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现代统治和现代公民之间的冲突
七月一日香港五十万市民反对“基本法”第二十三条立法大游行是港人捍卫自由,争取民主的勇敢正义行为,其意义远远超出香港,它为中国的民主事业树立了榜样。香港人的义举令人鼓舞,令人钦佩,他们的示威值得我们致敬。港人七一大示威的冲击波会达到何处,会产生何种后果,由于事态仍在发展,暂时不能下结论,不过,很明显,仍然拥有相当自由的港人表明了他们对自由和民主的信念,他们的行动将会鼓舞全中国的民主事业。
作为过去几年在香港工作并与许多港人有过直接接触的新闻工作者,我知道多数港人虽然终日为生活奔忙,但是,我也知道港人对于重大原则问题,对于自由,民主,人权和法治普世价值的执着,知道香港是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七一”前两星期,当游行组织者和中外媒体都只估计会有五万人上街游行时,我和香港朋友通电话,问及会不会像偏高估计的传闻所说会有十万人参加游行,朋友告诉我:“哪里止啊!会有十万的好多倍!”像大多数观察者一样,我对于到底有多少人会在烈日炎炎的七月一日下午参加游行没有把握。换句话说,我还是低估了长期生活在一个成熟公民社会中港人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成熟程度。顺便一提,各界普遍接受的游行人数是五十万人,但是,我的不少朋友,包括参加过或目睹过八九年六四屠杀后香港百万人游行的朋友说,这次游行人数不下于六四后的人数,就是说,七一大游行的人数远远超过五十万人。和六四后大游行表现出对中国民主事业的直接关注不同,港人如今的关注和焦虑完全在香港,而且,港人的不满集中针对以董建华为首的特区政府,而不涉及中央政府。这既是由于港人恪守“一国两制”的界限,也由于港人对特区政府的不满远大于对中央政府的不满。一个开放社会中的政府其民望竟不如中共一党专制政府,可知香港特区政府不得人心到何种程度。
在港人大游行的强大压力下,香港特区政府不但被迫在七月五日同意修订最引起?几h的三项内容,到七月六日,香港特区行政长官董建华更被迫押后二读这一关键立法程序。但是,只要特区政府还是想不充分咨询就通过二十三条立法,只要香港仍然由无能的董建华领导,由趋炎附势的投机人物主导,只要香港一日不实现还政于民,不是由市民通过普选产生行政长官和立法会所有议员,香港就没有可能产生一个有合法性从而得到市民拥戴的政府,香港的一国两制无法真正实现,港人和统治他们的政府之间的矛盾冲突无可避免。说到底,这是仍然用前现代思维来治国的中共及其在香港的代理人同具有现代公民意识的港人之间的分歧。
特区政府的所作所为
一、经济上的束手无策
让我们先来看看以董建华为首的特区政府六年来的所作所为,或者说,无所作为。
过去六年特区政府的统治可以“无能低效”四个字来概括。在经济方面,我同意许多问题责任不在特区政府,不在董建华。香港的经济问题首先是经济泡沫,经济泡沫的形成既与香港主权由英国转移到中国过程中,中英两国政府不愿香港经济下坠有关,中国更通过大规模调入资金加剧泡沫的形成,另一方面也和香港经济过度依赖房地产业而地产商利用中国政府限制港英当局卖地推波助澜,造成房地产的巨大泡沫有关;在亚洲金融风暴袭击下,泡沫爆破,房地产价格下跌至今已达百分之六十五以上。香港经济面对的更大问题是大陆在经济方面的全面开放使香港失去中国大陆闭关锁国多年来单独享有的中介港以及全球发达社会转向知识型经济时未能跟上转型步伐。
问题在于,以香港习惯短炒快赚的商界精英为权力基础的董建华政府面对经济转型困境犹疑不决,束手无策,至今仍然拥有数以千亿港元计巨额财政储备的香港却变成手托金钵的叫化子,财政赤字超过七百余亿港元,即达到本地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五点五,远超过国际上公认的百分之三警戒线。让许多香港升斗小民欲哭无泪的是,随着经济下滑,工资大幅度下降,失业率急剧攀升,最新的失业率是前所未见的百分之八点三,在萨斯非典型肺炎打击下,这一数字会继续攀升,甚至可能到达港人以前不可想象的两位数字。董建华在历次的施政报告中提出了一项又一项目标宏伟却不实际,或缺乏可行措施,或不能持之以恒的经济复苏方案。以往的香港,不向任何人伸手,靠自身努力,建成繁荣瑰丽的东方之珠;在香港回归中国之前,人人视香港为生金蛋的鹅,不过六年工夫,香港变得百病缠身,不停要向比自己穷得多的大陆伸手,要大陆的游客来挽救香港的旅游业,要中国政府提供“更紧密经贸关系安排”的“大礼”来舒缓香港的经济困境。人均本地生产总值达到二万四千七百多美元的香港却向人均只有九百四十美元的大陆伸手,不但令港人羞愧,而且使内地官民愤愤不平。(即使用购买力平价计算,香港的人均二万六千八百美元也远高于中国的四千三百九十美元;以上人均数字引自世界银行二零零二年数字)。
二、政治上的倒行逆施
`如果说董建华政府在经济方面是束手无策的话,那么,在政治方面则是倒行逆施。从回归之日起,董建华班子在阻止民主政制发展方面不遗余力;特区政府主持的选举制度改制废除行之有效的单议席单票制,改成有利于由中共支持而民望不高的民主建港联盟(简称民建联)的比例代表制;他们解散了有利于民主派培养后起之秀的地方议会,他们对于基本法规定的循序渐进增加立法会更多议席之直选和行政长官直选的检讨毫无兴趣,毫无行动。更严重的是,特区政府公然一再破坏香港作为现代社会的支柱之一的法治基础,回归之后不久,律政司司长梁爱诗以公众利益这一不成理由的理由决定不起诉虚报销售数字的原星岛日报老板,董建华的商界朋友胡仙,胡仙的高级雇员却被起诉并定罪;谁都知道,在香港家族式经?I的企业中,像这种犯法的事,没有老板拍板,雇员不会去做。接着,特区政府违反基本法,不顾香港终审法院的判决,要求全国人大释法,剥夺按照基本法第二十四条规定有权到香港定居的港人内地所生子女来港的权利。(在这个问题的?几h中,由于特区政府夸大有资格来港的港人内地所生子女人数会高达一百六十七万人,担心香港无法承受数量如此之大的人同时来港,也由于特区政府的反现代法治面目尚未完全暴露,港人中的多数未能坚守法治原则,支持了特区政府违反法治精神的做法。)到了去年,在没有民选行政长官的前提下,董建华改变香港由公务员管治的制度,实行所谓的高官问责制,褫夺公务员的权力,把权力交给他任命的大量亲信手中,褫夺原来统领公务员的政务司司长的权力,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破坏香港原来行之有效的制度。
在董建华带领下,在部分商界头面人物推波助澜下,香港弥漫着唯权是尚和奉承北大人的风气。得到港澳办支持的董建华在头一次当选和连任特首两次所谓选举中,第一次由四百人组成的选举团在三个候选人中“选出”,到了第二次,由八百人组成的选举团居然有七百多人提名董建华为候选人,以至连投票选举的形式都可以省略掉,变成事实上的等额选举,几乎与大陆由中共操控的选举如出一辙。在这种风气下,连学术殿堂的祭酒人物——香港大学校长也向权力顶礼膜拜,不但成为中国的政协委员,而且竟然以交结特首为荣,在特首亲信面前诚惶诚恐,媚态十足,向校内的民意调查专家施加压力。就这样,香港一步一步中国化,大陆化。
三、碌碌无为的五年
经济方面束手无策,政治方面倒行逆施的特区政府成立后五年来一直碌碌无为,正确的做法本来是延揽各界人才,召集各党各派共商港事,改善经济,推动政治改革,不料,董建华连任之后,在财政赤字日益严重之际,在指派亲信,组成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的新行政会议后,急急忙忙把焦点放在二十三条的立法上,并由傲慢无理,经常对市民出言不逊的保安局局长叶刘淑仪负责向公众解释推销工作。根据香港基本法,特区要就二十三条自行立法;但是,特区政府提出的立法草案细节其严厉程度远远超过香港原有的关于国家安全有关法律;尽管董建华,叶刘淑仪和其它官员一再拍胸口保证二十三条不会损害港人原来拥有的自由权利,港人还是忧心忡忡,不能释怀,因为草案中不少地方实际上把大陆的法律观念和实践引入香港的普通法体系中,对香港的新闻自由和信息自由,结社自由构成严重威胁。如果二十三条照原有草案通过,香港的新闻自由、信息自由、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都会受到威胁,香港更难在经济上复苏,香港金融中心的地位将会动摇,香港将最终成为中国的一个普通城市。
秩序井然的“示威之都”
接着让我们来看港人的反应。
我们知道,平日里,港人,包括许多教育程度较高的专业人士终日?营营役役,胼手抵足,为生活奔忙,并不热衷政治;以往历次选举,选民登记率和投票率偏低。不少来自大陆的人还发现,与大陆精英不同,在香港,即使是精英人士,对于自己眼皮子底下以外的事情,对大陆,对台湾,对周边地区,对国际事务也没有多大兴趣。但是,七月以来的事态表明,港人在基本自由受到威胁时并非逆来顺受,坐以待毙,而是奮起抗争。要知道,港人长期生活在現代文明世界,受過現代文明價值的薰染,習慣于在現代文明建制中處理問題的方式;在自由沒有受到威脅時,他們和其他文明社會中的公民一樣,自由散漫,各自追求自己的生活目標,但是,一旦知道將會喪失自由時,他們會奮起抗争。
与前现代社会中的臣民平时逆来顺受,到忍无可忍时一拥而起,形成暴民动乱不同,港人的诉求温和合理,抗争方式理性平和,过去多年,港人对于董建华政府的管治早已提出批评,他们在媒体上,尤其是通过香港各电台的“烽烟”(phone-in)节目和各种论坛如城市论坛发表批评意见;港人还通过电邮,通过民间组织的通讯网络讨论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互相交换意见。
回归六年来,虽然新闻工作者受到压力,自我审查现象日趋严重,但是,仍有不少新闻工作者一如既往,忠实报导香港事态,反映市民意见。如果特区政府,如果董建华真想听取民意,他根本不需要假手智囊或助手,只要打开收音机,看看(左报以外的)民间报章即可一目了然,清楚知道市民在想什么。然而,正在迈向大陆化的董建华和特区政府对民意视而不见。
在此情况下,港人只好开始以游行集会方式提出诉求。九九年以来,不同阶层,不同诉求的游行示威此起彼伏,甚至代表商界利益的自由党也组织示威游行,以至国际媒体把香港称为“示威之都”。但是,以往的示威游行不但规模小,而且诉求分散,没有形成全民性的反政府行动。自从去年特区政府开始二十三条立法以来,民间的分散诉求逐渐集中到反对立法草案和治港无能的董建华。和以往的民主运动,包括支持大陆八九民主运动不同的是,这次反对二十三条立法把各种专业界人士,如律师,尤其是深切了解宪制问题的大律师(即诉讼律师)、医生、会计师等专业人士都动员起来。这次体现人民力量的大游行中,一个突出的部分是担心丧失信仰自由,也担心与内地组织有联系的地位随时会在二十三条通过后遭到检控的宗教组织。按照二十三条立法草案,内地被取缔组织在香港的附属组织可以按照内地司法机构提供的证据加以检控。这一规定如果成为法律,不但像法轮功这样的组织将首当其冲,而且把大陆的司法实践带到普通法体系的香港,严重打击香港的独立司法体系。
不过,即使是由于特区政府冥顽不灵,对市民批评二十三条立法的意见视若罔闻,各界港人还是耐心提出意见,要求延长咨询公众的时间。可是,特区政府一意孤行,决心草草立法,断然拒绝法律界人士和各界提出先用白纸草案而不是立即向立法会提出难以修订的蓝纸草案以便深入讨论草案细节的要求。在此情况下,港人忍无可忍,去年年底,有六万市民发动反对二十三条的游行。特区政府及其支持者采取针锋相对的策略,发动名目繁多的左派团体写信和发动左派群众游行,企图以数量取胜。左派阵?I采用提供车辆和奖励的办法在六万市民游行后一周组织了四万人游行。自欺欺人的手法得逞于一时,最终骗了自己,以为反对二十三条的民众有限,坚持要在七月九日二读通过草案,终于激发起空前的民愤。二十三条立法把诉求不同,阶层不同的港人聚集到一起。
“一国两制,港人治港”
至少有五十万人参加的七月一日大游行和五万多人出席的七月九日集会除了人数大大超出组织者的期望之外,最令人敬佩的是秩序井然,不但没有任何暴力行为,而且游行民众自觉收拾垃圾,游行结束后,街道干干净净,让人想起八九年民主运动同样激发起国人的善良德行,连小偷都誓言罢偷。正义的群众运动的确有净化民族心灵的作用。
很明显,港人的行动是成熟公民社会中公民维护本身权益的正义行动,特区政府的不知所措及其支持者的张牙舞爪和色厉内荏则是落后社会,或曰前现代思维的产物。港人连续表达人民力量之后,董建华及其支持者还是不明白港人为何发动大规模游行,他们以为,只要搞好经济,港人就会心安理得,就不会上街游行,他们就会万事大吉。他们像大陆统治者一样,以为港人只求温饱,只求改善经济?顩r,他们不明白,经过现代公民社会熏陶的港人要求做人的尊严,要求选举治港者的权力,要求监督治港港人的权力。
五十万港人的大示威不仅对特区政府构成挑战,也对中共构成挑战。与中共以往面对强大民意时总是以力服人,可以关起门来打狗不同,它这次遇到的是香港,是它自己承诺给予“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的香港,是在全世界众目睽睽之下的香港。全世界都知道,港人的示威集会秩序井然,港人的诉求理性和平,中共不能公然造谣,说是少数坏人煽动,是暴乱,是打砸抢,然后加以镇压。
在相当程度上,中共高层既被自己所骗,也被本身制度拔擢的干部和自己信任的支持者所骗。中外媒体报导,从中央政府驻港联络办公室到特区政府高层都向中共高层报告说,多数港人支持二十三条立法,反对者是少数想要反中乱港的民主派,七月一日游行人数不会多,只会有三,四万人。以至中国总理温家宝在七月一日大游行开始前离开香港到达深圳发现五十万人示威时大为震惊。
七月一日大游行后,要等到七月五日董建华才宣布三项让步不但说明特区政府不知所措,也说明中央政府不知所措。在董建华提出让步,又被迫押后二读后,七月九日的集会者乘胜追击,提出加快民主步伐,直选全部立法会议员和直选特首的要求。董建华及其支持者的应对是说要全力振兴经济,身为中国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香港大亨霍英东一再重复香港是经济城市,不要多谈政治的陈词滥调。过去六年,董建华一直是在拼经济,同时竭力阻止民主进程,结果是经济越搞越糟,港人怎能再相信董建华政府有能力振兴香港经济?
在香港回归的问题上,由于中共在国内的宣传中将之说成中共洗刷国耻的成就,说成港人普遍欢迎和欢回归,由于中共文宣部门一再宣扬中共领导层一手安排的董建华能力强,得人心,普通大陆人对港人的真实心态并不了解;在自欺欺人的宣传下,中共高层也不了解港人的真正看法。特区政府和左派阵?I不停说港人被人误导,侮辱参加游行和集会者的智慧;其实,真正被误导的是特区政府和中央政府,以至大游行后,中央政府要派人到香港了解真相。
从根本上说,“一国两制”的构想存在严重缺陷,存在基本矛盾,这就是中共的前现代专制集权统治和香港的现代公民社会之间的矛盾。除非中央政府和特区政府改弦更张,按照现代文明政府的行事准则行动,接受港人的合理要求,尽快实现港人当家作主,直选全部立法会议员和行政长官,建立起获得选民授权的合法政府,否则特区的麻烦会陆续有来,香港将会继续成为中央政府的负担。
(作者曾任英国广播电台资深编辑,香港信报总编辑,现为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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