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奥运杂感之二
已故著名社会学家诺伯。埃利亚斯(NoberElias)曾经对体育在西方现代文
明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做过精彩的研究论述。(见其“体育与文明”(Sportetcivilis
ation)一书)。埃氏将体育运动作为达到自我控制,换句话讲,达至文明状态的有效
的行动。依埃利亚斯的看法,现代体育的发展是现代社会个人以及群体沟通,协作
,组织方式的一种特殊形式。埃氏还特别探讨了现代民主同时也是现代体育发源地
的英国的体育发展和议会建立两者之间的关系,认为这两者之间其实有着密切的关
联。埃氏认为社会的‘体育化’(sportization)与政治的议会化是达至社会的和平
化(pacification)的两种形式。当然,这理论是与埃氏有关文明的整体理论相关的
。但我们确可从事实上看出,现代体育在现代文明中的地位日益重要,这无论是从
体育在各个国家内部生活还是在国际交往上的日渐发展的规模和重要性来讲都是如
此,现代奥运的发展就是一明证。法国当代知名社会学家弗郎索瓦。杜贝(Francoi
sBubet)也常常说,“现代体育是研究当代社会政治,社会关系,文化的一极具启发
的领域,它在许多方面体现着现代文明的精神及其问题”。
冲突和竞争性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徵。这种冲突性既是人类灾难痛苦
的一个造因,也是人类生活生生不已充满活力的源泉。就这一点,埃利亚斯肯定是
对的,体育是人类文明的一个组成部份,它将人类的这种冲突性和竞争心理转换为
人类社会和睦,协调,友爱的一种规范性活动,虽然这种活动的正面作用常常更多
地是体现在对某一团体的内部。由此看来人类积累的智慧理性还是极其深刻的。体
育的精神可谓是丰富,但其核心却可用英国人常讲的fairplay来概括之(法文中也有
借于英文的fair-play一词),中文过去直译为“费尔泼赖”,意为体育运动或更一
般游戏中的公平竞争,尊重规则,善待对手的高贵风度。套用中国人一句近似的话
说,就是君子之争。这种费尔泼赖精神,实际上不仅在体育和游戏中,也在社会生
活的其他方面,不仅在现代,甚至说在一般意义上的文明生活中所体现,只是现代
文明将这种精神随着托克维尔所说的那种整体的民主化的趋势而广泛普及至现代生
活的众多领域而已。我们知道,文明的存在和延续是不可能不以某种正义原则为基
石的,而费尔泼赖恰恰就是现代生活正义原则的某种通俗的,底线意义上的表述。
可以说,不讲费尔泼赖精神的社会,一定是一个专断,腐败的社会,一个个体权益
不能得到起码的尊重,甚至是一个疯狂的,文明秩序崩解的社会。就这一点,中国
人似乎应该有较深的体会。
在中国大陆成长的人,年长一点的,莫不对这个有些奇怪绕口的译名“费
尔泼赖”耳熟能详。这主要是因了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杂文“‘费尔泼赖’应该缓
行’。文中所提倡的所谓要”痛打落水狗”的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在文革时代被屡
屡提及,乃至收致中学教科书中,被一代年轻人背诵摹习,奉为圭皋,剑及履及,
也体现在那年代年轻人的许多精神,政治和社会实践中。要痛打政治上和生活中自
己的对手被许多人牢记,奉为信条,但“费尔泼赖”的原意则似乎早已被许多人遗
忘唾弃,反费尔泼赖的精神大兴其道。自认是掌握了真理也掌握了权力者常常要理
直气壮将那些所谓的落水狗一番痛打,被痛打者旦有机会上岸,也千方百计要将先
前痛打自己者赶下水,再痛打那么上一番。如此一来,有机会痛打者便更要将此精
神发扬至极致,以免再有后患,不妨就此将痛打落水狗的战斗进行到底,“让其永
世不得翻身”。痛打之场面因而愈发凶残暴烈直至难以诉之笔墨, 一时人
类生活中那种长久宣扬的和善的精神几乎斫丧殆尽。后来改革开放,平反昭雪,“
团结一致向前看”,讲究平等竞争。这文章似乎也就慢慢失去了昔日的神圣,从教
科书和人们日常的语言中逐渐消失。不过,还是时不时会以各种形式被某些人喜欢
以各种隐晦或直接的方式提及。近些年,中国的体育有较长足的进步,这无论是在
人们的日常体育生活,对体育的兴趣和关注上,还是在中国运动员在国际比赛上都
是如此。但费尔泼赖的精神却似乎并没有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有得到更广泛的接受和
传播。原因何在呢?
此次悉尼奥运一个最大的话题就是运动员服用违禁药物的问题。从当年东
欧特别是东德的运动员在教练员的指使下服用药物为己争利,为国争光到今日遍及
世界的各种层出不穷的体育丑闻,这种现象愈演愈烈。靠服用违禁药物提高体育成
果来满足运动员的成就欲,应付政治或赞助商的压力已成为包括中国体育界在内的
一种世界性恶疾,严重危害着体育的正常发展,败坏着体育的道德,体育的费尔泼
赖精神。体育成为服务于非体育目的的一种工具,没有服务于人类健康反而在健康
的名义下伤害健康。况且这是一种明显的造假行为,运动员靠药物将对手置于一种
起点上的不平等,因此体育已经失去了其竞争的真意。长此以往,体育将不复存在
。竞争精神发展到极端时的负面结果是取消真正的竞争。因此国际体育界自然需要
认真对付这种现象。但对这种现象的解决只能是一方面要强调体育道德,另一方面
要以强化舆论和相关机制的监督作用,也就是说,以强化广义的”裁判”监督为手
段。此次奥运包括世界上其他一些重要的体育竞赛组织者近来正是在这些方面做了
大量的工作。比如这两年在法国历史悠久的环法自行车大赛所不断爆出的兴奋剂丑
闻,迫使该赛的组织者采取了一系列严格的检查和惩制措施以挽救该赛的声誉。此
次奥运之前,据说为考虑到将来申办奥运的声誉,中国官方的有关机构取消了一大
批可能在此方面有问题的原定要赴澳参赛运动员的参赛资格,此举赢得了相当的好
评。可见中国人也不能一方面想参与世界竞赛,赢得荣誉和利益,另一方面却罔故
世界舆论和行业道德标准。
体育方面如此,其他领域亦如此。比如对知识产权的保护问题,中国官方
也慢慢认识到中国的知识产权的保护问题,不仅是与外界经济交往上的一个大问题
,也是保证中国自身经济正常发展的一个重要问题。在入世贸的问题上,中国在不
断地争取一个能够费尔泼赖地同外界竞争的地位,同时在外界的压力下,也在努力
给外企,国企和私人企业创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这一切是令人鼓舞的,相信对
费尔泼赖精神在中国经济领域的生根是有帮助的。长期以来中国的私人企业所抱怨
就是所承受的不公正待遇,而国企也正是靠着其官办地位,垄断把持资源,不求进
取,才有其效益不断低下,负债累累,几近破产的境况。也就是说,国企是靠吃权
力的补药来进行非正常竞争,虽然占了便宜,但正象许多服兴奋剂的运动员得了冠
军却因此伤及性命早逝一样,最终还是自食其果。强本固基之举还是要回归现代经
济的基本规则,让市场竞争决定企业的胜负,国家只扮演裁判者和失败下场者的照
顾和再组织,以利其从新上场和避免因胜者通吃而造成竞争者队伍日渐缩小最终毁
坏自由的竞争。
古典自由主义意义上的国家,也就是无论在经济还是其他领域,国家的地
位与作用只在其裁判的角色且越少越好,其实今天哪怕是在那些号称最自由主义的
国家也已不复存在。国家所必须参与的现代社会和经济生活与一个世纪前相比远远
要深刻和广泛的多。而传统马克思主义那种认定没有真正公正的裁判和裁判规则,
人没上场,胜负已定,唯一的出路在拒绝裁判,推翻规则,而且为一劳永逸地消灭
不平等竞争的再现而取消竞争本身的观点也随着这个世纪的结束而逐渐消失。除了
一些极端的激进派,绝大多数的左派也都已渐渐中间化,社会民主主义化。就是说
,在承认竞争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同时,坚持用商榷的方式更改那些不合理的竞赛规
则,捍卫每个人都有上场竞赛的权利,也有下场,失败后受基本保护的权利;国家
是裁判,但要受到越来越多参赛者和观众的认可和监督;国家是保护者,不仅保护
冠军也保护败者。现代性最深刻的本质是社会的分化。裁判是裁判,运动员是运动
员,观众是观众;社会成员的角色更换是必须以制度确定的规则来进行,而不能随
意转换,大起大哄。集权主义的逻辑之所以是反现代性的就在于其反分化的逻辑,
观众和运动员,裁判可以在同一时间随意互换,更在于取消竞赛。承认分化又节制
分化,动态地制度性地节制分化是社会民主主义的立场。自由主义者则多半是持对
分化的赞美态度。最近国内知识界有关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之争愈演愈烈,也动用了
许多西方最新的理论资源,但依笔者浅见,这许多理论虽有学理上的借鉴意义,但
许多也是无法轻易不加分析就用来讨论中国问题的。如果依然用体育术语来作比喻
,中国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裁判和运动员角色不分,既想有裁判的权威,又要有运动
员的荣耀和利益,要么是没有竞赛规则要么是随意加以改动,且某些人通过垄断不
许他人上场以致不满日积,费尔泼赖精神不彰。这在过去造成了几十年的社会灾难
和许多个人命运的悲惨结局,(明明是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刘少奇竟然在失去权力后还
惨死在被政治对手鼓动的不是政治对手的对手下),也是现在中国诸多问题的核心。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取得的一些进步,莫不与承认社会分化的必要性(党政分开,政企
分开等等)和贯彻费尔泼赖精神这两点有关(比如高考的恢复以及考核制度在许多领
域的扩大)。然而中国今天的问题和明日必至的危机也一定是与承认和贯彻这两点的
不足相联。以今日社会不满的积聚和物质条件的局限,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尽可能
地提倡费尔泼赖精神远比高唱那些虚假的意识形态话语要更符实际也会更有实效地
缓解社会紧张。回到埃利亚斯的看法,政治的议会化和社会的体育化是整个社会和
平化的两种重要途径,如果我们不去狭义地理解社会的体育化,所谓的社会体育化
不外乎就是在整个社会生活中贯彻费尔泼赖的精神。但在中国当下的情况下,费尔
泼赖精神在社会生活中的贯彻受到不讲费尔泼赖精神的政治生活的阻碍。政治权力
的垄断和政治权力运作的权谋化,基本的受制度保障的公民甚至政治人物的自由的
阙如毒害着社会生活,造成费尔泼赖精神无法在社会生活中顺利畅行。人们自然希
望官方能在扩大费尔泼赖精神的影响上做出积极而最终也定会对他们有益的作为,
但从现况出发,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和一个真正的社会民主主义者是不该有什么
分歧的,那就是争取公民最基本的自由权利,推动旨在符合现代性分化要求的基本
制度功能上的分化改革和合理的规则的建立,裁判的归裁判,运动员的归运动员,
鼓吹“费尔泼赖应该速行”。□
(草于二零零零年十月十五,改定于二零零一年一月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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