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二十世纪人类史上灾难性的大事,一般总是将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排
在最前头,特别是纳粹法西斯的罪行,至今还受到西方社会的追踪和指控。再就是
斯大林暴君对苏联人民的奴役,也被认为是最黑暗和严酷的。非主流文化和地域的
人们,对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的看史论事方式,并不认同。对中国人来说,上个世纪
的灾难之最,除了早期的军阀混战、国共之争的内战之外,要数南京大屠杀和八年
抗战了。然而比日本侵华战争更为残忍、覆盖面更广,并且带有令人难以理解和无
法接受的荒谬性的,该算是中共治国半世纪以来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治,它为
人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它难以理解,因为这是在“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后的承
平时代,所发生的大面积的虐杀、饿杀自己同胞的政府行为;它难以被接受,因为
罪魁祸首至今还高高在上,手中还握着权力(对反抗者实行恐怖和高压)和诱人的
圈套(为“爱国贼”设下的圈套是名利)。
近十年以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掩盖了“六四”的伤痕;“六四”冲淡了
所谓“十年浩劫”的梦魇;而“十年浩劫”的文革,又将“反右”和共党夺权建国
之初的一路斑斑血迹,稀释得苍白模糊。其实中共治国的基本“痞子精神”,早就
被毛泽东从井冈山一路带进了京城,并且立即“无法无天”地实施起来了。本来一个
新政权主政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揽人心,“大赦天下”,但中共却反其道而行,大开
杀戒。1951年4月30日毛泽东亲手所写的“转发西南局关于镇反问题给川北区党委(
胡耀邦)的指示的批语”中的一段,明白地将“杀戮”定为国策:
在农村,杀反革命,一般不应超过人口比例千分之一,有特殊情况者可以超过
这个比例,但须得中央局批转,并报告中央备案。在城市一般应少于千分之一。例
如北京人口二百万,已捕及将捕人犯一万,已杀七百,拟再杀七百左右,共杀 一千
四百左右就够了。
毛泽东“按比例杀人”的手谕显示,对他这个土皇帝而言,人命不过是一些数
字而已,大笔一挥,千万人头落地。其他那些中央要员或是慑于毛的霸气,或是以
大局为重,不敢有异议。毛泽东一言九鼎,又何须“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何
况庐山会议之后,一切异音异动都销声匿迹,中共内部定于一尊,由着一个狂人将
他的妄想拿几亿人来做实验。具有“创造性天才”的毛泽东还有一项超过苏联老大
哥的高招。斯大林的集中营主要是消灭人的肉体,中共用来关“阶级敌人”的劳改
营,只消灭人的思维和意志,保留肉体,将之“废物利用”。1956年4月25日毛泽东
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论十大关系的报告”中,指出:
…反革命是废物,可是,抓到手以后却成为一笔财产,对我们很有用处。大多
数反革命分子可以转变,劳动改造,搞国营农场。
索尔仁尼秦和其他的苏联作家曾将古拉格的内幕透露给世人,劳改基金会也抱
着将中共劳改营里的实况纪录下来的宗旨,建立了《黑色文库》,专门出版劳改幸
存者的传记。新出版的第三集《凄风苦雨四十年》的作者成中和就是这样一名“反
革命”。他悲惨的一生,佐证了毛泽东和中共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的灾难,其残酷和
绝灭人性,远超过了纳粹和苏维埃。二十四岁的成中和于抗战期间,投笔从戎,进
了国名党的黄埔军校,参加救亡。以后又曾在内战时期参与傅作义主持的华北剿匪
总部,职位是少校参谋。1949年他见大势已去,就从军旅退出,并在上海开设了一
个家庭式的儿童服装社。1954年他作为“历史反革命”被逮捕,按惩治反革命条例
七条三款判刑十年。1956年5月送解安徽,在劳改工厂合肥新生棉织厂接受劳动改造
。
五十年代早期,几十万“民愤”较大的地主富农和一些“东霸天”一类的黑道
人物被杀之后,按毛所谓的“可杀可不杀”的数百万人,皆投入监狱。这里面包括
以往政权的党政军官员、民间武装组织和帮会的首脑人物、宗教界的神职人士和信
徒、和尚尼姑以及会道门的成员,另外文化教育界的各方人士都被列为“历史反革
命”,加上历次运动中浮现出来的“现行反革命”,“人的资源”真可谓丰富雄厚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明里来,暗里去。抓人时明火执仗理直气壮,但在大批运送到各定点时,就销
声匿迹地偷偷进行了。
上海提篮桥监狱乃是劳改犯人的集中调拨站,各次运动总有十万廿万的犯人调
往各地。每次调出都在午夜街上无行人时进行。监狱集中百辆大卡车将犯人运送到
郊区小站,转乘铁皮车厢。这种车厢无窗,只有一扇大铁门,里面放两只大木桶,
作为便桶,不到目的地不开门,日夜行驶。
读到这段描写,不禁令人想到当年欧洲各地犹太人,也是在黑夜间像牲口一样
,被装在铁皮车厢中,偷偷运送到集中营的。那时纳粹的集中营进门处,挂着“劳
动让你获得自由”(Arbeit macht frei)的标语。无独有偶,大陆各地劳改队门口
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劳动使你获得新生”。法西斯和共产主义极权的思维和行
为模式何其相似也,简直就是孪生的难兄难弟。
成中和描写的狱中人物形形色色,从旧社会的高官、专业知识分子到寻常百姓
和乡里黎民,任何人被投进监狱的大熔炉之后,由於饥饿和超强劳动,加上精神上
的折磨和随时怕被人密告的恐惧,就都成为一具具行尸走肉了。稍有个性的人,只
有死路一条。监狱里的领导没有任何法治观念,随意地操纵着犯人的生死大权。比
如有些犯人抗议伙食太差,绝食抗议,竟然就在监狱中被当场枪杀。
少数人不耐此种虐待,采取绝食,并将垃圾饭倾倒在马桶里,以示反抗,监狱
竟然以极端手段,大开杀戒。55年10月的一个上,突然看守警走来收封,滴滴嘎嘎
,一路传来锁门声…接着劳役犯又走来关闭所有窗户,随后监内所有喇叭响了!监
狱长操着绍兴口音讲话,宣布开奖惩大会,宣读授奖受惩名单。其中有提前释放的
一名,减刑的几名。然后宣读判决书:闹监绝食者,坚持反动立场…为了维护革命
秩序,必须给予严惩,处以绝刑,立即执行。逐一一点名,绑赴刑场。
喇叭里传来一阵口号,打倒…枪毙…反革命…罪大恶极等等,随之一阵震动玻
璃窗的密集枪声,就结束了这场杀人场面。有时,监狱并不召开杀人会,直接行刑
,小刑场传来枪声,人们就知道又杀人了。大凡密决都在小刑场执行。
大跃进时,各地的干部进行谎报高产,说由於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毛泽东思想
的光辉照耀,一亩田能收到二十三万斤稻,人民敲锣打鼓,大扭秧歌。自欺欺人的
谎话刚让百姓浸淫在一种狂喜的状态中,紧接着严峻的现实就将全国推入大饥荒时
代,即中共官方口径中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监狱外路有饿孚,监狱内死者枕
藉。作者一进监狱,他一家老小就被扫地出门,赶到偏远的甘肃去落户。在频于饿
死的边缘,11岁的女儿妞妞带着8岁和5岁的弟弟从甘肃乘火车投靠上海的奶奶,小
女孩亲眼目睹了下面的情景:
每到一站人潮汹涌,与山丹车站一样。站台附近有尸体,站站如此,小站犹可
,大站更多,有的甚至叠在一起。靠近铁道路轨的看得很清楚,有的仰着睁眼张口
,有的扑着,半边脸和嘴尽是泥土,形状恐怖,惨不忍睹。
作者对饥饿的滋味有如下的描述:
1958年元月开始,羁押号的囚粮减为每日三两,每餐给一两五钱米。可以想象
,一两五钱米煮成粥顶多只有三号搪瓷杯的一平杯稀粥,监狱将这一两五钱米,加
上大量的水熬成米汤,索性不给小菜,只是用硷催化了米,加上盐煮成每人五千克
的米汤。一日两次向肚里灌,肚子越灌越大,也越灌越饿,身体越灌越瘦,瘦成皮
包骨…饥饿之苦,尤甚于刀割火烙,刺心挖肝般痛在内里,以致疲於呼吸,直到昏
迷休克。这无形的饥饿之刀,长时期一片片、一丝丝割着整个身体,那痛楚绝非血
肉之驱所能忍受。
监狱里的人只要还有一丝气,总有人打小报告,争取表现好,踏在别人的尸身
上,作着提前释放的美梦。就在这几乎饿死的关口上,成中和被一名同犯诬告“组
织反革命小集团”,改判死刑。饥饿与刑具加上病痛,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
罪行中有一条是指苏联赫鲁晓夫为战争贩子。59年7月中苏分歧公开化,因此对他重
新量刑,改为加刑十年,合并原判,共为廿年。他被解送安徽白湖农场劳改,一去
就是十六年。
白湖位於安徽省东部长江以北的一个小县“庐江”,距长江约百里之遥,山之
中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当时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下令利用劳改劳教人员,将这块
方圆卅六万亩,茫茫一片的天然湖,改造成为旱涝保收的米粮仓。数十万冤魂苦囚
於是乎人人一双手、一把锹、一副担,用最原始的工具,成年累月,日以继夜地挑
灯夜战,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必须完成工作指标,不完成不给饭吃。数万名无偿劳动
的奴隶们,花了七八年的时间将辽阔的湖面,开辟成二十六万亩良田,并挖分成环
湖大堤及两条并列的穿湖大堤。除了饿死累死的之外,很多人是“病死”的:
这些病号大多数是营养不良的虚弱病,更多的是肠胃病,因为吃了田里的生小
鱼、活蚱蜢、青蛙、水蛇以及生菜野草等引发鼓胀病,丝虫、勾虫、蛔虫在腹中衍
生引起的脚肿、消瘦、胃溃疡、肠穿孔、肺结核等症。因医疗设备差,药物缺乏,
往往送到门诊时已不治身亡。那时大队门诊室有个小伙子专以独轮车推运死尸到青
山掩埋,一车两具尸体。青山有挖成的坑,推到坑头只须将车竖起,把尸体卸入坑
内,不等掩土,别的大队也有尸体运到,一坑数具同时掩埋。在当年的饥饿高潮时
期,青山的运尸车络绎不绝,谁知青山脚下埋下几多苦鬼。那里的成群野狗,就是
赖此为生的。一块二寸宽的小木牌写着死者的姓名,不消一、二个月,日晒夜露,
木牌上的字已是漠糊不清,最后被水冲泥盖,大多不知去向,有的变成腐朽碎片和
堆堆白骨夹在一起,末了也就只是个乱葬岗子。
劳改营里的死亡方式种类繁多,还有“因公殉职”的:
隆冬时,欧队副带领一队去清理河底淤泥。清晨先用木板铺在冻硬了的淤泥上
,然后逐段将冻结的淤泥挑运到大堤上加高堤岸。在这个过程中,冻结的淤泥经阳
光曝晒就渐渐解冻。为了抢夺成绩,队长让大家工作到天黑才招呼收工。全队从木
板上鱼贯走到对岸,然后选了十八个壮年劳改犯将木板一块块集中到工作堤上堆好
,接着用爬滚的方法在淤泥上爬滚到回去的岸上。不料当日化冻较快,待十八人收
了木板,淤泥已不能负荷人体,竭力爬到中途,十八人逐淹没于泥潭之中。
“因公殉职”的囚犯得不到表扬,甚至连家属都不通知。在劳改营中,死了人等
於死条狗,
埋在乱葬岗子,白骨伴青山,无声无息。
很多人在狱中受不了折磨而自杀,书中所描写的四个含冤人先后于一个月之间
因恐惧、病痛和绝望,自缢而死,读了令人掩卷叹息。在黑夜笼罩整个中华大地的
年代,很多人受不了政治上的压力和恐惧而发狂。狱中的精神病患者受到牲畜不如
的残酷待遇。有一个疯子,每日每夜在监房里号叫“毛主席要吃我的脑子”,这种
精神病真是独具中国特色。另一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少年“倪小鬼”,能神出鬼没,
制造一些无法用常理解说的魔道和奇术,但是从十四岁进监、关到十九岁的小巫依
然逃不出共产党这大巫的魔爪,竟然活活饿死狱中。
成中和在狱中从壮年到老年,度过了廿载春秋。到了刑满之日他内心激动,然
而监方却没有任何动静。他去请示,也得不到回答。还是女儿一封来信激起了涟漪
,劳改场部给了他十五天的“探亲假”,使他终於在22 年之后重新见到他九十岁的
母亲。老太太在饥荒年代哺育了他的三个被自己母亲遗弃的孩子,现在孤独地住在
镇江老家一间阴暗的小屋中,与跳蚤虫蚁为伍了十数年。当老母亲双手捧住她的衣
衫褴褛、形容枯槁、已过花甲之年的囚犯儿子的脸时,她的泪水也濡湿了读者的眼
睛。
成中和的炼狱生活并未在1974年6月刑满时结束,他继续不明不白地在没有铁丝
网的监狱 - 场外- 接受管制劳动。1975年12月农场宣布“中央对国民党县团级以上
军政人员实行宽释。”其实他已经牢底坐穿了,本应是自由人,何来宽释一说?“
宽释”的命令下达之后不久,“上面”又收回成命,据说是上海市委书记张春桥反
对。成中和跟其他一些原国民党人员因而仍被留放在各地的国营林场,又再度过了
十年的农村管制生活。应验了共产政权下“一旦为奴,终身为奴”的定律。
作者本姓季,成中和是笔名。季先生本是一位性格温文、本分又谦和的人,就
如寻常同事邻居中的一位有教养的长者,可他的一生竟然如此惊心动魄、凄惨绝伦
。三十年的奴隶生活如过眼烟云,临到晚年也不能在自己的故乡生活,和家人一道
安度晚年。他于1985年被女儿接到澳门,后又辗转来到美国。一个人生活在他乡异
地,一晃又是十来年。虽是生活在自由世界的自由人,毕竟有些不能落叶归根的遗
憾。真是“四十年来家国”,凄风苦雨不堪回首。
读毕他的自传,心中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中国人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为自己谱
写了一部民族的精神错乱史,到底谁为炎黄子孙打造了这当代的人间炼狱?这个炼
狱还会继续吞噬我们及我们的儿孙辈吗?作者不愿用自己的本名发表,他的女儿在
美国也已经居住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名,这个事实不是提供了
我们一些答案的线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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