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周恩来情结是我们这几代中国人特有的政治心理，这不仅沉淀着我们
历史上一段痛苦的政治经历，而且蕴涵着我们的反思和对中国发展方向的期待。王
若水先生去世前，我去看过他三次。他与我讨论最多的问题就是周毛关系。高文谦
的书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资料、线索和启示。当这两个巨人离开四分之一世纪后，
中国官方仍然禁止讨论，甚至打压书的出版，这表明弄清这段历史真相是多幺重要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书稿就支持出版这本书的原因。在此，我谈几点自己的心得
。
第一，中国人如此不幸，生活在这样一个黑暗残酷的体制中。过去，许多人认
为，下层百姓很苦，温饱不能保障，还要受各种运动的折磨。现在，通过这本书我
们认识到，那些享有特权的上层官员也很苦，在权力斗争中没有任何安全可言。这
样一个除毛泽东之外的人都没有幸福的黑暗制度不应当再延续下去。什幺导弹、原
子弹和经济发展，都不能成为这类灾难的存在理由。我们由此理解，为什幺那幺多
过去整人的共产党高官在文革后要求政治体制改革的心态。可惜的是，邓小平虽然
允许对文革进行了有限的讨论和揭露，但没有将这段痛苦经验变为制度性总结，建
立民主和法制，而是转向唯经济论，并且压制制度变革的讨论和实验。其后果就是
我们看到的江泽民在十六大权力交接时重演某些毛的错误。特别是他那种专制体制
中一把手的狭隘妒忌心理，在排挤其他领导人时表现得与当年毛泽东整周恩来如出
一辙。中国人不知还要多长时间、以什幺样的代价才能真正在制度上根本杜绝这类
悲剧。
第二，对周恩来究竟应当如何评价？我认为，当然根据天理良心进行简单清楚
的评价，而且这会对后世的中国政治建设产生积极的政治功能，因为这样可以警醒
后世高官，不得重犯这类错误。如秦桧在西湖边上一跪千年，所有想当汉奸者都要
踌躇。其实，秦桧的故事并不象今天民间流传的那样简单。秦桧是状元出身，也追
随二帝在金国吃尽苦头。主张“和议”从那时的政治经济形势和民心分析，都有理
由。但秦桧还是跪在西湖边上的岳飞墓前，成为凝聚中华民族人心的重要条件。根
据此论点，历史人物的真实评价并不那幺重要，评价的心理和文化效果更重要。如
果周恩来的忠义思想是维护罪恶体制的最重要因素，那幺我们完全可以将其故事简
单化为通俗易懂的大奸大恶，这样可以加大今后有人想助纣为虐的心理负担成本，
从而避免出现这类政治人格导致的悲剧。这大概就是中国儒家重视修史的理由。
然而，评价周恩来与秦桧不同。民间已经认定秦桧是大奸，但对周恩来却有不
同寻常的好评。即使为后世立规矩，我们也必须认真梳理评价及理由；否则，不仅
不能服众，而且会引起更坏的效果。如果客观评价周，我同意高文谦先生的说法，
周的问题其实是毛的问题。不是所有的君王都是暴君；如果周遇上唐太宗或汉高祖
，他也许就是一代贤相，没有严重问题，更不会有罪。如此可见，周的问题变为，
他为什幺要助纣为虐？我想，他不愿出局，想影响历史；这里有个人抱负，也有他
以为他比别人能更好把握局势。此外，毛是暴君，但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这使周
认为自己还有影响他的机会和可能。
如果看待和评价周仅仅这样看，仅仅看毛周关系，就无法得出对周恩来的完整
评价，因为在毛的权力场中，周的问题太严重，对周只能争论他是“伪君子”还是
“真小人”？我们应当跳出毛的决策这个领域之外看周，看他勤政为民和与同事相
处的情况。这样评价，才不会简单。不过，这应当是另外的史料和研究著作的任务
。例
如，几乎所有的文化保守主义不论多幺反共，都对周留有余地。我与高文谦先
生去见哈佛大学政府系主任、剑桥中国史文革卷主编麦克法夸尔先生时发现，高先
生书中的事实他都知道，但他仍对周有好评。
第三，周恩来究竟给我们个人留下什幺启示？读过《晚年周恩来》，我认为，
此书对人们原来对周恩来的看法的影响不大。原来同情和喜爱周的会扼腕长叹：总
理比我们想得还要苦许多，太惨了。原来瞧不起或恨周的人会说：周比我们想象的
还要下贱。那些对此事没有感情投入的会以为：周的一生真窝囊，不值得。其实，
周恩来能留给我们的真正财富是他个人悲剧的启示。我的问题是，什幺因素使周选
择毛，而且将其定位於现代君臣关系？周不是怕死之辈，也不是无德之人，更不是
封建遗老遗少。他是五四运动和共产党激进革命的儿子。显然，他的选择是自觉的
精心的取舍选择。有人认为这是长期残酷的革命斗争社会化的结果，是现实逼得那
些想影响历史的人选择这样的组织合作体制以增加成功的可能机会。我们应当探讨
那些决定性转折关头的行动困境以及选择的考量；不这样，就无法准确公正地评价
历史人物，也不能吸取真正的教训。简单的道义评价，会使我们错失总结教训的良
机；我们会认为，周恩来是坏人，他自然是坏人选择坏事，他不过比其他坏人更狡
猾；这样，我们在面临类似困境时仍然作出类似周的选择，会以其实是周当年的、
但我们今天没有考虑过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从而国家重蹈历史覆辙，个人重演历
史悲剧。只有再现那些困难情境，我们才能警惕不再作出周的选择。
我在民运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坚定战士，他们勇敢坚定地推进运动，并且希望有
更鲜明、激烈、简单、彻底和更有效的行动。面对他们这样的文化心态，我常常想
，毛泽东、周恩来那代人是不是一路沿着这样的心路历程走过来的？要知道，湘江
之畔、桔子洲头的热血青年变为阴毒的暴君；南开校园、巴黎街头的理想主义者变
为驯服的奴仆，其背后一定有许多艰辛经验和痛苦思考。我们不一定比他们更圣洁
和高尚无私；如果我们能在类似困境中作出比他们更好的选择，走不同的心路历程
，最应该吸取他们的教训。
最后，我想对执政党说几句话。我不认同共产党，在共产党的江山中也没有利
益，本来犯不上关心共产党及其成员的命运。但读过高先生告诉我们的周恩来的悲
剧，我有几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最为之感到悲哀的不是周恩来，他毕竟风
光一生，死后哀荣还可能超越共产党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进入民族政治史的贤良
祠。我最悲哀的是那些成千上万的烈士。他们投身革命时无私无畏，献出生命，最
后却为毛泽东的昏庸戏搭了台。现在还活着的有良心和正义感的共产党员回首一生
，会感到竟然为这样的江山服务，真是白活一场。今天，如果江泽民和其他高层领
导又蹈历史覆辙，那幺，现在为共产党工作的人将会无颜以对历史。所以，当某些
朋友劝我不要卷入出版这本书时，我说，最应当支持出版这本书的应当是中国共产
党和共产党员，只有吸取这本书中的政治教训，只有避免再出现象毛泽东这样的心
胸狭隘、嫉贤妒能和阴谋弄权的一把手，中共才能对死难烈士和活着的党员、对历
史有个基本交代。中国共产党应当开始改革政治体制，将周恩来所代表的共产党的
悲剧教训化为制度建设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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