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我们理解的战争?
我们中国人对战争的记忆有限,在相当长时间的计划生活里生活着,我们获得的战争知识多是有限的战争题材,如同今天的年轻人多从文艺作品(如雍正王朝或走向共和一类的作品)里学习历史一样,我们有关战争的民族集体记忆来自计划经济配卖的几部影片,如《甲午风云》、《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上甘岭》、《高山下的花环》,等等。
这种战争叙事大大影响了我们的战争观念,直到今天,据说有无数的中国战争狂、军事谜、战争发烧友,但中国人对战争的了解和理解其实相当可疑。好像经过了一个计划生活时代,中国人数千年引以为骄傲的兵学传统完全丧失了。中国人失去了自己的战争哲学,由孙子们开创的兵法、由文官统帅的战争原则完全为当代中国人忘记了。中国人也失去了自己的战争文化,这种丧失也不单是由今日开始,一旦承平日久,中国人就以自己的人性高度测度战争的可能性,中国人就经常以为自己可能永远告别了战争。
但战争实实在在地存在,它每天都在发生,只是由于我们在一种体制化的稳定里生活着,我们多在旁观人类的战争。这些战争大大冲击了我们,却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因此这种冲击接二连三地出现,却并没有让我们提高完善自身的生存水准。当海湾战争爆发,旁观的中国人中首先是职业军人大大受到了刺激,战争发生了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大大超乎了一直处于战争准备中的职业军人的预料。但这场战争带来的刺激还没有被人们消化完,就又出现了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职业军人们,或军事专家们的预测仍然落空,然后就是美国的倒萨战争,这次部分中国军事评论家们更是直白地说自己低能,他们好不容易可以把握美英联军了,却一点儿也没能理解战争的另一方。
其实并不能怪中国的职业军人们无能,因为普通的中国人对战争的理解就停留在一个低浅的层面上,怎么能够要求职业军人迈出所谓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思路来理解当代战争的双方力量呢?美英联军没有出现人民战争的团结一心,他们的后院一直有没完没了的游行示威,但他们的军人却出色地完成了营救女兵杰西卡的任务。伊拉克一方倒是一直强调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但直到美军进入巴格达,巷战也没有出现。
对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冷战结束以来,他们所受到的战争冲击不亚于职业军人所遭遇的。海湾战争不用说了,就是他们看惯了电影题材的战争期待,也受到了《现代启示录》、《辛德勒的名单》等西方战争电影的冲击,而《拯救大兵瑞恩》、《珍珠港》等更是如同《泰坦尼克号》一样引起了近乎全民的兴趣和反思。但如前说,他们仍然受到了一而再地冲击,没有想到科索沃战争会那样结束,也没有想到倒萨战争会是那样一个打法。
因此,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如果我们诚实一点,应该承认,我们不懂得现代战争。如果我们理性一点,应该承认,我们不理解现代战争。
今天,以中国为中心,在世界范围内正进行着另外一场倒萨战争,一场对付萨斯病疫的战争。作为中国人,对付这场不得不自卫还击的战争称得上是“仓促应战”。四月三日,当时的张文康部长在新闻发布会上义正词严,或者说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时候,我正在写作《作为知识的耻辱》一文,我称作一场叫魂的战争来临了。随后,中国人尤其是北京人感受到了这种叫魂,四月中旬,那是战争最为紧张的时候,抢购、逃难、隔离,让我由然想起了大宋朝《东京梦华录》里的繁荣如梦,“垂帐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看来这种稳定的中国生活千载以下有着惊人的一致;但到了下旬,我们的手机短信上就出现了大量的幽默搞笑信息。我们再一次对战争表现得不在乎了。
其实不仅中国大陆的战争观相当可疑,就是海外华人也是如此。据说,所有倒萨战争完成任务较好的战场都是非华人地区。香港,号称自由港,号称民主的窗口,在明知道战争势在必行的时候仍有大量的伤亡;台湾更是后来介入战争的,却居然出现了医护工作人员伤亡的惨剧;近来,加拿大成为战争的一个重要地带,但做了牺牲的仍然是华人区。由此可见,我们对战争的反思还是远远不够。
我们对倒萨战争的真相了解多少?
据说这次倒萨战争中最可怕的是敌情不明,相当多的平民似乎是在狙击手打冷枪时受到了伤亡;据说无论是我们的职业医护人员还是我们平民,都有点过度防御;据说中医还是有相当大的威力没有发挥出来;据说我们的战争有点坚壁清野的传统战法,许多道路都被破坏,很多路口、村口都有人站岗放哨。
在谈论以中国人为主力的倒萨战争时,我们不得不使用这么多的据说。因为我们至今不知道战争的真相,这是参战方的悲哀。
据说张文康部长是很作难的,据说大学生的素质太低,医护人员太怕死,农民太愚昧,据说北京人该遭报应。种种的谣言传说成就了我们倒萨战争中的悲喜剧。而老外太刁,这倒不是据说,他们的努力使得我们能够看到战争的通报制度(这一新闻发布被称道为公开透明,这种现代战争的新形式或新战术是外来力量推动的),他们问的很多问题让我们这些战争中的平民都觉得难堪,大概不少人都会满心矛盾,那是既窝囊又解气的矛盾心理。
当我们的战争通报制度实行“数目字管理”时,我们自己也将信将疑。这种战术于我们完全成了一种形式,或说是一种于战争防御(平民在战争中似乎只有防御的角色)的手段,是一种招引全世界人民同情表态的信息。但是,伤亡信息并不能让我们了解战争的进程,当伤亡数字过大时,我们就会恐惧,当伤亡数字降低时,我们又会忘乎所以或者怀疑一切。世界上还有这种窝囊的战争吗?
我们不懂现代战争,自然我们也难以理解战争的性质、进程或发生状态。美英联军进行倒萨战争时,全世界的记者都削尖脑袋、冒着死亡的危险去采访战争,当时的中国记者也表现出了可贵的勇气,他们的大无畏敬业精神甚至受到了亲人和领导们善意的劝阻批评,正是这些一流记者的忠实报道,使得我们守着电视就能了解远方的战争。
我们对那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报道的战争不能理解是一回事,例如我们开始时一直怀疑英美军队笨得肯定有什么阴谋,或者有什么大动作,但他们没有什么阴谋战,我们肯定地说伊拉克部队会准备充分地严阵以待地打击“侵略者”,但他们并没有卖力于这场战争;尽管如此,我们的尊严并没有受损,我们作为平民,作为观众还是幸运十足地观看到战争的全程。想想美军中央司令部的例行发布会,想想各国记者的报道,想想“可爱的”萨哈夫,他“一个人的战争”,他是真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我们就明白真相是何等地可贵。
但遗憾地是,当我们身处战争之中时,我们更明白真相获得是何等地艰难。由于真相几乎不存在,造成了小道消息满天飞,虽然谣言止于智者,但这是战争啊,我们怎么能够消灭谣言对于平民生活的功用呢?其实美英联军的倒萨战争中,就有大量的谣言,萨哈夫先生的谣言不用说了,就是各国记者发出的千百条消息,又有多少经过他者实证呢?
由于真相的不易获得,海外关心中国大陆的华人发出了“祖国在危急中”的呼吁;由于真相的无能了解,对中国经济、生活环境的评估至今没有一个与文明理性沾边的说法儿。美英联军的倒萨战争中,巴格达的骚乱只有很短的时间,人们很快就可以忙不迭地寻找商机或旅游机会了。但今天的倒萨战争不同,今天的北京上海广州没有骚乱,但却像被洗劫一空,失去了吸引力。
我们不了解真相,我们又能相信谁?我们又能够让谁来相信?一些电视台的片头用上了种种美妙的画面在传达信任的努力,北京的经济开发区里的外商学会了表态,他们相信北京,上海的外资们用实际的成绩说明他们留在了上海,因为他们喜欢上海,他们相信上海。
战争中的平民有何作为?
一位网友善意而又咄咄逼人地给我写信说道,“就目前的形势论,我不相信有别的地方的民众在应对北京的‘非典’灾难方面,比现在的北京人更有理智,更高尚;也不相信其他的人在面临中国现在的局面下,能比胡温体制更有办法。‘完美’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中国复杂的局面下,挺胡温,是对现实负责,也是对良心负责。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说不出话来。但我有一种羞耻的愤怒。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平民在战争中表现出来的理智,我们做出抉择了,我们相信了。我想到了一个叫袁日涉的小姑娘,她自办了一个网站,收集大量的非典信息,当她听说不少大人很害怕这场倒萨战争时,她安慰说,不要怕,要相信政府,因为温家宝总理说了,他的政府是负责任的政府。我还想到了一个医护工作者的老父亲,当他的女儿被病疫打倒在病床上,他流着泪激动地安慰女儿说,安心养病吧,胡锦涛总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党和政府一定能够战胜非典。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战争喜剧?难道我们自己真成了战争的负担、障碍,战争跟我们无关?在美国倒萨战争期间,就有大量的中国人用各种方式反战、监督美军对平民的态度、测验美军对伊斯兰文化的尊重值。九一一之后的阿富汗战争期间,我正好在美国,中国翻译告诉我,美国媒体的一个热点是争论新闻的真实性问题。问题出在记者们对美军军官们的“穷追猛打”和“刨根问底”上,军人们不抱怨记者们采访时的冷嘲热讽、没有人性,他们唯一的抱怨在于记者们提问和报道最终会泄露军事秘密。泄密最终会伤及美国同胞,这是不道德。但新闻记者们却说他们不管什么泄密不泄密,而是是否报道了真相。翻译问我支持哪一方,我当时吱吱唔唔地没有回答,我虽然同情那些将军们,但更佩服美国记者的表现。
我想到很多中国人曾抱怨过海外记者的这种“不道德”,他们的“不负责任”的报道伤害了在一种特殊状态里生活的中国人,例如香港的记者就曾因此让一位开明的、有着众望的政治家下台,很多中国人可能因老外们的报道而处境艰难。还很多中国人的“假设说”:——只要记者不要捣乱,只要能给一个机会,改革派就有活动的余地,就能够放手一搏,人们就能够早日进入现代文明主流——。毫无疑问,这种思维方式永远不懂现代战争,永远不懂现代文明。而公正地说,我遇到的老外记者大多还是负责任的,他们负责任在于一定要揭示真相,至于是否公布当事人姓名则听当事人的意见。在今天的倒萨战争期间,我倒更怀念这种记者的敬业精神来了。
实际上,平民本身也是战争的能动力量,人民战争在今天有着格外新鲜的含义。军医蒋彦永先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汪永晨先生、《财经杂志》社的胡舒立、楼夷,北京爱知行研究所的胡佳先生,都有着自己的行动和表达方式。我还知道,一位民间志愿者,对战争后遗症有着深刻的认知,他联系了京城的数十位知识分子,愿意轮流值班以听取处于隔离状态的萨斯病人的心声,以安慰这些孤苦寂寞的病人(我相信,他们的安慰话语肯定不同于上述的小姑娘和老父亲的安慰话语);虽然这一行为没有得到媒体的支持,但却让我实在地了解到现代战争还有这样的平民作为。
因此,我们可以说,今天的倒萨战争不仅考验了主帅、职业军人,也考验了无数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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