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号-杂感 余世存简介 余世存文章检索

 
时机........................(北京)余世存
 
 

    对我们社会里饱经风霜的人来说,“时机”一词有着太深长的意味。它是阅历
,是世情,是事物的瓜熟蒂落的瞬间,是事件的关键点,它可以“纲举目张”(毛
泽东语),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孙中山语)。关于“时机”,我们中国人可以
写出无数的文字,通过我们日常生活里跟它的围猎守望,我们可以了解,这种近乎
宿命般的力量是如何影响我们的人生的。简单地说,“时机”是无信的中国人的信
仰,是看透了造化把戏后虚无心的精神。
    就是说,“时机”存在本身就是需要怀疑的,而不怀疑其存在正是我们大而化
之,笼而统之的做法。它姑且有,莫须有,因此我们姑且信,姑且生活或就死。无
数的国人组合在一起的社会,反过来制约了无数的个体,它貌似“合群的自大”在
个人面前有了一种不言而喻的合理合法合目的性,它先验地成为个人言行的前提和
条件,它规范了个人的人生格局,而个人要有所作为,要成就功名,要推动社会的
变革发展,就得参悟这一格局,就得尊重把握社会变革的规律,在学会西方科学思
维以前,我们中国人在无以名之这种天命般的天下演化之道的情况下,将其笼统地
称为“时机”。在经过了科学思维的洗礼后,“规律”一度替代了“时机”,“不
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既为我们敬畏也激起我们认识世界的自信,但在
不断的碰壁中,我们中国人仍然觉得科学思维里的“规律”不足以包容家国社会人
生命运的丰富意味,时也,缘也,命也,机也,哪里是“规律”二字所能涵括的。
“时机”一词仍构成了我们中国人的精神质地,它以无数的时务和机关迎合着也等
待着社会的时机。
    我们在“时机”面前无能为力。佛能移山倒海,却不能改变人的机心,何况我
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代两代都不曾报到怎幺办
?於是,罗素那样的西方大哲所追问的,“如果宇宙坚定不移地走向毁灭,善还是
永恒的吗?”也就非常地契合我们的心理,但我们从未能究其真理,因为我们的人
生多不是以是非善恶为标准的,我们只会关心自己是否参透时机,时机到来,风云
际会,成龙成凤,为善为恶。是的,毛泽东“固一世之雄也”,人们在总结他的人
生智慧时却惊服他是真正洞察时机的大师。连圣贤都有一个时机的问题,五百年圣
贤出,孔夫子得享大名,也因为他是圣之时者也。君子要在社会上建功立业,更得
洞明时机,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向达观的苏子瞻面对时机也只是无可奈何,“行藏
在我,用舍由时,万物何妨等闲看”。
    历史地看,“时机”一词可能是我们社会成熟的标志之一,是我们文明熟极而
烂的产物。这种成熟实在是早熟的,远远没有祛魅,理性化,世俗化;作为时机的
代表,我们就这样沦为某种附庸,我们是二丑,是政客,是戏子,是投机者,唯独
不是真实的独特的“这一个人”。这种无知的成熟导致我们无畏地对待一切新鲜的
异己的事物,年轻人在我们的社会里经常让“时机”的形像代言人即我们打压得头
破血流,直到他们也学会等待时机,装扮成时机的形像代表。
    代表者是骄傲的,因为他们跟时机有一种暖昧的关系,有一种爱恨交织的情人
般的约定。在我们社会里,这些骄傲的代表们以为自己是打入堡垒内部的伺机者,
是待机而动的历史的守夜人,是随时要公布自己良知正义的知识分子或仁人志士,
是人生成功名的大师。但他们却嘲弄那些莽撞的个人主义者,打击坏其好事的年轻
人,压制不识时务的生命。戈尔巴乔夫,以个人之力弃党丧国,同时结束的还有数
万万人近百年的大实验,却为天下笑,这个天下,实在是中国的天下;只是在天下
里,才会笑话他不顾时机,已经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证据即是由民意社情和媒
体等组成的现代“时机”再也不会光顾他,而我听到的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是当
事人,那些前苏联世界的老人们对时移世变的态度,戈尔巴乔夫确实砸掉了他们的
铁饭碗,计划性的分配是没有了,但只要他们的孩子们有发展的空间就可以,只要
年轻人觉得世界有自由有机会就可以);正是在中国这个天下里,时机近乎势利。

    只是到了现代的西方,随着现代性运动的深入,时机的某种特性才会被西人把
握,在他们那里,时机被称做“戈多”。有名的“等待戈多”的艺术只是到了监狱
才受到欢迎,才开始被理解,正说明等待时机者不过是一群囚徒。这种囚犯却敢於
笑话打开牢门的戈尔巴乔夫,也实在是时也,命也。
    我们绍兴的鲁迅也曾经深切地体会到“时机”的虚无和存在,他无情地嘲笑国
人的这种精神,在他那里,时机的另一个能动的词汇即是“来了”。人们不究虚实
地过日子,等待时机,却也经常被一句“来了”引得心旌摇荡或吓得屁滚尿流,人
们热血沸腾或欢呼或雀跃,因为共和来了,君主立宪来了,三民主义来了,市场经
济来了,公民社会来了,宪政来了,全球化来了,知本时代来了;人们噤若寒蝉或
逃离本土,因为极权来了,阳谋来了,天灾人祸来了,恐怖主义来了,扎针儿来了
,黑社会来了。这也实在是时也,命也。
    南京的樊百华先生给我写信说,“人的世界本质上是生活的,而生活本质上是
实践”,他因此质疑“中国有‘时机’吗”,“所谓的‘时机’是什幺意思”。我
觉得他的态度是对的,不干人,不屈己,我说话,我干活,我行走,劳动生产,“
这是每日的生命”,不骄傲,也不谦虚,不平静,也不喧哗,这样不是很好吗,只
要我们愿意,生命和日子就在缤纷地展开。无论时机有无,真正参透时机的人只会
努力奋斗,如毛泽东所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如孙中山所说“俟河之清人
寿几何”。而那些识时务等机缘的人,却往往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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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余世存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7月14日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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