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从理想到毁灭——王莽评传》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这恰恰是理想与现实的鲜明对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对未
来的憧憬,可他不是我们所论及的。我们要说的理想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同”,“乌托邦
”,“太阳城”,“共产主义”,他叫人丧心病狂,为此不惜白骨于野,血流成河,而赞歌
不绝。古已有之,于今为烈,近读李元先生的《从理想到毁灭——王莽评传》,掩卷而长嘘
,扼腕而感叹。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此书不同与其他人物评传,死死板板,拖沓冗长,而是文笔清
新,语言流畅犀利,分析入木三分,而我要说的是此书所写给人一种亲切感,尽管这种亲切
让人不寒而栗。只看目录:“大清洗运动”,“知识分子的春天”,“奔向黄金时代”,“
用夏变夷” “天灾人祸”,“在烈火中覆灭”。多么熟悉的字眼,仿佛就在昨天。
王莽是个理想主义者,一生为其“致太平”的“周公梦”而奔波,他有着所有理想
主义者的通病,喜欢类似于“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的“运动群众”,作者分析了“群众
运动”与“运动群众”的区别,“两者虽然同样有宏伟壮观,激动人心的场面,但前者是群
众自愿自觉的行动,是群众自己盛大的节日;而后者是当权者用强权制造出来的,是为了实
现当权者卑劣目的的丑恶的政治表演”(185页)。当伟大英明的领袖毛主席革命的大手一
挥,红卫兵小将们幸喜若狂。与之相比,王莽倒是逊色了,不过在两千年前就会玩两千年后
的先进思想。王莽神人也!王莽喜欢热闹,喜欢听赞歌,所以溜须拍马之士应运而来,说的
也是,作为万人的主宰,周公的再现,适当的歌颂一下我们的事业我们的领袖,也是无可厚
非的吗?这美丽的理想谁能实现,“秦皇汉武”不也是“略输文采”吗?于是“浮夸风”如
雨后春笋,遍布全国。“他们声称这次巡行的成果是巨大的,他们亲眼看到,在安汉公的正
确领导下,天下风俗无处不纯正,人民的生活无处不幸福,而且他们还记录了全国各地称颂
王莽功德的歌谣凡三万余言,作为对朝廷的献礼”(206页),专制社会下就是愚民,大家
吹吧,吹的万山红遍,“你也吹,我也吹,祖国大地放光辉”。
为了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王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处处被他的理想愚弄,反过来
,他又处处拿这个理想去愚弄别人,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感受到为理想奋斗的快乐,西
汉帝国的乱摊子终于被他理出个眉目来,这不是理想的力量吗?但是作为西汉的掌舵人,他
却又必须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时时感到现实总在迫使他用理想所不允许的手段去实现理想。
理想让他‘仁’,他常常‘不仁’;理想让他‘义’,他常常‘不义’;理想让他‘礼’,
他常常‘违礼’;理想让他‘智’,他常常把它变成‘诈’;理想让他‘信’,他却常常‘
背信弃义’。”(204页)问题是,理想主义者往往是靠理想的美好而使残暴合理化,以一
元为框架的意识形态,自有他的自恋性与排他性,孔子不忘“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老子
则是希望民众达到“自化”,“自止”,“自富”,“自朴”,进而步入理想的小国寡民社
会。而这种自恋与排他必然是以其种美妙的许诺而走向另一个极端,并且认为杀人也是当然
的,反对者就是“人民的公敌”,所以,“踢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斯大林语)。可什
么是人民,人民算老几,打着解放人民的旗号,干着最无耻的事。法国的大革命,苏联的大
清洗,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都想建个人间天国吗?他们不都口口声声的要解放被压迫的人民
吗,他们不是说“法律就是人民的意志”(罗伯斯庇尔语)吗?怎么样?丹东说的好:“你
们要面包,他们却掷给你人头!你们口乾欲裂,他们却让你们去添断头台上的鲜血!”于是
,共产主义的天堂成了古拉格群岛;于是革了“他妈的”自己的命,吃掉了自己的儿女。王
莽也搞大清洗,可是在两千年前的专制制度下也说得过去。可是,历史过了几千年,再发生
类似的事,就值得深思了。理想主义者带给我们的不就是愚昧,麻木,热血冷刀吗?
王莽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下野时竟有成千上万的人为其请愿诉冤。他为西汉后期的
积重难返的政局,注入了一针强心剂。那时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当他和平夺权,避免了“亡
,百姓苦”的悲剧,荣登大宝之际,他便把自己的理想赴诸实施,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
上都进行了重大的改革,为了表现其中华文化的独尊地位,造成一种万邦朝拜的气势,他不
惜弄虚作假,更不惜挑起民族的战争,进而证明“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的文化独大的
地位,妄图“用夏变夷”。就在理想的美梦中,兵戈重开,“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这就是
他的理想国。中国的文化,一般都认为是现世的,是经验的,可为什么却发生对理想国的执
著,这就是说历史并非什么人民群众创造的,王莽的性格对历史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无论是
那位圣人,当他的学说影响之深远,他无不顾及到现世与来世。孔子在现实中四处碰壁,但
他为了对当时拨乱反正,提出了一系列的学说,而圣人的最大毛病是总想为遥不可及的人类
设定一个终极目标。于是,后来者为此却是前仆后继,首异处,而不知死的并不其所。天堂
是什么样?没人看过,安德烈《从苏联归来》看到的是“同一个俄国人谈话,恰象同所有人
谈话一般”,“俄国工人的幸福是由希望,信任和无知构成的”,“(俄国人喊)要叙述苏
联所做的新的,美的和伟大的事业,全世界所有的报纸都还不够用”,“苏联的生产率是相
当高的,多残杀些人也不容易见得出来。贫乏愈麻木,就愈加悲惨”。这就是摆在我们眼前
的理想国,当我们的前辈在枪林弹雨中,经过一番造反式的革命,建起的国家却是与其所理
想背弛,不仅如此,他还把世界上最恶劣,最残暴,最无知,最愚蠢的东西都摆在他们美丽
的理想光环上。自那以后“娜拉出走以后怎样”,就成了我们深思的问题,凡两千年之历史
,其破坏性不及文革,为什么?理想主义者最喜欢的是权力,不但掌握话语权力,而且掌握
他们人民的未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理想主义者的写照,他们是狂热,自负的独夫
。真理就在他的手中,在没有权力对其制衡的情况下,他可以拿天下苍生的性命做实验。况
且理想主义者总是与愚民政策联系到一起,他不想让人民知道,他也认为人民根本就没资格
知道。只要你们欢呼伟大,欢呼万岁即可,于是听着“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国
际歌》,唱着“他是人民大救星”的《东方红》去革命。王莽跑着奔向了“黄金时代”,而
他的子孙跑着奔向了“共产主义”,前者是往回跑,后者是向远不可及的前方奔,虽是殊途
但却同归,只有现实是真的,妄图用理想去改变扭曲世俗生活,必然是空中楼阁。人类的历
史只是个过程,人为的终极目的定然会给专制主义的复辟提供基础。
理想是美的,这点没有人怀疑,就在社会主义达到历史最高峰的时候,无论贫穷国家,
还是发达国家都欲尝试一下,可苏联的道德理想国打破了他们的梦。在大梦初醒时,他们才
发现美丽并非我想象,在法国的大学生中流传的话是“进行革命是每个情侣的天职,而播种
爱则是每个革命者的义务”,理想的实现不是靠“蘸了血的馒头”式的革命,而是基于对人
权的重视,不是“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回头来看,我们则是“造反有理”,在美妙谎言
的掩盖下,“破四旧”,“封资修”,血洗自己的儿女,而只是反对“血统论”,年轻的遇
罗克被杀,只因对社会主义的文革提出质疑,张志新被残酷迫害而死。作者李元先生恰逢当
时,因其父被打成右派,他被剥夺了考大学的权利。为了生存,他历尽艰辛。只是说了“文
化大革命搞乱了”,他入了狱,险些丢了命。直到文革结束,他考取了研究生,在大学教书
到今天。虽是花甲之年,依然思索不辍。他也说过,那时的理想的确也使我们那代人疯狂过
,可当他发现现实的许多事与宣传的严重背离,他开始关注社会科学,去寻求答案。可以说
先生高风亮节,特立独行,是中国今日少有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是中
华民族的耻辱,当王莽对知识分子给予优惠政策的时候,这些处于“知识分子的春天”的人
们真是感到莫大的兴奋,毛泽东总结知识分子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人屋檐下,怎
能不低头,虽然,有几声呐喊,但都被消灭在萌芽状态。在我们为中国知识分子感到惋惜的
时候,我们也要对他进行批评,为什么苏联的很多知识分子能坚持良知,而中国却少有,这
是文化的差异,儒家的现世思想使得他们一味的乱忠,以家族血统为纽带,使得他们乱孝,
缺少独立的品格。文革中盛传“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看起来好像是
颠簸不破的真理,其实,他强调了事物只是两方面,或是好的,或是坏的,从来没有什么中
间道路,杀你就是因为爱了人民,爱了伟大的事业,可那一切都是虚假的。虽然有的人对此
有了清醒的认识,可为了生存,只好看着血染长江,尸阻黄河。历史无情,转眼过了几十年
,在大江南北,热血的青年疯狂的喊着革命,狂野着叫着理想,对格瓦拉的崇拜达到了无可
復加的地位,可这只离文革才20来年。在专制政体中,人根本称不上人,哈耶克深信:“我
们选择的自由,就一个竞争社会而言,依赖于这样的事实,若某人拒绝满足我们的愿望,我
们可以转而与另一人谈判。但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垄断了我们命脉的权威,我们就只能寄希
望于他的仁慈”,可在革命盛行,理想乱飞时,人们的希望寄托的是他们顶礼膜拜的神,而
人的悲剧也就在这里。因为“通往地狱之路,常由善意铺设……如果人类放弃自由主义的精
神,想凭着良好的意愿,自以为是地去计划、设计社会,必将把人类引向深渊。”(哈耶克
《通往奴役之路》)
作为个人,无论是王莽,洪秀全,毛泽东,他们的出发点应该说是好的。就王莽而言,
历史学家历来说的云山雾绕,或曰其为虚伪之士,或曰其是野心之家等等;怎么看王莽,作
者认为王莽“因为‘内圣’的‘修己’和‘外圣’的‘治人’在专制的框架之内永远无法统
一”(208页),其实,这何止王莽一人,洪秀全,毛泽东不也是如此吗?理想主义者虽是
“机关算尽”,却“误了卿卿性命”,抱着理想去了理想之地。当王莽命在危急,他却“天
生德于予,汉兵能奈我何!”,在此,我们不能讥笑他的迂腐,这一生他都为这个理想而奋
斗。洪秀全在生命的最后不还是说天父会来救天国的吗,毛泽东不还是在最后反击右倾翻案
风,怕的是“党变修,国变色”。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让人钦佩,可是当我们看到芸芸
众生因此而魂飞他乡的时候,我们才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些救世主无一不是十足的杀人狂,是
鲜血染红了他的理想,是屠杀激起理想的狂热。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理想于我们是美好的
,可我们希望在生活中,尤其在政治实践中更能体现的是一种对人权的尊重,对自由的尊重
,对民主的尊重。不要让人们把一切寄托到遥远,而是在世俗社会中走完属于自己的路,唱
完属于自己的歌。“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让我们告别那个圣人时代,英雄时代,从天上
回到平凡的地面,从理想王国走到必然王国吧!
我才高不到八斗,学富不过五车,是难写好这样的文章,只是看了先生的新作发表一下
自己的感想,实在无什么高明之处。可这个国度里,恰恰是我们总不提倡的东西却经常的在
历史舞台上演,原因其实很简单,在意识形态上的一元性,必然是专制的,而专制下的事情
又何其的相似,故而,黑格尔说“中国是永无变化的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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