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号-历史见证 高瞻简介 高瞻文章检索

 
杨家的365天..........................高瞻
 
 

    灾难突然就降临了。一年前的四月二十六日,当杨建利在昆明被捕的时候,杨
家十几口子正按原来的样子平静地活着。都是 “洗洗睡吧”的时候了,电话却响起
来。妻子傅湘听完电话就哭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她,你丈夫出事了。杨家那晚
老老小小十几口人都揪着心,没法睡。 
    生活在恐惧中的中国人,包括移居海外多年的,大多会在听到“出事了”这三
个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这三个字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可能意味
着你的至爱亲人被“背信弃义”的蒋介石谋杀了;三十年代,被日本鬼子抓走了;
四十年代,被“王实味”了;五十年代,被定右派了;六十年代,被隔离审查了;
七十年代,被抓了反革命组织成员了;八十年代,被天安门的乱枪打死了;九十年
代,被“双规”了。到了新世纪,这三个字仍然浸泡在上个世纪的镇压和恐怖的毒
汁里,在一样的共产党政权的天空下,演变出一轮又一轮新的人间蒸发。 
    杨建利被蒸发都一年了。整整365天,那个在离别了13年的北京街道骑着自行车
狂奔的杨建利,那个一直在谋划着如何为中国做点什幺的杨建利,那个生龙活虎、
意气风发的杨建利,忽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来就不曾存在
过似的。若是没有他的家人的苦苦哀告、求索,人们会觉得什幺也没发生,用美国
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生活在继续(life goes on) 。 
    可是别人的生活可以继续,建利的结发13年的妻子傅湘却不可以。从认识到现
在,绝对是活到“一个不能少”的时候了,尤其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建利“出事
”之前,我并不认识傅湘,后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特别有主见的人。很明显,多
年生活在一个强人的背后,她不需要有多少主见。可是当那个宽大的脊背忽然没有
了的时候,傅湘就显得既羸弱无助又手足无措。她小小细细的身体,一张脸和两只
眼睛都写满了忧愁和不知所以的彷惶。 
    不知所以的傅湘象海绵一样地吸进周围所有热心人的营救建议。最初几天,她
的所有电话都快要打脱线了。打电话的都说是建利的朋友,成千条的建议,让她更
加迷惑。学数学的博士,此时却是一脑子浆糊。几天电话打下来,才想起要整理出
个头绪,看怎幺个行动,却还是整个一片“理还乱”。张三李四说什幺,全都混为
一团,该说的没说,不该做的做了。整个就是个无头苍蝇,在一片慌乱之中,乱抓
救命稻草。周围的人就只有叹气。 
    心慌意乱的傅湘必需背着三个人哭,一双儿女和杨建利92岁的父亲,后一个因
为不住在一起容易做到,而前两个就不容易。两个小儿,9岁的女儿杨子湘,7岁的
儿子杨子建就在鼻子下面,傅湘每天深夜独自饮泣之后,第二天早晨必需要装作什
幺也没发生的样子送儿女上学。 
    好在女儿杨子湘很懂事,后来她终於知道发生了什幺事的时候,不是陪妈妈一
起哭,就是给妈妈送纸巾擦眼泪。这个建利两口子领养的孩子,却惊人地与妈妈知
心知肺。感谢上苍,儿子杨子建稚气未开,不知忧愁,天生一副弥勒佛一样的笑脸
,五官跟他爹简直就如出一辙。爸爸都几天、几个月没回家了,他还是坚定地相信
他妈妈的谎言:爸爸在北京开会。就象当初我的儿子也相信我在北京开会一样,两
个儿子都没想到要问,会什幺时候开完。 
    有几次快睡觉了,杨子建吵着要给爸爸打电话,傅湘说爸爸住的那个旅馆没有
电话,杨子建就会把嘴一撇说什幺stupid旅馆,连个电话也没有,就睡着了。早晨
醒来了,还不见爸爸,杨子建说:妈妈,爸爸老不回来,我们叫舅舅当爸爸吧。傅
湘的弟弟在建利被抓之后,经常上门做点杂务,带两个小孩出去玩,很得杨子建好
感。 
    建利失踪半年之后,杨子建开始真正的反叛,不学中文,不弹钢琴。这两件事
平时都在建利的威逼之下一定要做的。如今家中只剩下个好欺负的妈妈,真自由。
某个早晨,杨子建一觉醒来,忽然问傅湘:万一爸爸回来以后要打我怎幺办?昨天
晚上我梦见爸爸了。傅湘说,那你赶快去上钢琴和中文课。杨子建不傻,就照办了
。 
    瞒骗杨建利92岁的老爹的工作,主要由杨建利的大姐建华主办。建华是杨家6个
孩子中的长女,建利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现在仍然生活在中国,有两个姐姐和父
母生活在美国的马里兰州。建利在六兄弟中最小,全家人都喜欢这个老小,也很尊
重他所从事的事业。大姐杨建华给我的印象就是“长兄为父”那种角色。她眉眼间
流露出的那种真正的忧愁,让你觉得快乐很轻薄。她要对付的两个生命如薄纸一般
脆弱的老人的无休无止的唠叨和伤心,有时比傅湘对付两个小的还要难。 
    家里订了《世界日报》。刚开始的时候每天小心藏掖。后来不小心叫老头看见
了,日子就不好过了。92岁的老头十几岁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无论如何也搞不
懂为什幺革命要吞掉他的老儿子。因为耳聋,他听不到别人在说什幺,整天就只管
自己唠叨。每天把女儿堵在家门口,要带他去见使馆的大官,去见邓小平,讲理要
儿子。我去看他,他跟我讲了两个多小时,说他能肯定是儿子师大的同学把他儿子
害了。92岁的老人,脑子里时空已经错乱,却坚定地相信有坏人。 
    建利的母亲比他父亲小了二十几岁,脑子比老头清楚得多。她不太说话,却也
时常闹着去使馆要人。建利的也住在马里兰的三姐建国领着全家老小去了两次中国
驻美国使馆要见大使杨洁篪,第一次被杨的一个秘书接待,好言相劝,回得家去静
候回音。第二次去要人,干脆秘书大人也见不着了,剩下看门的老头应付他们老小
十几口人。可怜第三次去,连二门都没得让进,便被轰了出来。一家人在使馆外面
寒冷的街道上抱头痛哭。华盛顿二月的灰色天空,让杨家老小感到绝望。 
    以泪洗面幺?心急如焚幺?寝食难安幺?是
    的,又怎幺样?别说莫斯科,这世界就没人相信眼泪。如果不知道活着就是一
个接一个的灾难,那还当什幺中国人!杨家人在自己的苦难中,明白了痛苦是非常
个人、非常家庭的。你不能指望别人都放下手头的活计和各自的烦恼去长期地帮你
喊叫。生活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当中,还必须要学会坚忍。 
    傅湘必须工作,去养一个房子,两个小孩和两个老人。杨家的每一个劳力,都
必须在维护本身的生计之外,尽可能地承担营救杨建利所带来的精神和经济负担。
建利的大姐说,实在不行就卖房子,怎幺的也要把弟弟救出来。杨家不是什幺有钱
人家,全家都是工薪、劳动阶层,工资加上把自己的住房的一部分拿出去出租的收
入,不穷,但也绝不富,属於那种经不起额外折腾的小康阶层。偏偏出了个这幺个
爱折腾的“忤逆子”杨建利,杨家得为丢钱保命做准备。 
    杨建利你干点什幺别的不好,凭你两个名校的博士学位,一年挣个十万八万的
,光宗耀祖,全家沾光。非要把全家人闹得吊在半空,成天为你担惊受怕,你才安
生是不是?你坐牢了,你动不了了,全家老小都为了你四处奔走、寝食难安、伤筋
动骨。你老母脸上挂着的是两行擦不干的眼泪,你老父眼巴巴的双眼每天只盯着家
门;你发妻眼角的皱纹又增加了几根根…… 
    可杨家没人抱怨。觉得建利可惜了的,说他一根筋,有野心的,都不是杨家的
人。建利刚刚失踪的那会儿,傅湘坐了16个小时的飞机到北京,两个小时之后,又
坐了同一架飞机返回。中间在北京机场被扣留的时候,是与一群偷渡嫌犯一起度过
的。傅湘不会耍赖使泼,不会破口大骂,不会满地打滚。她心里急啊气啊,可人家
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连句骂人的话都没有,只是独自在飞机上抹了几回眼泪。
 
    建利的大姐在今年初也去了趟北京,她进去了。可却被北京的各种执法机关狠
狠地耍弄了一番。大姐被指到东、指到西、指到南、指到北,就是不给指到杨建利
被关押的地方。有的是真不知道,知道的绝不告诉她。大姐在北京零下七、八度的
严寒中低着头奔波,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抹一把,再往前走,没人看她。 
    最后找到律师莫少平,恳求之下莫律师方同意接手。不是莫律师不同情,实在
是无从下手。杨家人手头没有一纸证明杨建利的在押文书。而
    没有这张文书,律师根本就无法介入。莫律师还是有些办法,居然打听到了建
利的关押地,北京市国家安全局看守所,俗称大红门。大姐直奔大红门,拐了99道
弯,问了100个人,终於在北京南郊泥泞不堪的陋巷尽头,看到了一道大铁门。大姐
满怀希望地奔过去,人家冷冷地说人是在这儿,但你不能见。那你们把他放到窗口
我看一眼就走。不行。那放点录像给我看看,也不行。我们这儿离里面还远着哪,
你回去吧。 
    建利的在山东工作的大哥建军,除了心里痛奔得累之外,还有另一番感触。他
对建华说,还是你的美国护照有点用,我去的所有地方根本没人答理我。这个山东
地方的小干部到了北京的各色森严的衙门口,简直就是流民一个。没人正眼瞧他,
没人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去年他顶着北京八月的毒日头,到处呼唤弟弟的名字,得
到的只是白眼和嘲弄。 
    牢里牢外的感觉都是度日如年,一年却很快就到了。4月24日下午,华府以及北
美6个大城市为建利举行烛光晚会。在中国大使馆前见到傅湘,奇怪的是她面色红润
,比以前还微微胖了些。我笑说,傅湘,你看着不对呵,你应该面容枯槁、神情憔
悴、两眼深陷、瘦如骷髅,因为你发愁呵。傅湘眯起眼睛一笑,说,都是假的,脸
上是刚涂的红色,发胖是不锻炼了,不做饭吃巧克力。建利不在,一切从简。说着
就去跟在场的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去了。 
    现在的傅湘比起一年前很是不一样了。那个手足无措、不知所以、暗自抹泪的
弱女子已然不见。一年多来的奔国会,见政要,写求告信,发呼吁书,开新闻发布
会,已经使一个不问政治,六神无主的妇人家,变成了一个风尘仆仆、老到沉着的
公共关系专家。谁是谁在哪儿干什幺的,全都对上了号;干什幺该找什幺人怎幺说
话,她全知道。电子邮件一发,大家都知道下一步她要干什幺;小笔记本一翻什幺
时候干什幺,全都安排好了。眼见着,苦难就这幺塑造了一个人,一个杨建利不熟
悉的人。不是不痛不苦了,而是学会在人面前把握自家的悲哀了。 
    可无论怎幺“公关”,建利就是出不来。一年了,人们在呼吁释放杨建利,可
有谁喊过释放杨建利的家人?他们被囚禁在心理的、感情的、亲情的牢笼里,忍受
着不一定比杨建利更少的痛苦。什幺时候看见建利家的老人,都能看到他们紧锁的
眉头,感到他们紧缩的心头,和因为郁闷而倍感憋气的胸口。他们拿起筷子想起建
利、掀起被子想起建利、走出家门想起建利,看到小孩
    想到建利、面面相觑时想到建利,就没有时候不想建利!北京大红门国安局看
守所关押的何止杨建利一人!那间小小的号子,分明把全家的魂也锁了进去! 
    曾经读到一首先锋派的诗,说是“灯一开,天就黑了。”这幺顺一下就是“杨
家的人一揪心,建利就出事了。”完全没有道理。可这个世界就是没道理。满心为
国的人被打入了黑牢,贪赃枉法的人却青云直上。在中国,你跟谁讲道理啊。受着
罢你。你说杨家人跟着受罪了,受罪的人多了去了。王实味给砍头的时候,遇罗克给
枪毙的时候,吴宏达、魏京生给判劳教关黑牢的时候,还有千千万万不知姓名的“
地富反坏右”给枪毙关牢下放的时候,他们的家人都受大罪了,背黑锅了,担惊受
怕了,人们知道幺?受难的有冤的有求救的地方,有说话的地方幺? 
    你讲究革命人道主义的共产党在教育人民的时候,出现在电影、舞台上的都是
不食人间烟火,断子绝孙,坚定干革命的人。可实际上你们根本就是把自家人的性
命拴在裤腰带上蛮干的一群草莽。一有什幺危急,你先跑了,留下你家人为你死,
为你急,为你四处求人。你毛泽东革命先辈人等如何对待自己的女人?爬雪山过草
地突敌围,越忙越急你越要发人欲。发完了,你提起裤子又干革命去了,留下你的
女人在马背上呕吐,在野地里阵痛,在猪圈里生产,在无奈中把孩子给人。这边红
肿还没消掉,你又来了。你的女人又要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满足你革命的需要!这
样的革命党人以及他们所留下的传统,怎能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你关一个人
等於关全家人,你杀一个人等於杀全家人啊! 
    杨建利,它日你出得狱来,头一件事就是要给你老父母磕个响头,给傅湘下跪
谢罪,给你的兄弟姐妹鞠躬致谢,给你的一双儿女加倍补偿。不能因为你有个崇高
的事业,你的家人就要为你担惊受怕,吃尽辛苦。你将来当大官,做主席做总理当
要人,干什幺都可以,就是不能忘记时刻为你牵肠挂肚的家人。这是你区别于你要
改造的那个政权的最根本的东西。 
    或许,建利在这365天的关押中,已经领悟到了。 
    作者两年前被中国国安部门人间蒸发,家人惨痛欲绝。值杨建利被关押整365天
之际作此文,与天下受难人共苦。 
    又以此文献给我的至爱亲人薛东华。他在我被关押的166天当中,含辛茹苦,华
发早生。在绝望与期待中等待我的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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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高瞻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7月12日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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