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进国家的教育总是容易急功近利。因为现代的政治制度、物质技术似乎都是
现成的,既然人家已经靠这些制度、技术取得了成功,我们照搬来不就行了?后进
国家可以大大节省探索、尝试的成本,这是后进国家的后发优势。然而,有一利必
有一弊。后发优势的另一面就是后发劣势,其表现之一就是整个教育体系的实用化
和政治的技术化。
既然先进的制度和技术是现成的,而我们要追赶别人,那我们就需要快速在社
会普及这种技术性知识,因此,后进国家总是会建立一个非常强大的教育部门,从
教育流水线上培养出一大批掌握现代技术知识的人才。这里的技术不仅是指一般意
义上的科学、工程技术,也包括治理社会的技术。
在这样的社会中,社会的远景和蓝图已经是现成了,关于它的知识,具体地由
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所掌握。这些人既掌握着最高的权力,也掌握着社会发展的秘密
,也就是说,他们同时也是最高的精神领袖。其余所有人的任务,无非是他们按照
科学的、先进的设计方案自上而下地重建社会而已。只有一个人或一群人靠神启来
发布总体命令,其余的人只是执行而已,整个社会的架构,就是一个庞大的执行机
构,从最高级的政府官员,一直到偏僻地方的农民。
在这些社会的政治中,民众不需要懂得政治。他们的确被动员起来了,比如在
伊拉克,就有百分之百的投票率──因为那里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被卷入政治
过程中,但他们不过是政治的手段而已,他们自身利益的意志是无关紧要的,除了
钦定的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之外,这个社会是不存在任何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官员
们也不需要懂得政治,他们只需要懂得治理的技术即可。
在这里,我们需要解释一下治理技术与一般意义上的政治的区别。它大概相当
于政治家与官僚(但官僚所需要的专业知识是各有不同的,见下文)的区别。政治
家需要进行说服、从而自下而上地获得认可,它的权力来自于这种认可。而官僚是
靠向他人出售自己的专业知识而获得授权。政治意味着目标的多元化,因而才需要
政治说服能力。政治家会提出不同的诉求,他需要猜测民众的心理,投合民众的心
理,因此,他的权力的来源是多样化的。而技术官僚的知识是单一的。因为它所面
对的买主是唯一的。政治家所考虑的是合法性、正当性问题,而官僚主义所要考虑
只是效率。
大体上,政治家相当于政治市场上的企业家,而官僚则不过是政治市场上的技
术工人和管理专才一样。只有在政治诉求多元化、并且各方均在既定的框架中和平
地解决争执的时候,才有政治。只有在立法机构认真地审议预算的时候,当民众可
以对税款有发言权的时候,在政府仅仅是执行法律、维护社会秩序和宏观经济稳定
的时候,才可能出现政治和政治家。
在自上而下地构建的社会中,政府本身就是一个用于实现唯一的政治和唯一正
确的意识形态的治理体系,是一套技术体系。但其发展的前后阶段,技术的内涵是
不同的。在政治的主要内容是改造社会、塑造新人的时代,技术知识的内容就是那
一套意识形态,官僚就是掌握这种意识形态知识的人。在这个阶段,大学大量地生
产掌握意识形态知识的人才。最典型的如历史学,总是显学。
在意识形态消退之后,经济建设成为政府合法性的主要来源。则政府所需要的
知识,正是组织经济活动的知识。
在这里,我们会碰到另一对互相对立的概念:“交换”(catallaxy,米塞斯、
哈耶克、布坎南都曾使用过这个概念,邓正来将其译为“偶合秩序”)与经济。
在以私人财产权和有限政府为制度框架的社会中,经济活动的本质乃是分立的
个体、基于对于自己利益的正确认识而自愿进行的互惠的交换活动;政府的经济职
能仅限于为私人从事经济活动创造良好的制度框架,及致力于维护公正的法律体系
,使个人能够形成稳定的预期,并使商业承诺得到执行;即使是手伸得比较长的政
府,也不过是在此之外,再承担起维护宏观经济的稳定的任务而已。在绝大部份情
况下,政府不可能直接组织经济活动,因为政府所支配的资源在整个社会资源总量
中是相当有限的,即使政府可以直接支配这些资源,其宪政制度安排对于政府的角
色也有严格的限定。这样的社会的经济活动就是一种交换体系。
但在中国,大部份资源掌握在政府手中,于是,在这里,经济恰好就是哈耶克
在区别交换秩序(偶合秩序)与“经济”时所说的经济(见《法、立法与自由》第
二卷第十章),即“人们应当根据唯社会论的理路来管理并根据某个单一的计划来
指导这些经济,进而使他们为某种统一的目的系统服务”。(邓正来译本,第二、
三卷,P190)在这样的社会中,经济建设的含义就是政府安排、组织、指挥经济活
动。不管是城市的建设,还是工厂的组织,还是贸易活动,甚至证券市场,均由政
府亲自指挥、调度。即使在私人财产权有所发展的时期,政府的管理模式依然是自
上而下地安排。
面对这一全面构造社会的任务,官员所需要的,便不是法律知识──法律知识
的本质是一套抽象的原则,而需要用抽象原则分析具体案例;也不是经济学(其实
应当像布坎南那样将其称为“交换学”或如米塞斯那样称之为“人的行为学”)知
识,经济学研究的是个体在市场如何进行交换、并在交换过程中形成的规则;他们
所需要的仅仅是有效地安排社会资源的知识,需要的是从事社会工程的知识。
因此,我们看到,不管其所追求的目标是改造人(意识形态时代)、还是创造
财富(发展经济的时代),其目标都是单一的,而且这个目标是自上而下一以贯之
的。也就是哈耶克所说的,整个社会乃是根据一个统一的计划支配资源(包括人)
以追求一个一致的目标。
因此,在这里,尽管操纵整个体系正常运转的人(官员)所需要的知识,其处
理的对象是人的活动和社会秩序,但这些知识却仍然是技术性的。官员支配资源的
权力是自上而下授予的,其正当性是无可怀疑的,它也不需要通过政治途径动员民
众支持他的建设方案,他只需要一贯目标划一、且行动连贯的体系执行情况自上而
下获得的指令即可,也即他只要在整体的方案中找到自己的小方案的恰当位置然后
执行就是了。他所要考虑的只是他所掌握的资源的利用效率问题。计算效率问题当
然是工程专家最拿手的。
因此,我们看到,在意识形态时代,是由政治工程师掌握权力,有所谓外行领
导内行的说法,因为那时统一的目标就是改造人,塑造新社会,官员需要掌握的就
是教育、控制人的思想的技术性知识;而到了后意识形态社会,从上到下──不过
也许最高的那个权威除外──差不多总是工程师掌握着从上层到基层的权力,因为
这时候,官员需要掌握的就是最有效率地安排资源的技术性知识。
不管在那种情况下,这种通过全社会动员而追求某一单一目标的制度,都是非
常富有效率的,因为它能集中所有资源用于实现一个被批准的目标,这一目标被赋
予神圣地位。但相应地,它必然限制社会的均衡发展。因为追求单一目标意味着除
此之外的其他目标都是不正当的,同时,即使某些人欲追求其他目标,也缺乏必要
的资源支持。
这是政治史上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它反映的是一种特殊政体下政治的完全技
术化。政治之所以能够全盘技术化,乃是因为它建立了一套完备的自上而下的动员
和控制体系。一个绝对的权威,决定了一个自上而下的治理体系的绝对的服从,也
即绝对的工具化。这套控制体系完全可以不考虑政治的程序问题,而只需要最有效
率地执行自上而下安排的任务即可。技术化的政治取消了政治。 (2002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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