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四十,有记忆的日子三十几年,但我能记起的中秋只有一个,就是十四年前的那个中秋。十四年前那一天的情景,今天想来就如同昨日。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公元历是9月12日。十四年来,每当中秋来临,望着明月的时候,我都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一天的情景。非常巧,今年的中秋是公元历9月11日,同我记忆中的那个中秋只差了一天,十四年前的中秋,也是这样的节气,也是这样的气候,也是这样秋凉的夜晚。
十四年前的那天早上六点半,起床铃声响过,整个监室的人纷纷起床,叠被,洗漱,然后懒懒散散地各自活动,有的坐在地板上发呆,有的趴到窗下,贪婪地吸吮从窗外流进来的清新带有一丝凉意的空气。我背靠油腻腻的墙壁,坐在地上百无聊赖,旁边的赵毅强问我:“想什么呢?”
我说:“中秋啊,还能想什么?”
赵毅强是北京医科大学放射实验室的教师,学生绝食后,他发起组织教师声援团和救护队。整个绝食期间,他天天都在广场上,戒严后,他仍然在广场上,担任救护组织组织工作,由于事无巨细皆必躬亲,对学生关怀备至,被尊称为“婆婆”。六四凌晨,他随最后一批人员从广场撤出。他是这个监号的老号,从6月被抓,就关进这个监号,而且,由于他好管闲事,又有个运动员的般的体格,就当然成为这个监号中的组长,也就是牢头。我是6月30日在报社被公安戴上手铐抓来这里的,先被关进下西筒五号,8月15日,转号来到下北筒五号。严格意义来说,我不是八九这场运动的参加者,因为我从头至尾只是充当一个记者的角色,我甚至没有在任何的请愿书和声明上签字。但是,由于我介入的时间较早,结识人过多,终于上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抓捕名单。
一阵清脆的鸽哨从窗外传进来,我向窗外望去,透过铁栅栏,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蓝天下翱翔。入监三个月来,鸽哨鸽群一直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乐,悠扬的鸽哨给我很多的联想。但今天的鸽哨给我别有一番心思在心头。因为今天是中秋。
我的心绪随着鸽哨飞,飞到很远很远,飞到我的老母亲的身边。而我无法回到她的身边,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自由。
小赵是个乐天派,不光有健硕的体格,而且多才多艺,我没看见他的情绪低沉过,倒是我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每逢这时,他都要故意找我说话。我们经常的节目是晚饭后坐在角落里,低声对歌,一个人起头,另一个人接茬唱,如果接不上就算输。我们几乎把从儿童时代到现代的流行歌曲都唱了一个遍,我竟然把儿童时期的《小松树快长大》,电影《小星星闪闪亮》这种已经绝唱的歌都想起来了,他似乎更喜欢苏联歌曲《马车夫之歌》这种在大学生听来闻所未闻的歌曲,他唱来得心应手。很快,他就发现现代流行歌曲和影视歌曲我几乎没有几首能唱的,甚至一些当红的电视剧的歌曲,我都唱不上来。后来,我们相约,当代的流行歌曲和影视歌曲我们不比,很快,我也从开始对流行歌曲的不屑,慢慢承认流行歌曲在抒情上的独特之处,后来他竟成了我学唱流行歌曲的老师。一天他教我唱《星星知我心》的插曲,我没看过《星星知我心》,他就给我讲电视剧情,讲到女主角得知妈妈去世,便四处寻找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并带上他们一起到母亲的墓地去看望妈妈的情节,我忽然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蒙面大哭起来。他也同我一起哭,弄得整个监号的人都傻了,随之大家一起掩面而泣。这是我在监禁生涯中的唯一一次落泪。
小赵关于中秋晚会的提议,得到监号的认同,小赵开始安排各自的节目。忽然筒道里一阵慌乱,大家停止讲话,屏心静气听筒道里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个监号门被打开,看守叫什么人的名字,然后,门被关上,然后又一个门被打开,又叫一个名字,门又被关上。
我们开始私下议论起来,是不是要转监了?
转监,那时是个不吉利的预兆,因为,“转监”意味着去秦城,转去秦城就意味着要逮捕、判刑,而在看守所则尚有无罪释放的可能。
我们的监室门被打开了。一个瘦小的看守出现在门口,大叫我的名字,我站起来,下意识地问:“去哪?”
“少废话。收拾东西。”
当我站起的刹那,小赵抓了我一下。我明白他这个举动的含义。他不希望我走。
我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监号,重重的铁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我这才看青,筒道里已经站了八九个人,我们排成队,我轻声问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去哪?秦城吗?”他眼里满是疑惑地摇摇头,“不知道。”
“不许说话。”看守叫着,然后,带着我们向楼上走去。上得楼,我们转个弯。来到东筒七号。原来是调房,这我才放心。
看守一个个叫着名字,我们一个个走进屋去。同我刚刚呆过的下北五比,这个监室要小。但是干净很多。而且,我们人少。
当大铁门“哐”地关上后,屋子里的人开始互相打量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关进来的有10来个,都很年轻,一看就是学生,只有一个人除外。我们开始相互自我介绍。
留板寸的是北航的陶红中,衡阳人,北航绝食团的成员,“六四”后,回家的路上在武汉街头向人们演讲,介绍六四惨案,被公安抓捕,遣送回北京。
矮个子的赵成奇,也是北航学生,湖南株州人,也是因为演讲被捕。
鹰钩鼻子的是清华的龙彧,清华最早发起纪念胡耀邦的学生之一,他在纪念碑上做纪念胡耀邦演讲的照片被用作争鸣的封面。
留长髪的是北大计算机系的周宏桥,他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非政治原因入狱,他在广州街头向人出售“六四”开枪的照片,被公安抓获遣送回北京。
光头的陈明晓,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湘西大庸人,北师大学生绝食团成员,“六四”后与其他两个学生领袖逃回湘西家乡,被人检举而抓捕,被捕后说出了其他两个同学的行踪,致使另二人被抓,三人一同被押解回北京。这也使他在关押期间一直心情郁郁的,时有自责。
身材纤瘦的是北京大学的许成富,浙江温岭人,因为义愤,发表一些反政府言论被举报抓捕。
身体粗壮、上唇有抹小胡子的是北京邮电学院的崔向东,他是个理性的人,在学潮期间未有任何行动,“六四”后,给一个好友写信发表了对镇压的看法,好友将信呈交自己的党支部领导,此信又被转北京,他因此被抓捕。
唯一一个年纪较大的、有着稀稀拉拉胡子的是政法大学的教工李子希。他是政法大教师团的发起人,组织过冲击中南海的行动。“六四”后,与一个在广场认识的女生结伴南下躲避,被抓回北京。
身材颀长,一脸稚气,相貌很象香港演员吴启华的年轻人叫郑重。后来出狱后,我才知道就在我们调号的时候,军博正举行一个《反革命暴乱展览》,那展览里有郑重的大名,说他是吾尔开希的保镖,还展览了他用过的一个三节鞭。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帅帅的、一脸稚气的小伙,怎么可能是什么保镖。
让我意外的是,这些人中还有一个年仅16岁的小孩子,问他名字,他说,叫我小崽吧。他是江苏人,无业,来北京时不知怎么混进了广场,给清华大学学生、广场纠察队总指挥张伦当传令兵。六四后,跑到黄鹤楼上向人讲起北京的情况,被当地警察抓捕。
大家相互自我介绍过,开始都对新环境产生好奇感,话也就显得特别多。事后,我得知这是看守所一次人道的调整,把学生教师统一集中到几个监号,同工自联、市民敢死队分开。
中午时分,监号打开了,监狱给大家发月饼。每人五个自来红。自来红是北京最传统的月饼品种,硬硬的壳,里面放着青丝玫瑰白砂糖之类的馅料。对于监号里的人这绝对是美味佳肴了。
五块月饼是我们监狱生涯的美味,我本打算晚上明月初上时再吃,但实在耐不住它的诱惑,吃了两块,留下三块,到月圆的时候再吃,李子希一气吃了四块,然后用马粪纸包一块向窗外扔去。大家都对他的行为不解:这是干什么,他笑着说:“这块是给我的女儿的。中秋了,不给女儿送点什么是不应该的。”
我听了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我的思绪飞到了我的母亲身边。此时,母亲在干什么呢?入监两个半月了,我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母亲得知儿子身陷囹圄,她会怎样想呢?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心事一起,我便无言了。一个坐进墙角,一言不发。满脑子里都是母亲的模样。
我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有两个人正在列车上,向我心中的目的地进发,他们是我的同事,两个《北京日报》的记者。他们代表几个同事和朋友的嘱托,给我的母亲带去月饼也带去朋友的问候,也就是在我在监号里无言遐想的时候,他们走进了我的家。
事后才知道,我被囚后,报社没有正式通知我的家人,当我的姐姐打电话到报社找我,他们才告知我被关押的情况,姐姐找到报社要求知道我的被关押地点,报社说不知道,让找公安,公安则说,已经通知报社。姐姐和舅舅、姨妈决定为避免我妈伤心,不告知她这事,只说我工作忙不能回家。中秋到了,姐姐觉得这次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儿子没有理由中秋不回家,她同舅舅姨妈商量过后,决定就在中秋的晚上通知她。也就是说,当我的同事走进我的家门时,还没人正式通知我的妈妈我被关押的事。
同事走进家门,寒暄几句后,试探性地问:“您知道了吗?”妈妈当时漠无表情地点点头,“我猜到了。”“没人通知过您?”“没有。”
午饭时间到了,妈妈要留他们吃饭,同事一再表示不必了,他们向妈妈告辞,妈妈送他们走下楼,走出门洞。直到分手,妈妈都没有掉一滴泪。事后多年,同事向我提及此事,仍然万般感慨:“你妈真了不起,我知道她心里难过,但就楞没掉一滴眼泪。”
当晚,姐姐、舅舅、姨妈到了家里。他们已经研究好长时间如何开口,但当他们在妈妈的房间里坐定,妈妈拿出同事送的月饼给他们时,他们知道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了。
“您知道了?他们告诉您了?”姐姐问。
妈妈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两个半月了,连个人影也没有。还能怎样?”
没人说话,妈妈忽然抽抽泣起来。姐姐抱着妈妈,也哭。姨妈在旁边说:“别管她,让她哭。”然后,抓着妈妈的胳膊说:“哭,你哭,哭痛快了就没事了。”妈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有过坐牢经历的人都知道,只要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坐牢并没什么可怕的,也不见得痛苦,适应了最初的不自由的痛苦后,心态反倒越来越平和,甚至适应那种不自由的生活。真正难受的是外面的亲人,他们要为牢中的人奔波,为牢中的人担忧,人们常常把坐牢想象得极为恐怖,所以,要承受更大的痛苦,更大的压力,更大的心灵煎熬。
天渐渐黑了。大家开始议论,今晚中秋怎么过?我说起已经和原监号的人商量好搞一个小型晚会。李子希建议:“我们搞个击鼓传花吧。”此建议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
监号的人做成两排,一块奥琪牌香皂暂时充当“花”,小崽坐在第一排,用筷子敲一个茶缸,敲茶缸声停止时,香皂在谁手里,谁就得表演节目。
按监规,监号里是不允许搞这种活动的,所以,我们几次提醒小崽敲茶缸声一定要小,决不能让外面的看守听到,挨骂事小,如果搅了我们的击鼓传花晚会岂不是扫兴。
香皂传到我的手上,茶缸声停止了,我唱了一首歌。茶缸声又起,转过两圈后,香皂再到我手上时,茶缸声又停止了,我又被罚唱。茶缸声又起,这次竟然还是我,我感觉到蹊跷,开始注意观察小崽的动作,当茶缸声再次停止时,我发现,后排的许成富用脚踢前排小崽的屁股,我明白,作弊!我拆穿了小崽和许成富的把戏,罚许成富唱歌,作弊败露的许成富哈哈笑着,揭露出主意的是李子希。这样许成富被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李子希被罚唱《三套车》。
龙彧是这些人中的歌手,他最喜欢唱英文歌曲,他最拿手的是《毕业生》主题歌。那天是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旋律传导的意境让我产生许多的遐想。
晚会持续到九点半熄灯铃声响起才算结束。大家都很尽兴,这是我们监号中的中秋晚会,它给我们的囚禁生涯带来一点生活的愉悦,也带来一点生命的色彩。
后来我知道,那晚下北五也举行了晚会,但是,发起人小赵却没有参加,他一个人坐在墙角掉泪,后来他对我说,一是想念家人,一是为和我这个狱友分别。
那夜,我失眠了。我倚靠在墙上,望着铁窗外的明月,坐了多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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