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位老师对我说,中国必须大力发
展商品经济,因为商品经济的大潮将冲决专制政权的堤防,民主的新天新地随之而
来。我相信了,可是后来,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上了一当。
新时期的拨乱反正不过是众神归位,结束了小鬼当家的时代,却没有改变什幺
,庙还是那个庙,庙里的牌位还是那些牌位,一切都是老样子,事态并没有朝着让
人可以乐观的方向发展。改革初期的思想启蒙因此难以触及专制政体的根本,在露
出自由民主的一点点亮色之后又陷入了更深更大的黑暗,历史的沉渣又卷土重来,
东方专制主义传统获得了新的生存空间和表现形式。改革之初的政治幻觉完全破灭
了,一场急功近利的民主运动最终演变成为一场血腥的军事镇压,只不过是启蒙神
话的东方式破灭的悲惨一幕而已。
现代技术的发展进一步加强了专制政体的吸纳、控制和整合能力,专制政体获
得了新的力量,有组织的暴力机器越来越强大,技术官僚体制越来越成为一种自足
的体系。这并不是说至今没有任何进步,而是意味着残酷的历史在中国人的所有方
面所造成的悲剧性后果依然根深蒂固,中国文明的人性化进程始终无法正常展开,
人性的价值仍然是一个有待澄清的问题。体制、技术、资本的进一步融合极大地削
弱了个人的意志和能力,体制力量强迫个人放弃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地位和权利。
借助于现代技术,专制政体将自己的触须伸进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
人,一切都被整合进来,任何具有独立性的东西都被视为一种危险物而失去了存活
的空间。专制政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效地统治和奴役人,任何反抗都需要付出
更大的代价,而成功的可能性却越来越小。虽然讨论个人解放的形形色色的时髦理
论多如牛毛,但过去任何时候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个人是真正地无路可走,权力和
资本的双重强制将会使一切持不同政见者感到绝望。
在政治上,我们的社会正在经历着一个从极权主义体制到威权主义体制的转变
。在经济上,旧的扭曲的计划经济体制已被新的畸形的市场经济体制所取代,经济
自由化撕开了权力向金钱转化的巨大裂口。在意识形态上,新的分肥体制进一步合
理化、固定化和长期化的进程正在展开。如果按照目前的趋势发展下去,这个社会
变迁进程的结果将是一个奠基於权力和资本之间的政治联姻的寡头统治。大官傍大
款,大款傍大官,这样的体制一旦最终确立并稳定下来,积重难返,将具有十分可
怕的政治惰性和吸纳能力,任何力量都难以改变它。
历史的诡异之处在於,毛泽东时代释放了人的攻击冲动,以民主的名义牺牲了
民主,以共和的名义牺牲了共和,以人民的名义牺牲了人民。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
后,后毛泽东时代诉诸人的贪婪欲望,以共同富裕的名义终结了共同富裕,以改革
的名义催生了一个新的但和毛泽东时代血肉相连的分肥体制。世道的不公、人间的
不义得到了体制力量的强大支持,权力与资本的政治联姻又一次从历史深处生长出
来,象幽灵一样尾随着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新的世纪并没有带来新的希望,新的价值、新的健康力量并没有出现。民间社
会的发展空间不仅没有扩大而且在日益缩小,权力借助资本的力量进一步掌控了经
济自由化所开辟的有限的公共空间。权贵集团按部就班地瓜分国民财富,在闪光灯
下发亮的是耸立在濒于破产边缘的广大乡土中国之上的几个财富孤岛。所谓的中产
阶级在仰仗权力的鼻息苟延残喘,曾经被自由主义者寄予厚望的民营经济在攀附权
力通吃社会。思想文化界全线溃败,知识的罪恶流布天下,新的分肥体制重新界定
了话语资源的分配权和归属权,知识界被整合成为现存体制的令人放心的一部分。
广大的民众则一直被政治铁幕隔离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之外,数千万的工人下岗,数
亿的农民生活在赤贫里。
赶快祈祷吧!
阿弥陀佛,阿门,上帝保佑!
中国人的命运就象一个难以索解的谜团,似乎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犹如鬼魂
附体一样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甚至反叛也变
成了回归,颠覆变成了复制,前进成了倒退的同义语。历史犹如一个预设的大骗局
,始终存在着一些无法预料的因素,即一种永久的似曾相识的威胁,迄今的结局总
是失败的。专制以民主的装束登场,黑暗以光明的面目出现,恶以善的名义骄人傲
世,人们在虚幻的光影下走进了一个又一个新时代,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新世界,开
辟了一个又一个新纪元,在预设的历史承诺中虚掷光阴,自娱自乐,最后却什幺也
没有改变,一切都要重新做过。这里没有个人,只有物件;没有原创思想,只有操
作技术;没有自我超越,只有生存技巧;没有价值操守,只有投机钻营;没有生命
关怀,只有策略计谋。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心中都明白自己究竟是怎幺回事,但大家
又都按部就班地混日子,什幺变化都没有发生,一切依旧。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反义的存在,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这个老大民族的真
实处境。
在政治铁幕的保护下维持一种表面上的稳定,接连不断地重犯大禹的父亲治水
时曾经犯过的错误,社会无序化的破坏性力量势必象二十世纪末的长江大洪水一样
,持续不断地积累一次又一次洪峰的巨大能量,到处寻找沿江大堤的薄弱环节作为
渲泄出口,最后演变成为连锁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危机。毫无节制的个人私欲,
不折不扣的贪赃枉法,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权力和金钱的非法交换,任人唯亲和
裙带关系,犯罪集团向合法领域渗透,黑道和白道之间相互勾结并逐渐归一合流。
诸如此类的黑恶势力不仅使警察、法官、检察官、行政官员走向堕落,而且还会破
坏社会机体的吐故纳新机制,助长国民的无责任化倾向,腐蚀国家经济的健康力量
,压制社会的正义要求,消磨民族精英的斗争意志,使他们精疲力竭,最后听之任
之,直至选择天下皆浊我独清的洁身自好立场。
这些问题如何解决、甚至能不能解决,目前还不能得出明确的结论。可以肯定
的是,这些问题在现存制度的基本框架内是无法解决的。比政治腐败更可怕的是,
越来越多的人对政治腐败的冷漠麻木的态度,对权力的滥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变
态心理。任何一个政权的正当性和合法性都不可能通过吸纳民间精英(企业家、作
家、艺术家、学术权威、体育明星、社会名流和其它成功人士)的方式得到证明,
招安的现代版只是扩大了政权的吸纳和整合范围,并没有改变政权的性质和运作规
则,这样做在维持政权的稳定方面或许可收一时之效,实则酿成无穷后患。中国式
招安招了几千年,也没有招出一个共和共生的太平盛世来。中国的未来维系在社会
无序化这一政治黑洞的消失或爆炸方面,特别是取决于民主进程和腐败进程之间的
竞赛结果。
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中国出人意料地走进了一个越来越市场化的社会,却无
法建立起一个健全的市场经济体制,经济自由化进程成了权力寻租活动的凯歌远征
运动。当我们反思和展望中国改革的时候,关于中国改革往哪儿去的问题,仍然悬
而未决赫然在目。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政治体制改革问题绕不过去,绕来绕去
的结果只能是耽误时机、浪费时间。真正严重的威胁在於,政治腐败的社会痼疾盘
根错节,社会无序化的黑洞效应被无限放大,最终吞食掉现存体制内部的政治精英
,国家的基本制度面临着丧失自我批判能力和自我改造能力的现实危险。
只要真实的信息不能自由地发布和交流,公众的知情权得不到保障,人与人之
间的沟通渠道不畅,社会势必成为囚徒社会,任何人都有可能落入囚徒的二难推理
的陷阱。囚徒逻辑驱使每个人不得不以最坏的恶意推测别人,勾心斗角,你争我夺
,拉帮结派,合群自大,胆小鬼的机心和自大狂的妄念令人吃惊地结合在一起。世
界处处有阴谋,非我族类,其心必坏。内心的恐惧和绝对的权力相结合,哪怕是天
底下最疯狂、最荒唐、最无耻、最血腥、最恶毒的指令也有人下达,也有人一级一
级地传达和执行下去,於是一幕又一幕的人间惨剧接连上演,好好的人世也就变成
了地狱,吃人的历史一页接一页地续下去。当务之急是言论自由,我不反对某个党
派或利益集团经营自己的喉舌和传声筒,我反对的是媒体的垄断。言论自由是政治
体制改革的第一步,若不能迈出这一步,所有的改革许诺都是骗局,所有的改革措
施都会在实施过程中失真走样,播下龙种,收获跳蚤。
我曾经在心里无数次起誓,要为结束制度的罪恶和争取一种真实的生活而贡献
自己的一份力量,在有生之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可是现在,我看不到国家新生
的希望,我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其趋势似乎不可逆转。在这个正直的人们
只有沉默才能保有诚实、只有遁世才能保有清白的国度里,仅仅说出“皇帝没有穿
衣服”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连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空间都没有,几乎所有公
开的言论都充满了虚饰与伪证,都毫无心肝地牺牲公道以徇私心,历史和生活陷入
了令人窒息的深度假像之中。鲁迅是不幸的,因为他生活在一个绝顶黑暗的时代;
鲁迅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所面对的黑暗罗网并不象今天如此密不透风,他还能够找
到一个缝隙喘一口气。每念及此,我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和自己的年龄殊不相称的悲
凉之感。今生今世,恐怕只有等待,等待奇迹的发生,等待神灵的眷顾,等待魔鬼
的惩罚,等待苍天长出眼睛,静静地等待,慢慢地着急。如今我所能做的,唯有希
望年岁的增长能使我的心完全平静下来。
一些年轻(不是生物学概念)的自由主义者开始力推私产入宪,就像他们的前
辈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力推市场经济(当时叫商品经济)一样。我不反对私产入宪
,但我还是认为,在太上党体制下,在行政权力支配一切的社会里,当宪法还是一
张废纸的时候,私产入宪只不过是掠夺民众的方便借口和国家强盗掠夺民众之后给
自己的战利品找来的一件漂亮外衣而已。在权贵集团将存量财富瓜分完毕并控制了
增量财富的源泉之后,私产入宪就是成功人士所要摘取的最后一颗胜利果实,但这
一切和自由主义的理念无关,和民主无关,和人权无关,和保护弱势群体的利益无
关。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将大失所望,假冒的自由主义者则如鱼得水,称心如意。
哈耶克不是救世主,他带给中国的将和马克思带给中国的一样:一地鸡毛!
补充说明:
关于自由主义者,我倾向于接受卡·.波普尔的界定:自由主义者不是指一个同
情任何一个政党的人,而只是指一个珍视个人自由和懂得一切形式的权力和权威所
蕴藏的危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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