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月号-读书 廖天琪简介 廖天琪文章检索

 
一部中华民族的精神错乱史...........廖天琪
 
 

    提到二十世纪人类史上灾难性的大事,一般总是将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排
在最前头,特别是纳粹法西斯的罪行,至今还受到西方社会的追踪和指控。再就是
斯大林暴君对苏联人民的奴役,也被认为是最黑暗和严酷的。非主流文化和地域的
人们,对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的看史论事方式,并不认同。对中国人来说,上个世纪
的灾难之最,除了早期的军阀混战、国共之争的内战之外,要数南京大屠杀和八年
抗战了。然而比日本侵华战争更为残忍、覆盖面更广,并且带有令人难以理解和无
法接受的荒谬性的,该算是中共治国半世纪以来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治,它为
人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它难以理解,因为这是在“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后的承
平时代,所发生的大面积的虐杀、饿杀自己同胞的政府行为;它难以被接受,因为
罪魁祸首至今还高高在上,手中还握着权力(对反抗者实行恐怖和高压)和诱人的
圈套(为“爱国贼”设下的圈套是名利)。
    近十年以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掩盖了“六四”的伤痕;“六四”冲淡了
所谓“十年浩劫”的梦魇;而“十年浩劫”的文革,又将“反右”和共党夺权建国
之初的一路斑斑血迹,稀释得苍白模糊。其实中共治国的基本“痞子精神”,早就
被毛泽东从井冈山一路带进了京城,并且立即“无法无天”地实施起来了。本来一个
新政权主政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揽人心,“大赦天下”,但中共却反其道而行,大开
杀戒。1951年4月30日毛泽东亲手所写的“转发西南局关于镇反问题给川北区党委(
胡耀邦)的指示的批语”中的一段,明白地将“杀戮”定为国策:
    在农村,杀反革命,一般不应超过人口比例千分之一,有特殊情况者可以超过
这个比例,但须得中央局批转,并报告中央备案。在城市一般应少于千分之一。例
如北京人口二百万,已捕及将捕人犯一万,已杀七百,拟再杀七百左右,共杀 一千
四百左右就够了。
    毛泽东“按比例杀人”的手谕显示,对他这个土皇帝而言,人命不过是一些数
字而已,大笔一挥,千万人头落地。其他那些中央要员或是慑于毛的霸气,或是以
大局为重,不敢有异议。毛泽东一言九鼎,又何须“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何
况庐山会议之后,一切异音异动都销声匿迹,中共内部定于一尊,由着一个狂人将
他的妄想拿几亿人来做实验。具有“创造性天才”的毛泽东还有一项超过苏联老大
哥的高招。斯大林的集中营主要是消灭人的肉体,中共用来关“阶级敌人”的劳改
营,只消灭人的思维和意志,保留肉体,将之“废物利用”。1956年4月25日毛泽东
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论十大关系的报告”中,指出:
    …反革命是废物,可是,抓到手以后却成为一笔财产,对我们很有用处。大多
数反革命分子可以转变,劳动改造,搞国营农场。
    索尔仁尼秦和其他的苏联作家曾将古拉格的内幕透露给世人,劳改基金会也抱
着将中共劳改营里的实况纪录下来的宗旨,建立了《黑色文库》,专门出版劳改幸
存者的传记。新出版的第三集《凄风苦雨四十年》的作者成中和就是这样一名“反
革命”。他悲惨的一生,佐证了毛泽东和中共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的灾难,其残酷和
绝灭人性,远超过了纳粹和苏维埃。二十四岁的成中和于抗战期间,投笔从戎,进
了国名党的黄埔军校,参加救亡。以后又曾在内战时期参与傅作义主持的华北剿匪
总部,职位是少校参谋。1949年他见大势已去,就从军旅退出,并在上海开设了一
个家庭式的儿童服装社。1954年他作为“历史反革命”被逮捕,按惩治反革命条例
七条三款判刑十年。1956年5月送解安徽,在劳改工厂合肥新生棉织厂接受劳动改造

    五十年代早期,几十万“民愤”较大的地主富农和一些“东霸天”一类的黑道
人物被杀之后,按毛所谓的“可杀可不杀”的数百万人,皆投入监狱。这里面包括
以往政权的党政军官员、民间武装组织和帮会的首脑人物、宗教界的神职人士和信
徒、和尚尼姑以及会道门的成员,另外文化教育界的各方人士都被列为“历史反革
命”,加上历次运动中浮现出来的“现行反革命”,“人的资源”真可谓丰富雄厚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明里来,暗里去。抓人时明火执仗理直气壮,但在大批运送到各定点时,就销
声匿迹地偷偷进行了。
    上海提篮桥监狱乃是劳改犯人的集中调拨站,各次运动总有十万廿万的犯人调
往各地。每次调出都在午夜街上无行人时进行。监狱集中百辆大卡车将犯人运送到
郊区小站,转乘铁皮车厢。这种车厢无窗,只有一扇大铁门,里面放两只大木桶,
作为便桶,不到目的地不开门,日夜行驶。
    读到这段描写,不禁令人想到当年欧洲各地犹太人,也是在黑夜间像牲口一样
,被装在铁皮车厢中,偷偷运送到集中营的。那时纳粹的集中营进门处,挂着“劳
动让你获得自由”(Arbeit macht frei)的标语。无独有偶,大陆各地劳改队门口
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劳动使你获得新生”。法西斯和共产主义极权的思维和行
为模式何其相似也,简直就是孪生的难兄难弟。
    成中和描写的狱中人物形形色色,从旧社会的高官、专业知识分子到寻常百姓
和乡里黎民,任何人被投进监狱的大熔炉之后,由於饥饿和超强劳动,加上精神上
的折磨和随时怕被人密告的恐惧,就都成为一具具行尸走肉了。稍有个性的人,只
有死路一条。监狱里的领导没有任何法治观念,随意地操纵着犯人的生死大权。比
如有些犯人抗议伙食太差,绝食抗议,竟然就在监狱中被当场枪杀。
    少数人不耐此种虐待,采取绝食,并将垃圾饭倾倒在马桶里,以示反抗,监狱
竟然以极端手段,大开杀戒。55年10月的一个上,突然看守警走来收封,滴滴嘎嘎
,一路传来锁门声…接着劳役犯又走来关闭所有窗户,随后监内所有喇叭响了!监
狱长操着绍兴口音讲话,宣布开奖惩大会,宣读授奖受惩名单。其中有提前释放的
一名,减刑的几名。然后宣读判决书:闹监绝食者,坚持反动立场…为了维护革命
秩序,必须给予严惩,处以绝刑,立即执行。逐一一点名,绑赴刑场。
    喇叭里传来一阵口号,打倒…枪毙…反革命…罪大恶极等等,随之一阵震动玻
璃窗的密集枪声,就结束了这场杀人场面。有时,监狱并不召开杀人会,直接行刑
,小刑场传来枪声,人们就知道又杀人了。大凡密决都在小刑场执行。
    大跃进时,各地的干部进行谎报高产,说由於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毛泽东思想
的光辉照耀,一亩田能收到二十三万斤稻,人民敲锣打鼓,大扭秧歌。自欺欺人的
谎话刚让百姓浸淫在一种狂喜的状态中,紧接着严峻的现实就将全国推入大饥荒时
代,即中共官方口径中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监狱外路有饿孚,监狱内死者枕
藉。作者一进监狱,他一家老小就被扫地出门,赶到偏远的甘肃去落户。在频于饿
死的边缘,11岁的女儿妞妞带着8岁和5岁的弟弟从甘肃乘火车投靠上海的奶奶,小
女孩亲眼目睹了下面的情景:
    每到一站人潮汹涌,与山丹车站一样。站台附近有尸体,站站如此,小站犹可
,大站更多,有的甚至叠在一起。靠近铁道路轨的看得很清楚,有的仰着睁眼张口
,有的扑着,半边脸和嘴尽是泥土,形状恐怖,惨不忍睹。
    作者对饥饿的滋味有如下的描述:
    1958年元月开始,羁押号的囚粮减为每日三两,每餐给一两五钱米。可以想象
,一两五钱米煮成粥顶多只有三号搪瓷杯的一平杯稀粥,监狱将这一两五钱米,加
上大量的水熬成米汤,索性不给小菜,只是用硷催化了米,加上盐煮成每人五千克
的米汤。一日两次向肚里灌,肚子越灌越大,也越灌越饿,身体越灌越瘦,瘦成皮
包骨…饥饿之苦,尤甚于刀割火烙,刺心挖肝般痛在内里,以致疲於呼吸,直到昏
迷休克。这无形的饥饿之刀,长时期一片片、一丝丝割着整个身体,那痛楚绝非血
肉之驱所能忍受。
    监狱里的人只要还有一丝气,总有人打小报告,争取表现好,踏在别人的尸身
上,作着提前释放的美梦。就在这几乎饿死的关口上,成中和被一名同犯诬告“组
织反革命小集团”,改判死刑。饥饿与刑具加上病痛,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
罪行中有一条是指苏联赫鲁晓夫为战争贩子。59年7月中苏分歧公开化,因此对他重
新量刑,改为加刑十年,合并原判,共为廿年。他被解送安徽白湖农场劳改,一去
就是十六年。
    白湖位於安徽省东部长江以北的一个小县“庐江”,距长江约百里之遥,山之
中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当时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下令利用劳改劳教人员,将这块
方圆卅六万亩,茫茫一片的天然湖,改造成为旱涝保收的米粮仓。数十万冤魂苦囚
於是乎人人一双手、一把锹、一副担,用最原始的工具,成年累月,日以继夜地挑
灯夜战,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必须完成工作指标,不完成不给饭吃。数万名无偿劳动
的奴隶们,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将辽阔的湖面,开辟成二十六万亩良田,并挖分成环
湖大堤及两条并列的穿湖大堤。除了饿死累死的之外,很多人是“病死”的:
    这些病号大多数是营养不良的虚弱病,更多的是肠胃病,因为吃了田里的生小
鱼、活蚱蜢、青蛙、水蛇以及生菜野草等引发鼓胀病,丝虫、勾虫、蛔虫在腹中衍
生引起的脚肿、消瘦、胃溃疡、肠穿孔、肺结核等症。因医疗设备差,药物缺乏,
往往送到门诊时已不治身亡。那时大队门诊室有个小伙子专以独轮车推运死尸到青
山掩埋,一车两具尸体。青山有挖成的坑,推到坑头只须将车竖起,把尸体卸入坑
内,不等掩土,别的大队也有尸体运到,一坑数具同时掩埋。在当年的饥饿高潮时
期,青山的运尸车络绎不绝,谁知青山脚下埋下几多苦鬼。那里的成群野狗,就是
赖此为生的。一块二寸宽的小木牌写着死者的姓名,不消一、二个月,日晒夜露,
木牌上的字已是漠糊不清,最后被水冲泥盖,大多不知去向,有的变成腐朽碎片和
堆堆白骨夹在一起,末了也就只是个乱葬岗子。
    劳改营里的死亡方式种类繁多,还有“因公殉职”的:
    隆冬时,欧队副带领一队去清理河底淤泥。清晨先用木板铺在冻硬了的淤泥上
,然后逐段将冻结的淤泥挑运到大堤上加高堤岸。在这个过程中,冻结的淤泥经阳
光曝晒就渐渐解冻。为了抢夺成绩,队长让大家工作到天黑才招呼收工。全队从木
板上鱼贯走到对岸,然后选了十八个壮年劳改犯将木板一块块集中到工作堤上堆好
,接着用爬滚的方法在淤泥上爬滚到回去的岸上。不料当日化冻较快,待十八人收
了木板,淤泥已不能负荷人体,竭力爬到中途,十八人逐淹没于泥潭之中。
   “因公殉职”的囚犯得不到表扬,甚至连家属都不通知。在劳改营中,死了人等
於死条狗,
    埋在乱葬岗子,白骨伴青山,无声无息。
    很多人在狱中受不了折磨而自杀,书中所描写的四个含冤人先后于一个月之间
因恐惧、病痛和绝望,自缢而死,读了令人掩卷叹息。在黑夜笼罩整个中华大地的
年代,很多人受不了政治上的压力和恐惧而发狂。狱中的精神病患者受到牲畜不如
的残酷待遇。有一个疯子,每日每夜在监房里号叫“毛主席要吃我的脑子”,这种
精神病真是独具中国特色。另一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少年“倪小鬼”,能神出鬼没,
制造一些无法用常理解说的魔道和奇术,但是从十四岁进监、关到十九岁的小巫依
然逃不出共产党这大巫的魔爪,竟然活活饿死狱中。
    成中和在狱中从壮年到老年,度过了廿载春秋。到了刑满之日他内心激动,然
而监方却没有任何动静。他去请示,也得不到回答。还是女儿一封来信激起了涟漪
,劳改场部给了他十五天的“探亲假”,使他终於在22 年之后重新见到他九十岁的
母亲。老太太在饥荒年代哺育了他的三个被自己母亲遗弃的孩子,现在孤独地住在
镇江老家一间阴暗的小屋中,与跳蚤虫蚁为伍了十数年。当老母亲双手捧住她的衣
衫褴褛、形容枯槁、已过花甲之年的囚犯儿子的脸时,她的泪水也濡湿了读者的眼
睛。
    成中和的炼狱生活并未在1974年6月刑满时结束,他继续不明不白地在没有铁丝
网的监狱 - 场外- 接受管制劳动。1975年12月农场宣布“中央对国民党县团级以上
军政人员实行宽释。”其实他已经牢底坐穿了,本应是自由人,何来宽释一说?“
宽释”的命令下达之后不久,“上面”又收回成命,据说是上海市委书记张春桥反
对。成中和跟其他一些原国民党人员因而仍被留放在各地的国营林场,又再度过了
十年的农村管制生活。应验了共产政权下“一旦为奴,终身为奴”的定律。
    作者本姓季,成中和是笔名。季先生本是一位性格温文、本分又谦和的人,就
如寻常同事邻居中的一位有教养的长者,可他的一生竟然如此惊心动魄、凄惨绝伦
。三十年的奴隶生活如过眼烟云,临到晚年也不能在自己的故乡生活,和家人一道
安度晚年。他于1985年被女儿接到澳门,后又辗转来到美国。一个人生活在他乡异
地,一晃又是十来年。虽是生活在自由世界的自由人,毕竟有些不能落叶归根的遗
憾。真是“四十年来家国”,凄风苦雨不堪回首。
    读毕他的自传,心中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中国人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为自己谱
写了一部民族的精神错乱史,到底谁为炎黄子孙打造了这当代的人间炼狱?这个炼
狱还会继续吞噬我们及我们的儿孙辈吗?作者不愿用自己的本名发表,他的女儿在
美国也已经居住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名,这个事实不是提供了
我们一些答案的线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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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廖天琪
出 处 :北京之春
日 期 :2003年7月14日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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