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闲聊，有诗友谈及北岛的《生活》，全诗只有一个“网”字，却含蕴丰厚
，境界全出，要我也用一个字总结一下这个时代。我冲口而出：苟。过后细思量，
不禁自我叫绝。
    苟字，除作姓氏、虚词、连词用外，字意有马虎、随便、暂时、姑且、不正当
等，皆属贬义。引而申之，不认真不严肃不负责任也，无长久打算无理想目标也，
不合理非正义歪门邪道也。我觉得还不妨进一步引为同音之狗，申出卑下、鄙贱之
意。这样一来，苟，不正是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徵吗？
    苟的表现，于个人而言，可以罗列如下：只有温饱没有尊严，只有金钱没有理
想、只有才能没有品格、只有言语没有灵魂、只有假义没有真情、只有肉欲没有情
感、只有自利没有自尊、只有自贱没有自爱、只有权力没有正义、只有奴才没有人
才，等等。
    从政府、政党和国家的角度讲，就是：只有经济没有政治（政治异化恶化成了
骗术、诈术和霸术），只有利益没有道义、只有物质没有精神，只有实用没有原则
、只有组织没有个人、只有党性没有人性、只有权力没有信仰、只有特权没有人权
、只有发展没有公平、只有私曲没有公正、只有自己没有人民、只有现在没有历史
（修改得面目全非了）没有未来（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只有谋略没有正义
、只有欺骗夸饰没有真话实相、只有枝叶没有根只有术没有道……
    民则苟取苟全，官则苟得苟容，知识分子则苟同苟异，党则苟讳苟德苟是苟非
苟延残喘，还有，朋友则苟交，男女则苟合…。总之，从政府到群众从组织到个人
从上到下从官到民，大夥儿都一样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蝇营狗苟能混就混地苟且着，
能骗先骗了能混先混着再说。一切只重眼前利益，一切都是短期行为，一切只在枝
叶技术上精益求精下功夫，却忽略了根本和道，或弃如蔽屐，或仅当作为枝叶和术
服务的招牌。
    想起一则老笑话：某人一辈子总爱计较利害好占便宜，死后阎王罚他来生变狗
，他请求说：“要变狗可以，但请阎王把我变成母狗”。阎王好奇问为甚幺。他说
：“我念过一段古书，书上说，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所以想做母狗”。
    此人所说的古书是《礼记》，上面有段名言曰“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原意谓：“碰到金钱，不要随便拿，遇到危难，不要随便躲”。笑话中人以毋为母
，以苟为狗，遂将毋苟当作了母狗。
    当今这些“苟”人，特别是苟官们，比起这则笑话中的无知无耻之徒来又如何
？表面上口头上一副“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的正人君子模样，背地里黑幕后
大多成了“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的母狗矣。
    临财母狗得，那是不用说了，中国官场之腐败程度、中国官员之贪婪胃口贪墨
手段，当今天下，早已寡逢对手，这已是举世皆知、妇孺皆知的秘密；就说临难母
狗免吧。自古至今，多少天灾或人祸、小灾或大难，主要都落在广大小老百姓头上
。纵然死掉成千上万，纵然民贫国弱，“父母”、“公仆”们还不是该贪则贪，该
享受照样享受？“（国）强，百姓苦，弱，百姓苦，盛（世），百姓苦，衰，百姓
苦”（老枭仿兄人句）、“水困灾民酒困官”（江婴句），此其谓也。记忆里有个
典型的例子：新强克拉玛依剧院大火，与会三百余学生无一幸免，而踏着众孩童脑
袋夺门而出的“母狗”们全部幸免。这不正是“临难母狗免”的最好写照吗。
    古人格言曰：“人犯一俗字，便不可医。人犯一苟字，便不能振”。当今中国
，那苟字早已深入膏肓骨髓，与人心国髓打成了一片，民气国魂岂但“不能振”而
已？民众苟且，官员苟且，政府苟且，政策苟且，政治苟且，在一片得过且过蝇营
狗苟的心态中，国家早已实现刘晓波所说的“十化”啦：“金融黑洞化、财政赤字
化、债务社会化、国企空壳化、腐败制度化、社会两极化、生态污染化、农村凋敝
化、城市失业化、道德真空化”，再加上一“化”：官员母狗化。“苟”之害，可
谓大矣，可谓误尽中华唯一“苟”也。
    苟的反面就是不苟。言不苟发，文不苟作，事不苟为，财不苟取，名不苟求，
认真，严肃，不因循，不马虎，不苟且，不欺骗，有道德，有正气，有原则，有持
久规划和长远理想，“必中理然后动，必当义然后举”（《吕氏春秋-不苟》）。《
荀子-不苟》中说："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
可见，“不苟”就是要做到“当”，即正当，合情合理，言论和行为不违背常规、
不违反常识、不违逆人性，合乎"中庸之道"。政党、国家也是如此，一切行为合乎
人民利益和国家利益，合乎世界先进文化和进步潮流，合乎政治的合理性正义性和
意识形态的先进性人性化。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
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
；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荀子》），这
就是君子不苟言、不苟行，因为君子"知当曲直"、"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一
切实事求是，符合仁义标准、正义原则。我特别欣赏明人吕坤的一句格言：做第一
等人，干第一等事，说第一等话，抱第一等识。这种人生高境界，只有做人干事说
话学习各方面都一丝不苟的人，才有望达到。
    从生命的意义上言，这个苟字，许多“不苟”的异士高人也难幸免。特别是大
难临头之际，只要有一线生机，能不求“苟免”、不想“苟活”者几稀。优秀如我
，性情志趣皆已远远超越这个时代，临财不苟或许勉强可以，但临难一定苟；对人
处世或许可以不苟同不苟异，唯真相是执、唯真理是从，却免不了苟活，更免不了
私下里苟言苟笑苟合。当然苟言苟笑苟合是茶前饭后或合欢床上的勾当，只关乎友
人或美人，无伤大雅，无须自责。这里只说苟活。
    中国人，特别是知识人是很能苟活的。几千年来，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
选择没有尊严的苟活，是大多数台上台下文人不得已的选择。出众轶世如司马迁，
都不得不“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才终於成就“史家之绝唱，无韵之
《离骚》”；铮铮铁骨如鲁迅，也曾以苟活者自嘲，一边呐喊，一边“顾虑不少”
，而且主张“壕堑战”...。这就是萨特说的，苟活需要比死还要大的勇气。
    “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
韩瀚）。与张志新烈士相比，与无数舍生取义为义敢死的先烈昔贤相比，我们的生
命轻如鸿毛毫无份量。在专制体制下，绝大多数人都是委琐卑下没有尊严苟活者。
在黑白颠倒、风声鹤唳、只许听话、不许求真的年代，多数人不以苟活为苟活，甚
至以苟活为聪明为光荣为能干。凡只讲利害不讲道义只讲物质不讲尊严只讲享受不
讲自由的人，无论怎样富贵荣华、风光无限，也仍是苟活----狗活。如李敖所打之
油，“乡愿不知大道理，只知持盈又保泰，但求一切换苟安，苟安以后变阻碍”。
又如富兰克林所斥，“不惜牺牲自由以图苟安的人，既不配享受自由，也不配获得
安全”。
    有人这样解释苟且偷生，“苟且偷生，这个词说得太准确了，生命不是我们自
己的，而是我们偷来的。既是偷来的，就不敢光明正大地享有它，只能战战兢兢、
心虚气短、贼眉鼠眼地苟且一日是一日；既是偷来的，就大可不必敬畏它、珍惜它
、善待它，而是肆意挥霍、尽情糟蹋，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偷到，今天倒快要过去
了”。
    而另一种被动的迫不得已知耻而后勇的“苟活”，是未用麻醉剂的自我手术。
如鲁迅、李敖辈，以苟活为奇耻大辱，因之而大痛大悲而奋起抗议沥血呐喊，为了
借此找回些许人的尊严，为了让活字前这个苟字淡些再淡些，为了自己和所有同胞
不再苟活！这样的活，既使难免有所畏惧妥协，“不挺身而出作战”（鲁迅），严
格地说，已不含"苟"的成分了，这样活着，丝毫不比慷概赴死易。
    怡然自得地苟活着并恬不知耻地苟得苟容苟同苟异的所有苟人苟官，都是非人
的，至於经济至上特权至上的“苟”国，既使表面繁华，也与狗窝无异。金窝银窝
不如自家狗窝，作为一种朴素爱国主义，无可非议。不过，如果真爱，为什幺不起
来把它改造成堂堂正正的人窝呢。人，为什幺要苟在狗窝里呢。鲁迅在一封信中写
道，“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以中国古训中教人苟活的格言如此之
多，而中国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结果适得其反，可见我们蔑弃古训，是刻
不容缓的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我们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缘故”（《北
京通信》）。
    除了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除了面对白色恐怖和死亡威胁时，不得不偶尔妥协
低头、含羞忍辱地“苟活”（因为生命是最为珍贵的，生命的价值至高无上）之外
，在日常的社会生活、经济生活、政治生活中，在面对金钱、权力的时候，希望更
多的人能尽量“不苟”些再“不苟”些。说到底，不苟，才是人生、事业和社会、
国家向上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