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锋之死——“学雷锋运动”四十年
“以德治国”之药方并非突发奇想,此前中共十四届六中全会议决建立“
精神文明指导委员会”,就已敲响全民道德重建的锣鼓,殊不知这些年来却是世风
日下,人心糜烂。於是想起国民政府当年的“新生活运动”。那阵的“精神文明指
导”是从儒家传统中来的,无非是忠孝仁勇、礼义廉耻。由於战乱频仍,这一匡扶
世风之努力毁於烽火之中。当时有一专写讽刺打油诗的诗人袁水拍嘲讽“新生活运
动”,有句曰:新生活,新生活,什么新生活,还是旧生活!
袁水拍终於在新中国成立後找到了他心仪的“新生活”,并在各个年代的
政治运动中尽情歌颂这种“新生活”,一直吟唱到自己身败名裂。
如今又见“新生活”,儒家的训诲是很难听见的了。曾在本朝立过牌坊的
无数尊革命偶像,因斗转星移,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屈指算来,只剩下一个
雷锋。
雷锋这位普通一兵,去世已四十年了。
60年代的全国“学雷锋运动”,学得个风起云涌;70年代大家忙於革命,
便忘了他,仅有个别注家考证出雷锋在日记中批判过刘少奇,这毕竟太过牵强,於
是未能将他重塑为“造反先锋”;80年代的“五讲四美”,又想起他来,打锣打鼓
的“学”了一阵,只似死水微澜;90年代,社会道德大滑坡,雷锋的灵位再度被祭
出来,对一心求财的世俗百姓来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已听腻了,於是一个颇具创
意的奇闻就登遍了大陆的报刊,说是美国的西点军校悬挂着雷锋像,以激励美利坚
的士官生向这位中国列兵学习,克己奉公,死而後已。
连美国大兵都得学雷锋,黑发黄肤的本国同胞还能说不?
西点军校是一个向公众开放的旅游点。我不但自己去过,也陪友人去过,
麦克阿瑟、巴顿将军的像倒还认得,却从未见到有什么雷锋像。有一次陪客人去西
点军校,客人向戎装笔挺的接待军官发问:有否挂过雷锋的像?军官说,已有一些中
国访客问过这事,他也晓得中国传媒宣传过这则消息,但他可以很确定地答复,西
点军校从来不曾悬挂过雷锋的像。
其实,要学雷锋尽管自己关起门来学,何须乞灵於大洋彼岸的“凌烟阁”
呢?
要说当年的雷锋,处处行善,是很教人感佩的。中国的传统文化道德,也
曾熏陶出众多的大小善人,见诸史册、戏曲、话本小说。如指他是这条河床的延续
,立个牌坊也无不可。不过,他被尊为“共产主义战士”,当局以他的大量日记来
佐证此为毛思想所哺育出来的“新人”,用心可谓良苦。不幸的是,当这种主义和
思想油漆剥落之时,雷锋的传世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更何况,当时为描画这辐“封神榜”,不但《雷锋日记》经过写作班子修
饰,更将雷锋“因公殉职”之细节讳莫如深。我们这些身历学雷锋运动的过来人,
除了反复诵读他的日记,照葫芦画瓢地写学毛著心得之外,关於他的死因,只记得
官方告诉我们的版本----雷锋因指挥行车,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砸死了。没有任何
资料提到另一个人,就是当时被雷峰指挥的军车驾驶员,他被轻而易举地抹掉了,
仿佛从不存在。而此人在沉重的阴影里苟活了三十多年,直至1996年清明节才现世
,他带着全家人在抚顺雷锋纪念馆前植下了第一棵树,“乔安山”这名字,如同无
主孤魂突然重返阳界,一夕之间他便成了新闻人物。
乔安山以前是沈阳军区工程兵某部的副驾驶员,为雷锋的助手。1962年8月
15日,他俩出车回来,稍事休整,雷锋便招呼战友:“咱们洗车去。”小乔坐上驾驶
室,打算循规蹈矩地顺车道开去洗车场,不知为何,班长雷锋却要抄近道,迳直从
营房小路穿行,为此他着手搬去横在通往洗车场小路上的铁丝网。这是图个便利?是
为了节油?天晓得,总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小乔只得听班长的。他开到铁丝网
前,却有点不安,小路太窄,右边是连部营房,左边是一棵大杨树,周围还纵横拉
着多条铁丝,捆着一根根木杆,平时是用来晾晒衣被的。小乔问:“班长,行不行?
”雷锋搬开拦路铁丝网,就说没事了。小乔又退又进的在窄路上倒车,好象倒顺了
,但总觉不妥,便停下探头问:“班长,咱们会不会撞上房子?”雷锋查看一下,又
说:没事,你只管开吧!他在车左前方用手势指挥:倒__进__倒__进……小乔通过了铁
丝网缺口,一挂挡就向前开去,他浑然不觉,左後轮将一根晾衣服的木杆蹭倒了,
他更不会知道,铁丝巨大的拉力将木杆反弹回去,正好击在班长的太阳穴上!小乔直
开到洗车场,下来一看,怎么班长远远的蜷卧在地上?他急急跑过去,只见雷锋口鼻
都在喷血,小乔抱着他,瞬间就被溅上一身血浆……
雷锋被送到抚顺西区医院时已停止呼吸,经院方抢救,他气若游丝地微微
吐纳,院长诊断是颅内骨折,内出血,医院里无人会做开颅手术。部队方面马上派
车去沈阳接陆军总院的专家,却为时已晚。雷锋开始抽搐,院长见状即切开他的气
管输氧,二十分钟後,院长宣布雷锋已告不治。乔安山捶胸顿足,痛哭不止,并守
在太平间里不肯离去,直至医院职工下班,他仍不退出,只好将他和雷锋的遗体反
锁在停尸间里。不过,後来排长亲自领着两个战士前来将他押走,并关在营房禁闭
起来。在和平岁月里,士兵们都没见过阵仗,小乔认为自己撞死了班长,只落得个
挨枪毙的下场了。谁知指导员从外面回来,闻讯便下令将他放出来。“谁让你们把
他关起来的?死了一个不能死第二个!”这是典型的行伍语言。
次日,沈阳军区军事法庭和辽宁交通厅共同组成的调查组前来现场踏勘,
仔细测定前後倒车的辙印,得出结论:这是意外交通事故,战士乔安山没有直接责任
。
这年,小乔才21岁。班长死後约一年,全国开始了“学雷锋运动”,作为
反衬,乔安山已前程尽毁,他抑郁难已,并以自虐式的“工作狂”来弥补过失,一
度延期服役,却终是抬不起头来,遂於1966年灰溜溜地退伍转业到五机部在东北的
建筑公司。岂料到了地方,人家晓得雷锋是倒在他的车轮下,更是在背後点点戳戳
,令他无地自容。文革开始,造反派山头林立,他甚至有了性命之虞!为妻儿计,他
只好通过亲戚关系调往辽宁铁岭某单位当司机,并从此严守秘密,绝不泄露自己的
来历,甚至不敢让年幼儿女们知道他曾是雷锋的战友。如此苟且偷安,一直熬到19
91年,他心头这口枯井又被搅动了,这时当局重提学雷锋,沈阳军区奉命重新编辑
出版雷锋事迹,在寻觅雷锋旧战友时查到了乔安山的下落。编写组的频频到访,令
老乔无所遁形。事後,他不得不在1993年提前退休,在铁岭一居民楼隐居,他倒忘
不了“雷锋精神”,时刻乐意给远近邻居帮忙,日行一善,从不图报,故此人缘口碑
都极好。然而,他身体甚差,生活非常困难,乔妻唯有到离家很远的市场上租了一
个卖茶叶的摊位,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之黯淡,真是“牛衣对泣”!
1996年,《铁岭日报》发掘出这位“本地闻人”,呼拉拉又炒热了。至为
荒诞的是,当年旁人背後戳脊梁,不外是指他害死了雷锋;今日人心之粗鄙恶俗,
竟至於不断有泼皮无赖到乔家老妻的摊上白拿茶叶不给钱,撂下一句风凉话:“你们
家是雷锋战友,就应该带头学雷锋!”至於原先很感谢老乔乐於助人的一些邻居,又
觉得:“原来他有这档子事!”有麻烦不找老乔白不找,他就该奉献奉献的。
世态如此,真是对“雷锋”二字的莫大讽刺。乔安山终是不堪其扰,决意
走出阴影,便於清明节买了棵柏树,借了一辆汽车,带领全家直奔抚顺雷锋纪念馆
,种下树苗後,他老泪纵横地向儿女们首次讲述了他与雷锋的悠远旧事……
他家的茶叶摊还开得下去吗?社会道德糜烂至此,正是不学雷锋不行了;学
雷锋,也不行了。无论怎样,雷锋总算是某种立身处世的尺度,连它都风化剥蚀了
,大伙儿还学什么呢?什么都甭学了,摸着石头过河,逮住耗子就是好猫……但人总
是要有点精神的,於是这年头就剩下一个包治百病的独步单方——爱国和说不。不
过,我硬是参悟不透,它究竟和“以德治国”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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