说话,主张平
等,反对大资本和权势集团,因此会对美国民主起促进作用。然而胡克在读了福斯
特的书之后,就象出了一身冷汗,开始对美国共产党及其活动逐渐抱怀疑态度。
除了思想上对美共持保留甚至怀疑态度之外,胡克在行动上也有和美共直接冲
突的地方。例如,1932年,美国的托洛茨基组织派人找到胡克,说托洛茨基和其它
一些老布尔什维克受到斯大林的迫害,生活上十分困难,急需西方进步知识分子的
支持。胡克看不出托洛茨基的理论有什幺反动的地方,更不满斯大林对托洛茨基的
流放,於是答应担任一个叫做“遭流放的老布尔什维克”组织的财政部长,为他们
在美国文化知识界中募捐。他的参与虽然并没有给这个托派组织带来多少经济的收
益,但明显地引起了跟随莫斯科的美共的不满。因此,一九三二到三三这两年,既
是胡克思想上最亲共的时候,也是他和共产主义之间分裂的开始。
胡克与“保卫托洛茨基委员会”
1936年到1937年,全世界目睹了一场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审判:几十个
老资格的布尔什维克,其中许多是十月革命和随后建立的苏维埃政权的领导人,在
莫斯科的特别法庭上被判处死刑,其罪名是叛徒,间谍,特务,企图颠覆苏联的无
产阶级专政。令人不可思议的并不仅仅是这些罪名,而且是所有被告对所犯罪行的
供认不讳。
这场莫斯科大审判在美国自由派中激起了轩然大波。在美国,自由主义的概念
和在中国恰恰相反,它并不是主张市场经济和自由竞争,而是对这些资本主义的主
流价值持怀疑甚至批判态度,在知识分子中很有市场。毫不奇怪的是,十月革命以
后,对苏联有着浓厚兴趣的美国人多半来自这个圈子。莫斯科大审判时,美国有两
家自由派派杂志,一个叫做《新共和》,另一个叫做《新群众》,它们发表文章和
社论,为斯大林辩护,认为这些被告都是有罪的。
胡克根本不相信这些老布尔什维克会是反苏分子,他把这场审判看成是斯大林
迫害异己的又一例证。当时在自由派的圈子里也有很多人出於常识,怀疑这场审判
的真实性,因为如果这幺多领导人都是反革命的话,那幺他们当初为什幺会让十月
革命成功呢?於是他们组织了一个“保卫托洛茨基委员会”来和莫斯科唱对台戏。
因为在莫斯科审判中,托洛茨基被说成是所有这些被告所犯罪行的幕后策划者,因
此这些美国同情托洛茨基的自由派要在海外独立收集证据,看看托洛茨基到底是否
象苏联官方说的那样十恶不赦。这个委员会建立后,又成立了一个专门的调查委员
会,要到墨西哥去,就苏联方面提出的指控和当时流亡在那里的托洛茨基对质。
胡克是这个委员会中的积极分子。面对人多势众的亲苏自由派,这个为托洛茨
基辩护的委员会想找一个知识界的权威人士出来压阵。这个人又必须是自由派,这
样他才有可能对托洛茨基和其它受审的布尔什维克报同情态度。胡克想到了自己的
老师,美国哲学界的头号权威杜威。杜威曾经是对苏联着迷,是苏联和美共的统战
对象,但到了30年代中期以后,他对苏联的态度渐渐变得保守起来,但还保持着联
系。莫斯科大审判开始后,不用说杜威也急切地要了解真相,於是他答应了胡克的
请求,放下手边正在撰写的最后一部著作《逻辑-理论与探询》,以将近80岁的高
龄出任调查委员会主席,并亲自前往墨西哥城和托洛茨基会面。
杜威的这一举动大长了对苏联不满和怀疑的自由派的威风,苏联方面自然非常
恼怒。杜威的一个儿子和苏联关系很好,有一次他见到胡克时对他破口大骂,说要
不是胡克,自己的父亲根本不会去见托洛茨基。胡克后来听说,杜威的这个儿子之
所以火气这幺大,是因为苏联方面得知他父亲的决定后取消了和他订下的报酬丰厚
的出版合同。
以杜威为首的调查委员会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后,于1937年2月9日在纽约举
行了一场听证会,主要是公布收集到的对托洛茨基有利的证据。当时有六千多人出
席。听证会开始后先安排一场托洛茨基的电话访谈,但通信线路被人破坏。对苏联
特工机构的伎俩了如指掌的托洛茨基早就料到这一招,他另外准备了一份文稿,由
委员会在听证会上宣读。调查委员会后来作出了托洛茨基无罪的裁定。
胡克的这些行动,使得他成了很多美国知识界中的亲苏亲共人士的眼中钉。有
一次在学校的书店里,一个人忽然指着他那天打的红色领带说:“你根本没有资格
打红色领带!你这个专门诅咒红色的人!”甚至连胡克的一些学生在一些学术场合
听到别人说胡克是个法西斯时出来为自己老师辩白了几句,也落得个被歧视和遭孤
立的下场。这就是30年代美国知识界的红色气氛。
胡克和美国文化自由委员会
在三十年代,苏联和第三国际利用美国文化知识界的亲苏亲共气氛在美国渗透
,大搞统一战线的伎俩。当时美国很多著名文化团体都具有亲苏背景,或者直接就
由苏联操纵。例如美国作家大会和下属的美国作家联盟就和苏联操纵的国际革命作
家联盟有组织关系,公开跟随共产党的路线。由於这个组织包括了很多著名作家,
因此在美国文化界十分有影响,它甚至把美国总统罗斯福也拉拢到其中,算作它的
一个会员。当胡克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立刻写信给罗斯福,询问是否属实,罗斯福
秘书的回信间接证实了这个消息。当时还有一个美国思想自由和民主委员会,听上
去象是主张美国自由和民主的传统,实际上却是一个活跃的共产党外围组织。
为了抵抗美国文化知识界的亲共潮流,胡克和一批志同道合的知识界人士,包
括杜威,发起成立了一个文化自由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宗旨是捍卫思想和文化的
绝对自由,不以任何阶级,民族和种族的利益为标准。然而,当胡克带着这个想法
找到一些对斯大林和苏联幻灭的前左派和自由派人士时,很多人竟然反对这种超越
特定政治立场的自由,正像他们不相信有超阶级的正义和超阶级的民主一样。有人
甚至认为真理和科学也是有阶级性的。这种论调在反对苏联和斯大林的阵营中也竟
然如此广泛,这使得胡克相信共产主义以及其它形式的极权主义思想并不仅仅局限
於某个特定的政权或者主义,要和极权主义作斗争,必须从重申一些基本的原理做
起。
1939年春天,美国文化自由委员会宣告成立,并发表了一个宣言。宣言说:“
我们面临着极权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崛起,它正在把文化和创作自由连同其它人类
独立理性的表达统统扫除掉。在现代历史上,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的独立存在从
来没有受到如此严重的威胁。”宣言把苏联和德国,意大利,和日本并列,作为思
想自由受到仇视的极权主义国家,在这些国家里艺术,科学和教育都成为政治的附
庸。
宣言举了一个德国法西斯的事例:纳粹党宣布说没有哪个艺术家在从事创作时
能超越他所在的那个民族的利益,艺术家不是为他的民族服务就是背叛这个民族。
很显然,共产党只是把纳粹的为民族服务换成为阶级服务罢了。联想到毛泽东不久
后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把文艺完全看成政治和阶级利益的工具
,文艺家没有任何独立的立场和社会功能,这和法西斯的文艺观如出一辙。但在当
时的中国,虽然有知识分子觉得这个主张过分强调了文艺的政治性,但没有人从世
界范围内极权主义崛起的角度来分析问题,更没有人剥掉这个主张的所谓人民性的
外衣,揭露它的彻底取消思想和创作自由,全面控制思想文化的实质。
美国文化自由委员会的宣言还指出,极权主义国家利用非极权主义国家的经济
和社会危机,通过宣传,派遣人员,挑选代理人,施加政治压力等手段,企图动摇
这些国家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和独立立场,事实证明这并不是徒劳的。已经有很多
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地从自由立场上后退,用种种理由为思想控制辩护,最常见
的是为了社会稳定和安全,人们必须暂时放弃或者搁置某些思想自由的形式。
当时美国虽然并没有什幺有影响的法西斯政治势力,共产党的力量也主要局限
於文化领域和知识分子圈里,但胡克等人认为不能对极权主义势力在思想和文化领
域的渗透采取绥靖政策。当时世界上很多国家已经为极权主义所统治,美国是唯一
的思想自由的庇护所,因此在宣言最后他们大声疾呼,要求美国知识分子团结起来
为捍卫思想自由和创作自由而斗争。
胡克与爱因斯坦的争论
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科学家,俄国十月革命后他曾经和许多西方文化
名人一样对苏俄的社会试验充满兴趣甚至好感。胡克和他也发生过一场和思想自由
有关的争论。这场争论从一个方面反映出美国文化界在冷战时对共产主义的不同立
场。
胡克和爱因斯坦的关系最早可以追述到1937年。当胡克和杜威等人成立了“保
卫托洛茨基委员会”的时候。为了使这个委员会有更大的号召力,胡克给爱因斯坦
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加入这个委员会。爱因斯坦遭受过法西斯极权主义政治的迫害
,被迫离开了德国,纳粹还指控他在家中非法收集武器,其实所谓武器只是几把厨
刀而已,但爱因斯坦却根本无法在德国为自己辩护。这和托洛茨基当时在墨西哥的
处境十分相似,也是为什幺胡克会想到向这位物理学大师求援的原因。1937年2月胡
克写信给爱因斯坦后立刻得到了他的回信。爱因斯坦表示他也认为每个被告都应该
有公正的证明自己无辜的机会,包括托洛茨基。但他认为举行这样的公开听证会很
可能只会起到替托洛茨基的政治观点做宣传的作用,而他对这样的活动没有兴趣。
胡克受到爱因斯坦的回信后立刻再写信给他,企图打消他的顾虑,并于不久后
面见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再次婉言拒绝了胡克的请求,并说他认为斯大林和托洛茨
基都是政治黑帮。胡克回答说在文明社会里,即使黑帮也应该受到公正的对待。爱
因斯坦回答说:你说得对,但我不想当这个警察。话说到这里,胡克明白爱因斯坦
不可能如他所愿为这个委员会增添声望,於是转移话题谈了一阵纳粹德国后告辞,
爱因斯坦把他送出很远,非常友好。
虽然胡克对爱因斯坦拒绝自己的请求十分失望,但他却理解爱因斯坦为什幺这
幺做。他也对爱因斯坦的既不偏袒托洛茨基,也不为斯大林辩护的立场而感到欣慰
。但是多年后,一位著名历史学家让胡克看爱因斯坦在拒绝他请求的第二年,即19
38年写给一位朋友的信,其中说他改变了对莫斯科大审判的看法,现在他认为那场
审判是真实的。这封信放在爱因斯坦那位朋友的书信集中出版时,爱因斯坦已经过
世。
1940年,胡克和这位物理学大师又发生过一段和共产主义有关的交往。事情要
从1928年说起。那年胡克到欧洲和苏联访问。他先去德国,见到了第二国际还健在
的名人,被列宁骂为修正主义老祖宗的伯恩斯坦。伯恩斯坦告诉胡克,他曾经把恩
格斯尚未出版的《自然辩证法》手稿交给爱因斯坦审读,看看有多少科学价值,因
为那是本用马克思主义指导科学的书。爱因斯坦读了后写信告诉他,这本书或许在
给恩格斯写传记时有用,至於对当代科学,或者即使是对物理学史来说,都谈不上
有什幺意义。
但是,为了维护马克思主义老祖宗的权威,为了捍卫马克思主义可以指导科学
的文化极权主义教条,苏联方面后来说伯恩斯坦给爱因斯坦看的仅仅是关于电的一
部分,其它关于辩证法,运动形式,热能等等都没有送给爱因斯坦。
为了澄清这个问题,胡克于1940年写信给爱因斯坦,把苏联方面的反应告诉他
,并询问他究竟看了多少恩格斯的手稿。爱因斯坦很快回信说:“爱德华·伯恩斯
坦把所有手稿都交给了我,我的评论正是针对全部手稿的。我确信,如果恩格斯看
到隔了这幺长的时间,他的那一点微薄的努力竟然还被认为有这幺重要,他一定会
觉得十分可笑的。”
一直到那时为止,胡克和爱因斯坦的关系还是很友好的。但到了二次世界大战
后,当爱因斯坦积极参加西方反战运动和支持苏联时,胡克和这位西方最有影响的
科学家之间就个人自由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冷战开始了,美苏核大战的阴云笼罩着世界。在这样的
形势下,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又和战争与和平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在知
识分子圈子里,很多人本来就有左派倾向,现在他们又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在军事上
比苏联强大,是有侵略倾向的一方,所以他们把反战和反资本主义结合在一起。爱
因斯坦也加入了这个反战运动。
1948年春天,胡克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爱因斯坦表态,支持美国进
步党总统候选人华莱士。华莱士是前罗斯福的副总统,在杜鲁门政府内也曾担任内
阁要员,但后来因他的亲苏立场和政府的冷战方针不合,被杜鲁门解职后自己组织
了进步党。胡克看了这条新闻后大吃一惊,因为华莱士为苏联在东欧的扩张辩护,
说苏联对捷克的控制是对美国在那里的干涉所采取的自卫行动,他拒绝谴责苏联的
集中营制度,他还说美国人权泛滥,正在自尝恶果,而苏联人虽然没有那幺多政治
民主却享受着经济民主。胡克觉得作为个人,对这些问题完全可以有各自的看法,
但这些话如果出自一个前付总统,现正参加总统竞选的有影响的政治家,那是不符
合美国民主和立国原则的。胡克觉得以爱因斯坦的社会影响,他无论如何不能支持
这样的政治主张。联想到爱因斯坦近来发表的认为苏联没有扩张倾向,是美国的政
策在威胁和平的言论,胡克立刻写信给爱因斯坦,不但指出华莱士观点的荒谬,而
且历数斯大林对外政策的扩张性,它和共产主义革命要控制世界这个最终目的是一
致的。胡克还请求面见爱因斯坦,进一步交换意见。
胡克很快得到了爱因斯坦的回信。爱因斯坦说他认为华莱士的观点是对的,现
在毫无疑问是美国而不是苏联在威胁和平。关于社会制度问题,他说他很清楚苏联
社会的种种弊端,他决不想生活在那样一个制度下。但苏联的制度也有极大的优越
性,如果换一种比较仁慈的统治,俄国人能否生存下去也还是个问题。他说胡克的
观点太片面,因此不想和他会面。
胡克很快又给爱因斯坦写了几封信,除了争辩美苏外交政策的是非,更指出爱
因斯坦在俄国难以实行仁慈的统治的说法是错误的。他问道:“有什幺证据说明在
天文,生物,艺术,音乐,文学和社会科学领域的清洗有助于俄国人生存?有谁能
说整死了数百万人的集中营,更不用说成批处决牺牲者的大审判使得俄国战胜了希
特勒?”
爱因斯坦没有回答胡克的这些信。不久,胡克应邀为爱因斯坦的一本回顾自己
近年来生活的书写书评,他为此又写信给爱因斯坦,指出他书中一些令人困惑的说
法。爱因斯坦说自由表达和自由意志和人道主义是不可分隔的,他全心全意地拥护
这些观念。但在谈到俄国时他又说人们必须知道,俄国人缺乏政治教育,社会改革
在那里无法由多数人来实行,只能由少数精英来完成。他还说如果自己生活在俄国
的话,他也必须调整自己以适应这个环境。胡克说这两段话表面上没有矛盾,但在
精神实质上是相冲突的。特别是考虑到在俄国实行了多年的文化压制政策,在那里
根本谈不上有什幺自由意志和表达。胡克还问爱因斯坦为什幺在书中谴责了阿根廷
和西班牙的独裁制度,但对更为独裁的斯大林主义一字不提。
这一次爱因斯坦给胡克回了信。他在信中明确说: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他确信
在俄国,社会变革只能由少数人来实行,多数人必须服从,“毫无疑问,对於个人
来说这意味着痛苦地暂时放弃个人自由。我个人相信我自己也会接受这种暂时的牺
牲。”
爱因斯坦的这些观点使我们看到,以所谓国情不同为理由,拒绝给予人民自由
和民主这套专制主义的逻辑不仅仅是共产党的专利,也不仅仅由其它独裁者分享。
连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精英也自发地接受这套理论,说明专制主义在人性的弱点中
扎根之深。
冷战斗士和所谓“校园女巫迫害”
胡克鲜明的反共立场使他在美国学术界被划入“冷战斗士”这一阵营,这是一
个带有讥讽色彩的称呼。但是比这个称呼更难听的,是自由派人士说他在40和50年
代策划了对美国校园中共产党员教师的调查和清洗,制造了学术界中的女巫迫害和
麦卡锡主义。这又是怎幺一回事呢?
胡克自己毫不讳言他在发起这一运动中的作用,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正是为了捍卫美国民主和学术自由。胡克说,很多人认为虽然美国共产党的名声不
好,但它毕竟是个合法政党,就象民主党,共和党,社会党一样,那幺,为什幺别
的党的党员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大学任教,共产党员就不可以呢?
胡克说,校园中的共产党员和其它政党的成员有一个根本的不同:他们从组织
上接受指令,在教学中宣传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党的政策,同时隐瞒自己的共产党
员身份,让学生以为他们是在接受客观真理或真相。例如,1938年五月美共刊物《
共产党员》有这样几段明白无误的话:“各个班级和各系的党员,青年团员必须利
用课堂讨论和小册子等方法和课程设置中的资产阶级偏见和歪曲作斗争......马克
思列宁主义的分析必须被灌输到每一节课中。“共产党员教师必须利用他们的教学
岗位,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尽其所能地给学生以工人阶级的思想教育。“
只有当教师们真正掌握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他们才能熟练地在教学中灌输马克思主
义,指导校园里的斗争,同时尽可能地隐瞒自己的身份。”胡克认为共产党的这种
思想灌输无疑违背了美国教育界和学术界的根本原则:对知识的客观介绍和各种思
想的自由竞争。大学当局并没有权利从政治上处理这些共产党员,但他们的行为明
显不符合教师的职业道德。因此,对那些接受党的指示在教学中灌输共产主义意识
形态和共产党的路线的教师,必须将他们解职。他们可以利用各自的专长去开办自
己的私人学校或者训练班,在那里他们可以公开自己的党派身份,随心所欲地宣传
其政治主张,而不必偷偷摸摸。
然而,共产党在美国校园中的活动还不止于在课堂上进行意识形态灌输。他们
利用大学校园的组织和通讯手段组织党的支部,秘密发展党团员,散发匿名印刷品
,诋毁那些和他们政治倾向不合的教师。这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政党活动。这些都
是和大学的政治中立的性质相违背的。
因此,胡克坚诀主张大学校园里的共产党员必须公开他们的身份,不然,大学
当局有权利进行调查。对於那些利用讲□和校园进行政治宣传的共产党教员必须让
他们离职。他在自己1953年出版的《有异议可以,搞阴谋不行》的书中鲜明地表达
了自己的立场。他认为问题并不在於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或者信仰,甚至也不是党员
的身份,这些都属於社会不能干涉的私人自由。问题在於共产党把大学变成搞政治
阴谋的场所,把教学变成散布党的意识形态并和其它政党进行不正当竞争的机会,
这是在利用自由的教育制度去创造毁灭这种自由的条件。这是不能允许的。
胡克对美国校园中共产党的斗争有着特别深刻的意义。共产党的起家,靠的就
是打入各种独立的组织和机构,特别是学校,工会和各种团体,通过种种手段影响
和控制它们,最终把它们变成党的外围组织,或者在它们当中发起政治斗争,在人
们不知不觉之际,这些本来属於社会公器的组织和机构已经化公为私,成了共产党
的囊中之物。例如中共当初许多领导人都当过学校教师,但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教书
育人,而是为了蛊惑幼稚的学生,建立组织,展开政治斗争,进而罢课罢教,夺校
长的权,使得许许多多校园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胡克虽然没有见过这个阵
势,美国共产党在美国校园中的活动也还远没到那个程度(很多和胡克同一阵营的
人因此对胡克激烈反对共产党员在学校任职感到难以理解,例如杜威就觉得不以为
然),但他那捍卫自由的天性使得他见微知着,当美共在校园中刚刚开始蠢蠢欲动
时就向社会指出其危害性并采取行动将其制止,不愧是一个杰出的“冷战斗士”。
和新左派的交锋
60年代下半期,美国和西方的校园和知识分子圈子里出现了一个叫做新左派的
政治和文化运动,这个运动以西方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武器,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所造
成的人的异化,也和反战以及黑人的民权要求结合在一起。在这个运动的影响下,
美国的大学生掀起了造反热潮,他们冲击教学,围攻教授,甚至占领校园,不分青
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权威和现存社会的所有方面。在这个声势浩大的造反运动和咄咄
逼人的学生面前,很多教授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的政治和文化观点,大学的正常教学
秩序无法维持,更严重的是美国大学中思想和言论自由的传统面临着造反学生语言
和行为暴力的威胁。
这种局面当然引起了胡克的忧虑,特别是看到加州伯克利大学的造反学生掀起
了一场运动,名为“自由言论”,实际上是只让学生享有畅所欲言的权利。为了捍
卫自由,胡克又一次站了出来,联络了一些知识分子,组织了一个“理性选择中心
”。当时“言论自由”这个词在造反学生的滥用下已经沦为言论独霸的代名词,因
此胡克他们不得不用另外一个词来捍卫真正的言论自由。这个组织的宣言就当时校
园的状况提出了几个必须坚持的原则:第一,在一个自由的大学中所有问题都必须
用探讨和争论来解决,而不能使用威胁和暴力;第二,教什幺和怎幺教是教师的自
由,任何剥夺这种自由的企图,例如打断教学,故意发出噪音,或者在校园内外骚
扰教师,都是对学术自由的侵犯;第三,教师通过自己的代表对大学的重要问题达
成共识并参与管理也是不可剥夺的自由。针对当时非理性和大众暴力泛滥的局面,
胡克强调用理性来对抗极端主义和对民主程序的侵犯。作为对新左派运动的反思,
胡克在1971年出版了《捍卫学术自由》一书。
胡克的仗义执言引起了新左派的愤怒。麻省理工学院的语言学教授乔姆斯基就
是其中的一个。乔姆斯基以反政府和反体制而著名,他曾经说美国已经成了一个法
西斯国家,必须来一场“非纳粹化”,1970年在访问越南时他说这个共产党国家是
正义和自由的榜样。在他的笔下,胡克对校园秩序和学术自由的维护成了“邪恶而
危险”的阴谋,最终将导向对学生的压迫。
胡克对新左派的态度使他在海外也成了很多极端分子的眼中钉。1971年他访问
澳大利亚,在悉尼大学发表演讲。胡克对左派激进学生用各种噪音和怪异行为骚扰
演讲早就有所准备,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当他逐一回答那些带有挑衅性的问题时,
大厅后排一个学生忽然站了起来,拔出手枪朝他开了一枪,然后传过整个大厅跑了
出去。子弹没有击中胡克。使胡克大为震惊的还不仅仅是这种嚣张的暴力行为,而
是当时没有任何人拦截那个开枪后逃跑的学生,悉尼大学当局事后也没有惩处他。
当胡克继续他的澳大利亚之旅时,他把这件事告诉其它大学中的左派教授,谁知这
些教授并不认为这起事件有什幺大不了,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告诉胡克--他对待这
件事缺乏幽默感。
当时新左派重量级人物,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马尔库塞和胡克是思
想界的死对头,有很多大学和研究机构出重金想安排一场他们两个人的辩论,但都
被马尔库塞拒绝了。1965年,当马尔库塞有一次作演讲时,胡克在场并向他提出了
问题,引起了一场非正式的辩论。马尔库塞演讲的主题是新左派的老调子:美国工
人的中产阶级化和新的异化,意思是说美国工人阶级被资产阶级的物质生活所收买
,接受了资产阶级的价值观,所以不想革命了。胡克向他提出的问题是他是不是承
认美国社会近年来多少有一点进步,特别是在确保黑人选举权的法案通过后。马尔
库塞的回答是:黑人的选举权得到保障丝毫没有什幺意义,因为黑人已经接受了白
人中产阶级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并按照白人的意向去投票了。胡克於是接着问到:那
幺那一种情况你认为是可取的:是黑人没有选举权,还是他们有选举权,但选错了
对象?马尔库塞竟然说:如果他们错误地运用了选举自由,我当然不希望他们有这
种自由。胡克后来不无讽刺地说:这大概就是马尔库塞的追随者中很少有黑人学生
的缘故。
对於西方学院中的左派,胡克最尖锐的用词是“人类自由的掘墓人”。英国有
个著名的左派经济史学家E.P汤普逊,着有《英国工人阶级史》一书,是西方校园中
史学和经济史学的重要参考书。此人冷战时积极参加反战运动,表面上对美苏各打
五十大板,实际上谴责的是美国和西方民主世界,其实际作用是要解除西方的武装
。他曾经说西方和苏联一样,都把自己国家中的和平人士打为叛徒。对这种毫无根
据的说法,胡克质问道,就在汤普逊生活的英国,西方最著名的反战人士哲学家罗
素被英国王室授予最高荣誉勋章,其言论和行动自由不受任何干预,相反在苏联,
只要是异议分子,即使是著名的氢弹之父萨哈罗夫也被流放出国,更不要说那些名
声稍逊的人士的命运了。胡克说,要是苏联征服了被解除武装的西方,汤普逊和那
些“人类自由的掘墓人”的知识分子毫无疑问会成为共产主义恐怖的第一批牺牲品
。他说,即使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前景没有变成现实,这也丝毫不能减轻这些知识
分子“道义上的不负责任。”(附带说一句,多年前在国内,笔者曾经读过一篇发
表在《史学理论》上的文章,是对E.P汤普逊的采访,文章中说此公住在伦敦郊外上
层阶级的别墅区,家中有两辆高级轿车,但却为在暮年还没有看到任何工人阶级革
命的新苗头而泱泱不乐。)
胡克生于1902年,卒于1989年。他早年追求社会公平和正义,这使他一度被共
产党及其意识形态所吸引。但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实践使得他认识到没有个人
自由,任何以追求公平和正义自栩的制度都不可能实现公平和正义。在此意义上个
人自由是最基本的也是终极的价值。他的一生因此是为捍卫个人自由和学术自由而
不懈奋斗的一生。有这样的学术骑士为自由而战,是美国学界和社会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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