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
40岁的万人敌是我80年代的故交,做了多年诗歌美梦,终于壮志未酬。转而适应经济形
势,改行做书商。不料一炮而红,再二炮、三炮,成了百万富翁。
可万人敌天生的贱骨头,狂吃狂喝、偷鸡摸狗如昨。所有光荣退伍的文学青年都这样,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大概要支配他们一辈子。
这是1999年国庆节夜晚,对于万人敌他们,天天都是华灯初上的节日。
万人敌:早晓得你到了北京,就朝周忠陵家打电话,没人。从唐朝一直打到民国幺
年,都没人。我怀疑你是躲起来了,不想与生意人打交道。
老威:说话咋这么酸?你是打过电话,可都是在酒桌上打的,一大堆人,灌得醉醺
醺的,这时,某个客户突然问:“老威的情况怎么样?下海了?出国了?还是疯了?这么多
年也不见他的动静。”于是你说:“你等着,我把他叫来。”口气像我的领导。北京这么大
,我从西边赶到东边,打的也得一两个钟头。我来你们早走了。
万人敌:约好了,我们就会等你。
老威:趴在桌子底下等我吧,我不过就是个拉关係的话题。
万人敌:老威你还是这么明察秋毫?糊涂一点,人与人嘛,能互相成为话题都不错
了。80年代写诗的哥们,有几个能经常挂在咱嘴巴上?虽然,话不一定是好话,江湖传言嘛
,晕的素的都有。94年那阵,传你疯了,在福利院追着护理人员唱情歌,结果被打了一顿;
还传你随地大小便,一把一把抓屎吃;最恶心的是传你虐待其它病人,让他们跪着舔你的鸡
巴,简直比法西斯还没人性。哥们听得心酸极了,愤怒极了,还在酒桌上约好,等春暖花开
时,一帮旧人浩浩荡荡去探你,租架飞机去,在福利院房顶上迫降!我们要把票子装进迫击
炮,去轰县长,去轰院长和委员长……虽然这个伟大计划撒泡尿就成了泡影,但能够让我们
动这个念的就你老威一人。
老威:我疯了大伙都高兴?
万人敌:从心理上扯平了。万人敌下海,海子自杀,老威发疯,只有某某、某某在
坚持写作。
老威:我脑子非常好用,谢谢关照。
万人敌:你是气我,还是瞧不起我?
老威:瞧不起你?这不是跟我自己过不去么?你有钱,有房子、有车,但这些都是靠本事挣
的,既没偷也没抢更没骗。我觉得这倒乾净,至少比90年代的绝大多数文人乾净。老哥们,
我不希望你穷,80年代你流浪,腰无分文,凭着一手好诗就能到处投宿,远方飞翔着大鱼大
肉,你啃完一个鸡翅膀又继续上路了。而现在,你,没本钱流浪了。你天性堕落,稍不留意
就露出了无赖的嘴脸,绝对在“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里混不出头,再没钱,你就
彻底完蛋。
万人敌:好马不吃回头草,我现在是著名书商。前途一派光明。二渠道是战场,这
十来年,败下阵多少人?但我们几个哥们都稳住了。但不可能永远稳住,说不定哪天一个选
题做砸了,就伤元气。人有走背字的时候,做什么砸什么,最后连书会也不敢去,怕批发商
揪住你要钱。97年,老宋做十七、八本书,没一本卖得动,就狂嫖了一回,准备从20层的大
楼上跳下去。我和朱胖子好歹把他拉住。我说:“你腰包里还有多少钱?”他说:“还有两
万。”我说:“那就打麻将,输光了再跳楼。”他说:“不行,这是我岳母的养老金,我已
输掉一半,剩下的再不还,禽兽都不如。”我说:“你以为你比禽兽高级?百万家产赔光,
还倒欠下50万。”他说:“下辈子还。”我说:“把无赖做到底咋样?”他摇头。我说:“
真他妈虚伪。”老宋跳脚说:“你妈逼,赌就赌。”
结果赌了一夜,他居然赢了一千块。我说:“好兆头,你走出背字了。”朱大胖子
也说:“背水一战。”老宋的一股尿劲终于胀起来,这次他想都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本《
大预言》。这书十年来出过好几盘了,从来没红火过。老宋自己执剪刀,唏里喳拉地疯剪一
晚上,然后颠来倒去地粘贴,复印,做样书,把我和朱胖子吓出一身冷汗,以为这屁儿虫必
死无疑。朱胖子说:“你还不如直接把他推下楼痛快。”我说:“他岳母的养老金我还。”
老宋一屁股烂账,他交了书号费,就把房产折子抱到印刷厂,压在厂长手里印书。3万册!
我的妈!中邪了。我们以为他将在书会上当众自杀,可没料到,这本破书真火了,呼拉呼拉
地卖,呼拉呼地加印,票子如排山倒海涌过来。老宋了清所有的账,还赚了40多万。狗日的
,肯定向书里发了功,把读者弄晕彩了。这一夜翻本的东西见着我和朱胖子,就又抱又啃,
连叫“恩人”。然后约了十几个狐朋狗友,到磨子桥吃宵夜。我们从晚上十点开始大吃大喝
,从街头到街尾,每个馆子都进了一遍。海鲜、川菜、火锅、冷淡杯、麻辣烫、广东点心,
翻来覆去就这些东西。老宋说:“今晚只准灌啤酒,看哪个的肚皮最装得。”
老威:磨子桥一带少说也几十家馆子吧,你们都去了?
万人敌:都去了。有的只叫了菜,动筷子拨几下,拔腿就走。
老威:这抽的那门筋?乡镇企业家进城了。
万人敌:就抽筋,逑啃了?美好时光啊,我们80年代盼的不就是这个么?《水浒传
》里最有名的格言,就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今天,几千年来劳动人民为之奋
斗的目标,终于实现了。年轻时候写诗,贯穿的就是酒色二字,至于卤鸭子、红烧鱼、回锅
肉、猪耳朵,不过是下酒的菜;而白酒、红酒、国酒、洋酒、跟斗酒,不过是下色的菜,酒
壮色胆,舌头壮鸡巴胆。现在都有了。我们在乱吃乱日乱写诗,这一身肥肉就是快活的诗!
老威:有完没完?
万人敌:与小姐有完,与哥们没完。那晚我们啥子佐料都不要,就一帮哥们干胀,
剐掉商人外衣,回到彻头彻脑的农民大肚汉。怀旧啊。老威,记得不?89年春节,我和老乐
、老麦,每个人抱十瓶沱牌到你家,那阵沱牌才卖一块五一瓶,而现在,我一千五一瓶的酒
都喝过。没有十多年前的沱牌好喝,肯定没有。要不就是舌头不行了,人兑了太多的水。老
宋说,反正这钱都是白捡的,胀完算逑。天快亮时,我们进了最后一家早餐店,一上菜就恶
心,都趴在桌边干呕,清口水垂起一尺长,就是呕不出来。肚皮快撑裂开了,马疯子提议晨
跑,可才跑一站路,都累成人渣了。各人打的回家。老宋躺了一会儿,感觉不行,就进医院
灌肠。我聪明,拢家就吞了三包黄连上清丸,一天中泻了八次,差点虚脱了。我估计傻吃的
人都有下包袱的绝招。
老威:所以我哪敢奉陪你们。
万人敌:都是做生意请客练出来的。我晓得,写东西不能吃得太饱,否则就缺乏激
情。伊沙说“饿死诗人”是对的,但是伊沙本人却肥头大耳,不像写好诗的。于坚属于蠢头
蠢脑的那种肥法,据说他是大师?也许吧,不过他诗中的人造猪油太多了。韩东倒瘦,是江
南才子唐伯虎的那种瘦法,如果在古代,他就成天练小诗为秋香题扇子去了。我亲眼见过他
为某女诗人题的扇子诗:“这么多年,你的体重不增不减。”
老威:你还读诗?
万人敌:有时凑到眼皮子底下,就忍不住要溜一眼。人都是这种德性,当年我们嫌
朦胧诗太老,占了席位,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北岛他们当年的岁数,还不是死占茅坑不走人。
老威:你杂种没指桑骂槐吧?
万人敌:我在指桑夸槐!人活一口气,一部中国历史就是老的死霸茅坑,憋坏新人
的历史。最近,我准备自己花钱出诗集,配大幅照片。没人吹,我就悬赏,一千元一千字,
看批评家上不上。反正这年头,诗人给人的印象就是脱光裤子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老威:你是钱挣够了,又想回归诗歌?
万人敌: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不过一入二渠道,三、五年是脱不了身的,因为
总有还没收回来的账。除非你做了特别轰动的选题,大家提前抱款,等着提你的书。就算你
想得开,老账不要了,提前退休,可闲一段时间,不小心又碰上好选题,做不做?几年前顾
城自杀,轰动一时,传媒热炒,大家都抢素材。我当时找到一位老诗人,想买内幕材料。我
张口出5万块,把他骇坏了,连问几声“什么”,嘴皮都在抖。接着就翻箱倒柜,忙了一个
通宵。情书啦、照片啦、日记啦、诗和剪报啦,甚至纸条都不放过。我都看不下去,一再声
明“够了够了”,可他还在翻,还在兢兢业业地出卖自己。最后,他犹豫了几秒钟,拿出了
一件东西,你猜是啥子?居然是一件女内衣!他说:“这是我与××的定情信物,你拍不拍
?”
我他妈一下就被震了,这老诗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在官方诗坛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
,怎么能被5万钱把一辈子的隐私买断呢?后来这本书我没出。
老威:你也有仁慈的时候?
万人敌:怕沾晦气。
老威:你不太彻底。其实世道完全变了,隐私不值钱了。在街上随便买份报纸,几
乎都有某某明星打官司、控告侵犯隐私权之类。私生子啦,绯闻男友啦,早年的三陪经历啦
,三级艳史啦,甚至父母离异、身心创伤、恋父情结都闹上法庭,请法官公断,动不动就要
求赔偿几十万。嘿,你这方面的书还做得少么?茜茜与你关系密切,她说至少为你传过七、
八本。
万人敌:她与所有的书商都关系密切,不过最密切的还数老家。有段时间,他把她
的稿子和感情都买断了。恶棍你晓得,专搞丑女的那个,只要听说某个地方出了丑得稀奇的
人物,这东西肯定日夜兼程地冲去验证,然后上床。去年他专程到昌平搞茜茜,却遭到严词
拒绝,茜茜说她已是老家的人了。
老威:这么专一?看来她适合写言情类的书。
万人敌:琼瑶、席绢、黄爱东西的书她都照着搞过好几本。最近出了一本《绝对隐
私》风格的书,有点像茜茜策划的。请的是女诗人,谈的是初恋,文字和故事都雅而美。王
小妮、海男,好像还有伊蕾。翟永明的那篇,标题我还记得:《十三岁,我的身体背叛了我
的心》,
有点像《还珠格格》里的对白。现代派女诗人从西尔维娅·普拉斯式的疯狂女权向纯情
回归,也算一种新动向。
老威:世纪末怀旧又不是女诗人的专利,40岁是个坎,无论男女,一翻过去都不对
劲。你呢?听说这两天茜茜瞄准你了?
万人敌:正常业务往来。再说人长得难看又不是她的过错。我这人天生喜欢笑,茜
茜老是问我笑什么,我不能告诉她的腮帮子大,没颈项,喜剧色彩太浓了。茜茜身边还有两
女孩,人漂亮,可好吃懒做。我想把三个都娶过来当偏房,不乱搞,没事就四个人坐在床上
打麻将。
到那时,我一定问茜茜:“一个女人咋能够没脖子?”
老威:你是越活越无聊了。
万人敌:人骨子里都无聊,只不过有人能用理性将无聊感觉硬抗过去,使自己显得
有奔头。我的精神一直落魄,大把票子能麻痹器官,但麻痹不了先天的东西。恶棍发了横财
,据说在办护照,要投资移民加拿大,到两眼一抹黑的风景区去寻找安全感。他完了,已经
开始怕革命,怕马克思的重新分配社会财富了,而我们的大儿童马哥,成了中国最大的伟哥
用户。老威,不要硬撑了,还是来给我当写手,图个一时快活。
老威:我很快活。
万人敌:没钱没名,快活个屁。成天扛着根破箫,也没见吹出个名堂。
老威:我活该。
万人敌:好,算我多嘴。今晚喝酒吧?还是老哥们,发书淡季,都磨皮擦痒。我租
房的外面,有家湖北餐馆,平常一大堆人都在那儿吃喝,味道太绝了。我的起居习惯还同80
年代差不多,房内像兵营,躺一片人,臭是臭了点,但气旺财旺。如果有谁带女的来,我马
上让铺。
老威:你很少回四川吧?
万人敌:我还是不习惯过家庭生活。老威,晚上狂耍一盘嘛,宋二娃要来赌酒,老
子非把他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老威:芒克三天前打过电话,说你与宋二娃已赌过了。
万人敌:还不尽兴。
老威:都脱裤子了。
万人敌:宋二娃就这德性,灌到一定程度就脱,把端菜的小姐吓惨了,他还追出去
陪礼道歉。后来,朱胖子把他的裤腿点火烧了一只,他穿上后,还到处找缺了的裤腿。我有
20多年酒龄,从来没失过态。
老威:芒克说你们在比赛撕票子?
万人敌:都让宋二娃闹的。他骂我是地主,买了房子买车,买了车买楼,买了楼又
挖空心思出租吃利息。现在那楼成了豆腐渣工程,利息没吃着反而背包袱,这不是花大钱买
大罪受么?真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是钱害的。于是我们都骂钱,像骂个婊子,我们把钱
和婊子的祖宗八十八代都日了。可到头来,还是离不开。我提醒说:“文学搞得好好的,说
是挣一把票子就赶紧上岸的。”宋二娃马上就接上火:“你上我就上。”我火更大:“龟孙
子不上!”宋二娃说:“把票子撕了!”我说:“都拿出来摆在桌上!”我发誓我没醉,我
一张一张地撕,先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然后是八半,直到成了纸渣,我才又撕新的。我
真的恨啊,又不晓得恨啥子,这世道,一拳头打出去是空的,但一收回拳头,总觉得一种无
形的高压榨得人扁了,晃来晃去,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监视你,等着你蚀本、垮杆、跳楼的那
天,谁会挡你呢?我可能撕了很久,把大家的眼睛都撕绿了,我撕一下骂一声:“我叫你贪
财!”我起码骂了几百声:“我叫你贪财!”宋二娃就没老子儒雅,他三下五除二,乱扯一
气。有一沓捆好的票子太厚了,他呲牙裂嘴地掰,没掰开,就用牙乱咬。狗日的一口钢牙,
居然把那沓钱硬生生啃缺一只角,起劲嚼,当饼干吞下去了。我没啥可撕的了,连单据、发
票、出书合同都粉碎,我一个念头想出家。最后我拿碗砸手机,被馆子经理抱住。我要捶他
,朱胖子一汤盆扣在我头上。宋二娃早撕完了,又钻进桌子底下摸钱渣渣再撕。
老威:没人拦你们?
万人敌:大家都想撕。撕完钱就反上梁山。可笑吧,张嘴又是打家劫舍的文学幻想
,唉,本来一只卤鸭子就够吃了,我何必要十只呢?
老威:一个鸭脚板就够了。而一群鸭子最好永远在天上飞。
万人敌:不可能。今天你只要一个鸭脚板,明天你连一个鸭趾甲也得不到。
老威:为啥?
万人敌:人多鸭少,还是塞进肚皮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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