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支持申奥?答案其实可以很简单:因为我热爱中国,渴望中国富强
、文明、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因为民主不能是孤家寡人的事业,要推动中国的民
主化,不能不和大多数爱中国的中国人站在一起。但是,鉴于海外提出了那么多看
似有理的反对意见,我不得不多说几句。
一. 中国VS.中共
首先得申明:我爱中国,不爱中共(但我也不主张与中共为敌),中国和中
共是有关联但绝不等同的两码事。把党、国混为一谈,源于列宁虚构的那个君权神
授论的现代版:有一个代表历史规律和人民利益的先进阶级-→工人阶级-工人阶
级只能以先锋队共产党作它的代表,并从外边给它灌输工人阶级的先进思想-→共
产党要按严格纪律“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组织起来-→所以,党的领袖
就是人民利益的天然的、永恒的最高代表。这一种厚颜无耻的强盗逻辑每个推理环
节皆错,它不折不扣是极权主义政治体制的理论核心,却至今仍然是中共的基本信
条,每日每时在其宣传工具上轰响着。谎言重复一万次,渗透中国人的下意识,就
成为他们不由自主的思维逻辑,把爱党和爱国当成了一回事。
事实上,党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当然不是重合的,一党专制就不符合人民的
利益;但是,另一个极端“党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完全冲突的”也同样不正确;
如果世事果真就这样黑白判然,也就无须乎开动脑筋思考问题了。政治的智慧就在
于,如何恰如其分地区分这当中的差别和关联。
我得承认,在办奥运这个问题上,上述区别并不容易。但无论你如何强调办
奥运符合中共的利益,也无法得出结论说,它是根本违背人民利益的;也不大可能
拿出数据,准确区分这两者之间孰重孰轻。很不幸,我们恐怕只能靠某种整体的洞
察力或直觉。我只能说:直觉告诉我,办奥运将强化国际社会对中国内政的关注、
影响和监督,将迫使中共更多地接受世界文明主流的价值观和游戏规则,而不是相
反。鉴于中国二十余年来的进步主要源于对外即对国际主流社会开放,凡是能够扩
展这一开放度的,大体上就是好的。
一党专政的最大弊端,就是执政党的权力不受制度化的强有力监督和约束。
对外开放的好处之一,就是使中共愈来愈深地受到国际社会的监督和约束。持不同
政见者的批评也是约束之一,但如果没有对外开放,持不同政见者立即就会全部消
失在死刑、监狱和劳改营之中,就象今天的北朝鲜,毛时代的中国那样。
或许,办奥运有利于共产党的统治。然而,什么样的统治?是日渐松动、温
和、文明化的统治,还是相反?说办奥运将使中共的统治走向严酷、野蛮和极端主
义,这不大象是实情。
凡是能使中共脸上增光的事,就是坏事,这种说法背后的逻辑,其实还是敌
我二分:中共是万恶之源,不推翻它中国就不能进步。──这一套革命万能论,恕
我不敢苟同。
二. 邓小平VS.毛泽东
中共并不是铁板一块,邓小平与毛泽东差别很大。要知道两者的差别有多大
, 不需要大智慧,读一读邓力群等极左派对邓小平的指控就够了。由于“六.四”
的血腥镇压,民运人士不愿承认邓小平的贡献和江泽民“七.一”讲话的进步意义,
道义热情固然无可非议,但意气用事、以偏概全毕竟有失偏颇。“七.一”讲话离赫
鲁晓夫主义也许只差半步了,而赫鲁晓夫正是从斯大林到戈尔巴乔夫的中间站!难
道非搞革命,搞到流血漂杵才算好?
革命是麻醉中国知识分子(和游民群体)的精神鸦片。
革命易,改革难,亨廷顿在《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一书中有很好的解说。
改革派常犯的一个大错,是高估自己的本事,低估保守派的力量,“六.四”失败的
原因之一,就是这种“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革命乐观主义”,或者说,用革命
的方式搞改革的急躁冒进主义;知进不知退,进退失据,孤立自己,壮大敌手,和
当年的康、梁、谭嗣同犯同样的错误。邓力群等十七人的万言书在中共体制内外引
起了一片哗然,它告诉人们,在中国,革命神圣、极左有理的土壤之肥沃,自由民
主、渐进改良的养份之匮乏,远远超出理想主义知识分子的想象。极左不是“一小
撮”的问题,它在广大失意人群,在改革中受益不多的人群中有极为广阔的市场,
不要以为,他们反对执政的中共,就一定是民主派的盟友!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改革要成功,一定要有一种遍及社会各界的“适可而止”的分寸感,明白“过犹不
及”的道理。邓小平在“六.四”中的决策,不啻为其政治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但是
,这不是出于他个人的邪念,那是种种复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也包括近百
年来革命神圣、革命万能的政治文化对冲突各方的深刻影响在内。
“一个因‘原则’而导致不可调和的分裂的国家,其中每一方都相信自己是
清白无辜的,而别人是漆黑一团的,这个国家将无法治理。”(李普曼)──
可怕的是,这类黑白二分的幼稚逻辑在今日中国仍然大有市场。这才是真正
的“现代化陷阱”。
有人把今天的中共与三十年代的纳粹相提并论,反对中国办奥运。我认为,
这比拟不当。
出于政治理论研究的需要,把列宁主义与纳粹主义归为一类,即“极权主义
”(totalitarianism),应当说很有解释力。但是,同一类型的个体间不是没有“
种差”的;简单说,纳粹是倒退的部落主义、种族主义,而列宁主义是理想主义、
未来主义,是主张天下大同的,这个差别并非无关紧要。
更不必说,邓小平的共产党,哪里还能算作共产党──不管从好的,或坏的
方面说。
而且,当年的纳粹第一,其极权主义正处于上升时期;第二,其军事实力居
全球首位;第三,扩军备战、对外侵略是其不可动摇的首要目标;第四,世界大势
与今天大为不同──当年没有核武器,没有全球化,没有联合国和今天的国际道义
准则,自由民主受到极左-极右两方面的严峻挑战,......等等。今天的中共,几乎
与之处处相反:军费不到美国的一个零头,军事技术水平比西方落后不止一代,争
取和平的国际环境至少今天还是其首要的对外政策目标,世界大势逼迫着中共不得
不一步步融入国际文明主流.......当然,如果民主化长期没有进展,不是说不存在
中共走上极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新法西斯道路的可能性,但这可能性看来不是
很大。
三. 民意VS.政治正确
如何做到既顺应民意,又引导民意,这是每一个政治家必定要面对的巨大挑
战。“人民(实际上只能是某一表决多数)的意愿天然合理”,这种卢梭式的人民
崇拜是极权民主、多数暴政的信条,是自由主义民主必须坚决拒绝的。但是,如果
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人民大众是愚昧无知、受骗盲从、只图眼前利益的,因此一
小批精英可以把自认为正确的决定强加给人民,那就不折不扣成了专制独裁,列宁
就是这么干的。
海外民运在“六.四”刚刚过去的一、两年内,曾经犯过盲目乐观的错误,以
为中共行将崩溃,现在有些人却是跳到另一个极端,极度悲观失望,把中国人──
无份内外:政府官员、企业家、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大学生、工人农民、海外华
人──统统骂得一钱不值,似乎比毛泽东时代还要不堪,彻底没有希望。这背后隐
藏着一个“唯我独尊”的赤裸裸的精英孤立主义,自封为真理正义在握的裁判官,
似乎99%以上的中国人都可以被裁决为毫无希望。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又何苦费力
去争取根本无望的民主呢?
海外的朋友们恐怕不太能了解,象误炸使馆这样根本不该发生的愚蠢错误,
给国内亲西方的民主派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一下子沉下
去了,我知道这件事糟糕透顶---尤其是对中国的民主事业而言。中国政府固然是有
意识地利用了这一事件,但毕竟,这是在中国人民族自尊的敏感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某些中国人对“九一一”事件的幸灾乐祸反应,与此(以及撞机事件)有极为密
切的关联。
民主就是民意之治,这话当然一点不错;但是,真正困难的问题却是,我们
怎样知道民意是什么:人民现在究竟想要什么东西?以及,更困难的是,人民将来又
会想要什么东西?十几亿人,人各有志,永远不会想要同一样东西;哪怕就是同一
个人,也不会永远想要同一样东西。民主理论最困难的核心问题,毋宁说就是:政
治决策怎样才能顺应真正的民意。学者们发明了许多了解民意的技术手段,如民意
测验,但它至多只能知道在某一个很局限的具体问题上,各种人意愿的分布情况;
象“什么是民主?”“民主化道路应当怎样走?”这种问题,民意测验半点用处也
没有。
让我常常不免灰心的是,许多民运人士甚至不理解或者常常忘记了,个别案
例只有放在系统理论的某个合适位置上,才有它的有限价值;能给我们一定意义上
的理论指导的,是统计规律──在科学抽样基础上做调查统计后得出的结论;而且
,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种统计数据的可靠性也只是相对的,有限的。但不管怎样
,我们至少要尽可能用统计数据来说话。
我亲自质询过盖洛普在中国的代表,得知他们的调查数据──超过94%以上的
中国受访者支持申奥──是在中国14个城市作抽样调查得出的结论,是有相当科学
性和可信度的;至少,比迄今所见的其它论辩都更有可信性。这就是我支持申奥的
主要理由。不站在这94%的人一边,却偏要站在其余6%的人一边,其中的理由何在,
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几种说法,不妨顺便一提:
申奥成功将使中共更加肆无忌惮──上面已经讲过,由于缺乏民主制度的约
束,对中共滥用权力的制约主要靠:与国际规则逐步接轨;体制内、外民主意识的逐
渐扩散;持不同政见者的批评,等等。申奥成功,国际社会的监督只会加强,国际
主流文明的影响只会加速扩散,而各种批评意见(包括反对中国办奥运的意见)在
这样一种注意力被聚焦的情境中只会使中共更谨慎小心,而不是相反。反过来,如
果申奥失败,中共会更不肆无忌惮吗?我看不会。
办奥运是浪费民脂民膏,而且为贪官大开方便之门──办奥运所费不赀,这
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想想中共搞五十年国庆的惊人浪费,就不免让人心生联想。
但是,两者差别还是很大:国庆阅兵毫无建设性,办奥运的投资却是多数用于基础
设施建设;没有人敢说阅兵会有利于经济增长,办奥运却可以拉动经济增长大约每
年0.3个百分点;阅兵没有半点国际监督,办奥运是在严密的国际监督之下。至于贪
污,试问如果不办奥运,这两千多亿用在别处,贪污会更少吗?我想应当是相反;
在国内、外的高度关注下,贪污应当更少,而不是更多。况且,总不能说,因为有
贪污,就不要建设了,等贪污搞乾净再建设。
办奥运会让北京到处堵车,堵上八年;建筑扬尘,让空气更坏;......等等
等等。这些就不必争论了;没有一件好事会不付代价,所谓“决策”无非是两害相
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要想不堵车、不扬尘、不......那就索性不要建设好
了。
我一向主张建设性的可操作的批评,而不是敌我二分的,或高调理想主义的
批评。我主张,批评第一要出于善意,是希望被批评者好起来,而不是快快死掉;
第二不仅要指出错误,还要有可操作的替代办法──你说这个不好,那么什么才好
?我以为,对中共也应当是这个态度。
四. 屁股VS.脑袋
自由民主之所以值得追求,说到底是因为它符合人民的利益。然而有不少人
误以为,民主就是各种利益集团竞争一块利益大饼。正相反:这不是民主,是民主
的歧途。民主的政治领袖应当高瞻远瞩,有能力根据人民长远的整体利益来协调和
平衡各种短期的局部利益。因此,他们既要洞察隐微,把握各利益群体当下的利益
要求,又要能相对超脱,理性、稳妥、客观、公正地引导这些利益要求,时时把握
好分寸和平衡。这当然是一种近乎理想化的高标准,任何人难以完全做到,因为,
常情是“屁股决定脑袋”,你坐在某条板凳上,你的脑袋就要受它的影响;只不过
,民主制度的功用正在于,把这个近乎理想的高标准如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
于政治家头上,让他们不敢或忘。
我深知,美国是个太诱人的国度,坐在美国这条板凳上,要想不受它的影响
几乎不可能。马克·吐温曾说,小时侯父亲是他崇拜的偶像,老头子的每句话在他
看来都是对的;长到十几岁,偶像破碎,他觉得老头子处处不对劲;四十岁以后,
回过头一想,老头子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这也许正是不少中国移民对美国观感变
化的三段论:初到美国,和中国比较,美国不啻天堂;时间稍长,面临种种生存竞
争,开始逆反;再后来,适应了美国的环境,美国又变得可爱起来,而且越来越可
爱,而中国,自然是越来越丑陋。这种不利于中国的比较,也许让有些人对中国越
来越冷淡与不屑,对于我,却是使我愈被刺痛,越增强我一定要变革中国的决心。
在我看来,我的态度似乎更可取一点.
问题也许正在于此:不是美国不好,正相反,美国太好了,好到这个地球上容
不下两个美国。中国不是美国,而且永远变不成美国──上帝不许,上帝没有给地
球预备那么多的自然资源。光是把美国的民主自由每天念上一千遍,也解决不了任
何问题,世事比这复杂艰难得太多。除了美国的好,美国的民主自由,我们还得考
虑其它多得多的东西;至少,我们得了解:美国不是铁板一块,上中下,左中右,
内与外,必须细分,然后分别评价;指导美国对外政策的原则,与美国国内政治的
自由民主原则并不是重合的同一回事;美国不等于西方,欧洲与美国差别很大;不
能仅仅用美国和中国比,还得考虑中国的历史,拿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比;必须科学
、全面、深入地思考,中国可以从美国学习什么,学不到或不应当学什么;......
等等等等。这些要求都很难做到,但我们必须首先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而不是
自以为拿上一面自由民主的大旗,在半空中拼命挥舞,就万事大吉了。面对这些问
题,要取得一些起码的成绩,必须具备一些必不可少的主、客观条件,比如说,读
书、回国。外科医生切盲肠,还要苦读八年以上,实习若干年,搞民主却可以不要
任何资格,这种事情真可说是荒谬绝伦。──重申一遍:我无意贬低任何人,我想
说的仅仅是: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每个人都有其信息的不完全性:在我,
我要警惕不要被中共的片面宣传所误导;海外诸君却正相反,不要被美国共和党某
些右翼的另一种意识形态狂热所支配。中国的民主事业需要的,是超脱于这种种片
面性之上的,真正冷静、客观、公正的判断。我们迫切需要的是持中,而不是走极
端。□
(2001.11.17.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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