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李慎之先生二、三事
“慎之同志去世了,你知道了吧?”
──2003年4月22日上午,一位前辈来电话,第一个告诉了我这条消息。此时,
距朱学勤先生通报的慎之先生去世的时间──10:05时──仅只有一个小时。虽说
在此之前,“美国之音”的海涛先生已经告诉我,慎之先生因肺炎入院,但这个消
息还是让我觉得有些突然。
两天之后,我收到学勤先生寄来的悼念长文,可惜是一堆乱码。但我知道,作
为“自由主义”的战友,学勤很痛苦,是动了感情的。可能是因为我历来有重精神
、轻肉体的倾向,对於生和死的界限一直比较模糊;或者因为自己已被宣判为“心
力衰竭”,并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后事”,对於死亡的信息也没有学勤那么敏感
。但我对於学勤的悲伤是理解的:那或许是一种类似亲人失落的空寂;那孤寂是排
他的、自我周延的……
慎之先生的人品与追求,是配得上这样隆重的哀悼的!
我和慎之先生不算很熟。但他作为前辈和领导,是有恩于我的人。
第一次见到慎之先生,是在“六四”清查的当口。那时,他还没有被“罢官”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几个院长中,依然分管着政治学所。那次他到政治学所,是
为了谈如何“保住”这个所和《政治学研究》这个刊物的问题。大家合计的结果,
大概是请中国政法界元老张友渔出面斡旋,我们以他的名义写个象征性的检查,由
他来担当。
“你们帮帮张老,也就是帮你们自己”──慎之先生如是说。那是他留在我记
忆中的第一句话。
他的话是如此推心置腹,令我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共同体”负
有责任,在“船沉”之际,大家都应为之尽一份挽救之力。但在那之后,我们听说
,慎之先生在自己的去留问题上,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面对专制的淫威,他
翩然挂冠而去,并留下了那句掷地有声的名言:
“决不能在刺刀底下作官!”
今天,慎之先生的这句名言,已经永远地铭刻在了每一个有良知、有骨气的知
识分子的心中!也化作无数人身体力行的行动。不过,以上的背景告诉我们,在“
六四”事件上,慎之先生对於不同的问题是采取了不同的态度的:他要求我们做的
,与他要求自己做的──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表明,他不仅仅是一个有血气、
有正义感和有胆量的人,他还是一个有宽广胸怀和坚强责任心的人。他个人已经做
好牺牲的准备,他就毅然选择了牺牲;但他不鼓励那些羽翼未丰、还没有作好出航
准备的雏鹰,去与暴风雨作前途未仆的、低层次的险恶决斗!正是他的这种博爱、
仁慈与远大眼光,使得初出茅庐的青年们有时间、有机会对自身作进一步的完善与
充实;也正是因为他的立场、精神的榜样鼓舞,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在政治学所
,才可能出现一种前仆后继的局面……
我与慎之先生的交往,始于工作关系。那是在“六四”以后“中国政治学会”
的首次年会上。那时,慎之先生还兼有这个学会的领导职务,仍是会议的主持人。
我则奉命担任会议的记录。会议结束时,慎之先生借助我的笔记作了总结报告,几
乎全盘照搬了我的归纳语言。当时,我感到自己的工作成果能够为他那样顺手地使
用,是十分荣幸的。
1995年秋,一位前辈告诉我,慎之先生逢人就说:“XXX被一个小姑娘给教训了
一通!”待问详情,才知道是我的那篇用历史外衣包装得很严密的《谁应该对辛亥
革命负责》受到了慎之先生的青睐。于光远先生读此文后,对我表示:“从今以后
,我不能说你不懂理论。但我不懂历史,所以我不能对文章作什么评论。”尽管他
没有像慎之那样,公开地站到现实政治的前台,但是在这个万马齐喑的时代里,正
是这两位院长的器重,以及他们身后的大批志士仁人的支持,给予了我某种自信,
不仅在以后的学习中凭添了不小的动力,而且有意识要使自己的行为配得上他们的
关切。
1997年,王鹏令先生告诉我,他当年也是被慎之先生安排,出访苏联的。那时
,鹏令正面临中宣部组织的、哲学界御用文人的围攻,被打成“六四”后“资产阶
级自由化猖狂反扑”的典型,正是主管社科院外事工作的慎之先生劝鹏令暂时到外
面“休息一下”,去完成原来与苏联社科院的一个合作项目,并“网开一面”提供
了各种手续的便利。为了感谢慎之先生,旅欧前,我在郑仲兵先生召集、光远主持
的一个聚会上,把他与鹏令在欧洲的合影与自己的《八九民运史》送给了慎之先生
,并请他指正。在那次聚会上,慎之先生有感于国内知识界名人对现实问题的迂回
态度,作了长篇的发言。厚泽先生则在与我的私下谈话中,希望有人着手写一部总
结性的大书。我个人倒是有写作一部中国《解冻史》的计划,与《改革史》、《民
运史》呈三足鼎立之势,但我不懂经济,想邀请别人一起完成《改革史》。但因为
忙於私人事务,我没有答应厚泽什么,也没有参加这个会议的后续会议。两年后,
我回到北京,才得知正是那次小型聚会,开启了兹后“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
战的先声。旅欧期间,我得知此前慎之先生访问欧洲时,已罹患脑中风,并不得不
因此中止访问计划,提前返国。
自那次病愈后,慎之先生的行动仍不利落,但文章却写得更多、更快、更尖锐
了。在题材上,也出现了“扩张”之势。无论是对他身处其中的执政党的历史反思
,还是对一代人思想历程的总结,处处体现了一种尽可能无保留的“坦诚”,并且
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彻底”。我隐约地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列入了“倒
记时”程序……
1999年夏秋之际,我在协和医院偶然遇到了前去看病的慎之先生。照例还是交
换信息和对一些现实问题的观点。不过,我感到自己对国内情况已有很大的隔膜,
加之家庭负担沉重,不敢与他多谈。分手时,他把自己的电话和曾彦修先生看完的
一份从多维网下载的王力雄的《毛泽东与经济文革》给了我。并说:“还有点道理
。”兹后,我便写了那篇《毛泽东主义,并非一种传说》。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
,慎之先生的思想,仍在留意所谓“新左派”问题,所以,我按照自己的感想,仅
只就事论事地作了一番“毛研”。2002年末,一位前辈看了我的《宋庆龄开除胡适
》一文后,建议我送给慎之先生一阅。因为当时我自己也病得不轻,所以决定暂缓
执行。未料,这一延缓,竟成了“下辈子”的事情!
最终,慎之先生还是先走了一步……不过,我发现,他以自己的终结,向我们
展现了一个生命的“奇景”:他的晚年,是在与“自然规律”作顽强搏斗的、并最
终战胜了“自然规律”的晚年。这并不是说,他战胜了肉体的死亡。相反,在迎接
肉体死亡的同时,他一反所有老人在生命迟暮之年走向暗淡、走向平凡的规律,居
然创造出一个不断走向“绚烂”的过程──达到了精神的永生!
我深切地体会到,这是慎之先生的意志的结晶!仅只这一点,就是他生命存在
的见证!
这一见证,能不使对“生命之美”的审视,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2003年4月27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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