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多年前读作家冯冀才《一百个人的十年》一书的时候,我就有这样一个
“理想”:希望能写一本类似的书,但记述的是1989年以后中国大陆100个普普通通
的个人的命运。这本书首先要反对80年代那种“断代史”的观念,即仿佛“文革”
以后中国人真的第二次“解放”了。我不否认“文革”后中国社会的某种进步,但
在这个“新时代”,个体命运并没有结构性地告别悲剧时代,悲剧仍然在继续(正
如文革仍然在继续一样),并由于“改革开放”的喧嚣反而使世界更不愿意倾听个
人的呻吟。这一计划两年前就开始了。本文是这一计划中的一部份,它得益于我去
年下半年在中国西部地区的调查活动。我希望此后自己能够陆续整理和发表这个系
列的文章。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本文的主人公的名字和事件发生的地点都是虚拟
的,但我愿意对文章内容的真实性承担责任。
一、姐姐
她叫林小昭,今年19岁。目前在某省读大学一年级。她出生于1984年。“但我
觉得自己从1993年才开始记事,我总觉得我好像那一年才出生似的。”
聊起这十年的经历的时候她坐在我的书房里,是一位美国公司的朋友介绍我认
识她的,这位朋友资助了她读完中学,又上大学。这位朋友告诉我说,她的经历很
不幸,特别由于她的故事在中国很普通,因此更震撼人心。
“故事从那说起呢?”小昭声音很低,我能感觉到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在努力压
抑自己内心的激动。“十年前,那年我九岁,有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是早晨
,一夥人闯进我们家里,把妈妈抓走了,从此,我家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彻底毁了
。”
“我家有三个孩子,妈妈说实际上是四个,被爸爸扔了一个。都是女孩。爸爸
妈妈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妈妈就又怀孕了。负责计划生育的村干部带一帮人闯进来
抓走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怀孕7、8个月了,妈妈也40多岁了。后来医生和律师都
说这个时候是不能做手术的,母亲很危险,而且孩子也算是一条生命了,强行流产
就等于杀人。但没有办法,他们还是把妈妈抓走了,强行做了手术。手术很失败,
孩子死了,妈妈留下了后遗症,从此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家里失去了主要劳
动力,而且还为给妈妈治病倾家荡产,我和大妹妹不得不因此辍学……”
在她静静地叙述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着窗外,雨滴在玻璃上汩汩下流。我脑海
里一直是那个7、8个月大小的孩子。我自己的两个女儿是早产,就是7个多月就出生
了,现在活泼可爱,已经在国外读小学了。那被干部弄死的孩子现在在那里呢?他
被一把生冷的剪刀或保养得跟好的天使之手从从妈妈体内拉出来时“哭喊”了吗…
…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早晨”,小昭没有注意我走神,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
天刚亮,我和妹妹们还在睡觉,就听见很猛烈的敲门声,然后7、8个人闯近来,大
声训斥妈妈。我吓得把头埋在被窝里不敢出声,妹妹则开始哭起来。一会儿他们把
妈妈带走了,他们开车来的,爸爸在后面连滚带爬地跟着跑,发疯地喊叫着……妈
妈被抓走了,爸爸也在医院陪着,家里就剩下我们三个孩子。我们很害怕。我还记
得的是那时候没有人帮我们,而且邻居、还有我的同学都嘲笑我们,说你妈妈被政
府抓走了,等等。我们一家是从外地迁过来的,在村里经常受人欺负。我也不反对
计划生育,但那样做太过份了。更坏的是村干部专门找我们,村里有很多户和我们
家的情况一样,但他们就没事,因为他们有权有势……”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着我,希望我能赞同她的观点。我觉得她尽力在把自己的观
点表述得更符合“规范”。但我一时说不出什幺来。我赞同他的观点吗?当然,却
又不完全。“计划生育”,这是一个要说很多却也说不清楚的话题。不至少过有一
个问题是清楚的,它起源于罪,并实施在中。──“给我谈谈你是怎幺辍学的吧!
”我说。
“给妈妈治病我家就没钱了。但我还想上学。记得开学那天,我又去学校。老
师说没有学费的人在宿舍就不给发被子。我想那没有关系,我可以挺一挺。但到了
晚上,我在硬板床上冷得实在睡不着,同学们都睡的很香,我一想起自己的状况,就
哭了起来……从那以后,我就辍学了……”
房间很安静,她的眼泪慢慢地流出来。这里的冬天没有暖气,我感到一种彻骨
的寒冷袭来,仿佛自己瑟缩在四周是鼾声的冷室中……
二、妹妹
林小昭的妹妹叫林小莲,她就是那个被爸爸扔掉的孩子。
就像福利院的孩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一样,我们永远不知道这孩
子是什幺时候被扔在路上的。不过她最后还是被福利院抱回来了。但遗憾的是,这
对她来说未必是一件幸运的事。在介绍她的命运之前我们先回顾一下中国80年代末
、90年代初福利院的情况吧。
中国80年代还没有对外国人开放领养。那时候福利院的条件很差,几乎有100%
的死亡率。林小莲所在的N福利院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90年代情况好转了一些,但
即使在1991到1993年这段时间里,绝大部份的福利院的孩子仍然无法存活,一是卫
生条件差,二是缺乏足够的照顾。N福利院一般经常有20多个弃婴,每周有部份死去
,又有新的进来,每年大约有200-300个孩子。现在孩子的成活率能在70-80%。
一位经常去那里的基督教朋友介绍说:正常人在那里连半周都活不下去,为什
幺呢?卫生环境及其恶劣,还有各种皮肤传染病,很多孩子全身都长满癞疮。孩子经
常拉肚子,缺少医药。他说:“孩子都没有孩子的样子,你想想,10个婴儿在一个
单人床上,尿片一两天不换。吃的呢?连米糊、奶粉都没有。有的孩子刚生下来甚
至还不会吃。有一个孩子刚送来很胖,但到第二天就不一样了,因为拉痢疾都变形
了。你想救任何一个孩子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当时只能祈祷上帝把他们带回家里去
,而不敢祈祷上帝把他们救活,因为这实在太不可能了。这种情况到90年代初仍然
没有改变。福利院的每个护士都有决定孩子死亡的权力。觉得孩子没有希望了就丢
掉。由于照顾不过来,有的残疾孩子被锁在水沟边的铁凳上,每个凳子有个洞,特
别是瞎的,智力有问题的,就坐在那里,裤子都没有。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冬天也
如此。这种事情很多。”
弃婴是从那里来的呢?“业内人士”介绍说大多数是扔在街道上的,有人通知
公安部门,然后由公安部门送到福利院来。父母抛弃婴儿的原因很多,诸如贫困、
残疾、未婚先孕、重男轻女,等等。特别是在“计划生育”的压力之下,
上述悲剧又获得了新的“理由”。事实上,福利院收养的婴儿也只是弃婴的一
部份,而对弃婴的总数永远没有人知道。自从几百年前传教士东来,中国一直以“
弃婴之国”而闻名于世,但在今天这一“盛世”,弃婴不仅没有根除或减少,而且
获得了自己的时代特徵。比如,由于城乡差距,很多农民把孩子扔在城市的医院、
妇幼保健站、车站、公共场所等等,或者一些父母在机场等外游客多的地方直接把
孩子扔在外国人的怀里。再如,大多弃婴是女婴,多是父亲背着母亲把孩子扔掉的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的命运是非常悲惨的。
林小莲是这些孩子中的一员。她刚送进福利院的时候,还白胖白胖的,但过两
天就奄奄一息了。终于有一天护士发现她可能死了,就把她丢在外边的铁桶里──
福利院门口有很多这样的铁桶,经常是“满载”的──但第二天发现她还没死,就
又捡回来扔到床上,但第三天发现她又“死了”,再把她扔在外边的铁桶里,这样
反复扔拣七次──最后一天,第十五天,她终于活着回到房间里,不久被美国一个
家庭领养了。她被扔出去共七次。这不是文学排比,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故事。
“故事”还不仅如此。这个被扔出去7次的林小莲,每次在铁桶里她的小手指
都被老鼠啃掉一些──想象一下孩子当时的感受吧,老鼠啃手指,吃掉肉,不是咬
一口,该有多疼!
这个故事是从帮助美国领养中国弃婴的一位朋友那里听来的。这些年来,他使
200多孩子在美国找到了“家”。遗憾的是,林小莲的的故事只能由我来转述,因为
她被扔在街上的时候才出生两三天,而现在虽然被领养了,但由于在福利院的遭遇
现在已经是残疾、弱智儿童。命运剥夺了她讲述自己苦难的能力,或者,也许上帝
是用她的沉默来表达对一个民族无限的绝望。
可怜的小婴儿被扔出7次并每次被老鼠啃掉一点手指的时候,是1992年的春天。
我们关于1992年有那些记忆呢?无论如何,上面的故事不在我们的记忆里,今天我
们甚至还拒绝接受它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实。我们的事实是由《人民日报》建成
的,是由“1992年,那是一个春天”这种歌声铺垫的。由于我们这种存在状态,我
们成了啃噬林小莲小手指的最庞大的老鼠,我们啃光了她比人民日报和董文华微弱
千百倍的呻吟……
在林小莲被老鼠啃手指十年后的今天,一位父亲给他的女儿说起这个故事。孩
子哭着问:“爸爸,你会不会有一天把我扔了。”在此文结束的时候,我把这个问
题提给所有的父亲、母亲,也提给一直宣称是我们的父母的那个“祖国”。 2003年
1月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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