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朱高正商榷
六月十九日美国《世界日报》和六月廿八日台湾《联合报》发表了我和朱高正的对谈。
听说引起了不少读者的兴趣。许多读者希望我能对有关问题作进一步的发挥。照道理,最
好的办法是我和朱高正再对谈一两次,以求把各自的观点说得更透彻些。可惜朱高正已然
离美,短期内恐无缘相晤。这里,我只好单方面谈一谈。倘若朱高正读到此文后有兴趣再
笔谈一番,那当然就更好了。
1.通过上次对谈,我感到朱高正似乎缺乏对民主的坚强信念。他把搞民主看作是不择
手段地争夺权力,这就抹杀了民主与专制的区别。男人女人都是人,你要给「人]下一个
定义,当然要抽掉男女之间的差别而找出其中共同的东西,但你若因此而推论说男人女人
都一样,都没有差别,那显然就错了。民主政治与专制政治都是政治,你可以把政治定义
为争夺权力,但你不能因此说民主与专制都一样。
民主社会,不但需要一套硬件即宪法和相关的制度,而且还需要软件,即人民对民主
的坚强共识。有些发展中国家,在宪法和制度上照抄英美,但政变层出不穷,社会既不稳
定又不自由。原因就在于那里的人们对民主缺乏明确的信念。需知,民主这套东西,信则
灵,不信则不灵。
儒家认为,若要政治清明,政治家必须都具有良好的政治品质,这当然不现实,因此
靠不住;然而倘若我们以为,只要有了好的制度,政治家个人的政治品质则毫不重要,那
同样是错误的。人类由于有弱点,所以,民主成为必要;人类由于有优点,所以,民主成
为可能。政治家个个是圣贤,则民主制度没必要设立;政治家个个是魔鬼,则民主制度不
可能施行。
2.无疑问,在民主化方面,台湾领先于大陆。原因何在?可以有两种解释:其一是
认为大陆人民不如台湾人民聪明勇敢,其二是认为大陆的执政当局和政治体制远比台湾的
更为专制。哪一种解释更能抓住重点,应是不言而喻。时至今日,连中共领导人也承认十
年「文革]是民族灾难,并开始承认在「文革]之前大陆人民即在受苦,而朱高正却依然
认为台湾的专制一向比大陆更甚,这不能不算作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朱高正说,邓小平自复出后,「从来没有叫人失望过]。这话恐怕连拒绝新闻自由原
则的胡耀邦也不会同意。邓小平不如蒋经国,这是公论。当然,邓氏还健在,倘若他在有
生之年在推行自由化民主化方面迈出决定性的步子,哪怕是任何从理论上接受分权制衡、
多党竞争、舆论独立等概念,我们也将十分欢迎。可惜,迄今为止尚无此迹象。
肯定台湾进入民主
至于说我对台湾的评价。我不过是肯定了台湾已步入民主(尽管还不完整)二月定了
执政党在这方面也有贡献(反对派的贡献自不待言),主张在目前的形势下,从反对派方
面讲,应搞坚持用和平理性的方式扩大民主(从当局方面讲则应加速改革步伐)。若说这
些看法属于保守反动,那无疑是很费解的。
说到保守,人们是否注意到,大陆搞经济的学生学者,对这些年英美的保守主义革命
大都怀有相当的兴趣。「彻底砸烂旧世界]的共产革命从反面教会了我们,人类为了发展,
是需要注意保存某些价值的。
3.人类历史几千年,民主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世界国家近两百个,实行民主的地方并
不多。民主既非自然而然,因此也需要小心保护。
民主政体是唯一的一种政体,它允许人们批判自己、反对自己。这种批判和反对可能
是在巩固和扩大民主,也可能是在削弱和毁灭民主。朱高正对民主的理解完全正确,他和
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根本不同。但是,他所说的都是完整的民主,而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地
方眼下还只有不完整的民主。一定要区分不完整的民主和不完整的专制(这就是目前台湾
与大陆的本质差别)。在不完整的民主社会里,我们既需要保护又需要改革。这就要求我
们在争取扩大民主的斗争中,不要采取非民主的手段。这是反对派可能落入的一个陷阱,
因此必须小心提防它。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一个不完整的民主的社会里,还存在着若干专制的遗物(某
些政治结构和某些统治者的心态和作法),也就是有着一些的确应该加以反对的对象;另
一方面,这种社会又给反对派传播对抗意识、聚集有组织的力量提供了相当的活动空间。
于是,反对派便有可能由于对和平改革的进展缓慢而感到焦急不耐,从而转而诉诸于越来
越激烈的手段。这样,朝野间对立日益深化,双方都可能情不自禁地采取暴力边缘政策;
而暴力边缘政策是不能持久的,如果它不能及时地拉回到和平状态,便会发展到暴力状态。
从纯理论的角度,我并不否认以暴力之后社会也可能更为民主,但显然,抛开其过程本身
的破坏性不谈,这种可能性总是很小的。
相比之下,一个相对完整的民主社会要更安全些,因为它没有一个明显的反对目标;
甚至一个专制社会也可能要更安全些,因为它没有一个成形的反对力量。无怪乎人们都说
改革需要最高度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因为从和平改革到暴力革命,其间并不存在着一
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4.
例如,朱高正一方面声称台湾的民主改革完全是让反对派给逼出来的,这应意味着当
局已经完全没有力量阻止它本意想要阻止的东西,另一方面,朱高正又高度肯定蒋经国对
反对党的宽容,这又意味着执政者没有阻止他本来有力量去阻止的东西。十分简单,宽容
必是意味着主体在一定程度上的自觉自愿而非一味的被逼被迫。因此朱高正的这两种说法
正好是自相矛盾的。
暴力手段不必要
再如,朱高正一方面宣称国民党当局没有实行民主,否认国民党允许人民批评反对自
己,另一方面,他又说反对党干得很漂亮,决不比英美等国的反对党逊色,并表示在台湾,
反对党与执政党已有一定程度的互动,「早有游戏规则]。这显然又是自相矛盾。因为,
反对党的公开存在,反对党与执政党依据共同的游戏规则而互相作用,这正是民主社会的
一个基本标志。执政党容忍反对党出现,无疑应视为执政党在搞民主(尽管可能不是全心
全意)。要么我们说,执政的国民党没有搞民主,这意味着在野的民进党、工党等等只不
过是花瓶、是摆设,要么我们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反对党,那意味着执政党确实在搞民主。
二者必居其一,也只居其一。
身在专制社会之中而不自知其为专制,这令人堪忧。身在民主社会之中而不承认其为
民主,同样令人堪忧。
5.无疑,台湾现今政治结构中含有若干不合理甚至不民主的因素。但若因此而认定整
个台湾政治就是不民主的,那仍属不当。我相信,通过已有的民主手段,这个问题并不是
不可能较好地解决。
众所周知,在一六八年英国开始宪政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期中,非民选的上院都拥有
很大的权力。我们更知道,在西方国家,普选制的实行只是晚近的事,在过去很长一段时
期中,相当数量的一批民众没有参政的权利。在上述情况下,都存在着反对派纵然得到许
多选民或民众的支持却依然无法掌权(甚至无法进入议会)的局面。因此,一直有不少激
进的反对派别认定,唯有用暴力的方式才能改变这种局面。但是,历史演变的事实证明暴
力手段是不必要的。只要存在着经由自由讨论而形成的公众舆论,[上层]就可能会接受[下
层]的正当要求和承认[下层]的应有权益。麦迪逊的名言:一切政府都依赖于意见,这
话包含有比一般人想象更多的真理。只要存在着自由的竞选,那么,在同类机构中,民选
的一方就会逐渐获得比非民选的一方更多的实际权力。当今台湾政治结构中不合理的成分
并不比当初的英美等国的为多,因而它们完全是可能和平解决的。
6.不错,这离不开反对派施加压力。可是我们要明白,[压力]究竟是指什么。如果
把压力理解为用强力逼迫,那么,最立竿见影的压力手段当然就是用枪对准别人的脑袋。
但民主社会恰恰是禁止这样使用暴力的。在民主社会中,反对派施加压力的办法是争取自
己的主张得到尽可能多的人们的赞同。在街头搞游行示威,其目的在于引起一般公众的关
注,从而促成有利于自己主张的公众舆论。假如我们有意使街头运动沾染上某种程度的暴
力或准暴力色彩,那恰恰是对这种斗争方式的严重损害。假如我们把施加压力看作是用不
择手段的强力逼迫,那正好是帮助了那些拥有更多强力工具的一方,这层道理应是十分明显的。
7.「你讲理,对方不讲理,你讲理有什么用?]朱高正振振有词地反问。
不然。因为我讲理,不仅仅是面向对手,更重要的,是面向广大民众。讲道理是为了
争取人心,争取民众的支持。这样,我就获得了力量,从而促使对手也讲理服理。真正满
不讲理的统治者总是要箝制自由讨论的,否则他就不可能满不讲理。当朱高正抱怨「讲理
无用」时,我真是羡慕他的处境,因为大陆民众的痛苦恰好在于我们还没有在大陆内部获
得讲理的权利。
说「讲理无用],试问,那什么才有用呢?难道说不讲理反而更有用吗?如果我们不
相信讲理可以解决问题,那么我们又该用什么方法来解决问题呢?相信民主是和相信理性
联系在一起的。我当然知道,人并不纯粹是理性的动物,讲道理有时好像是徒费唇舌。但
问题的关键在于:除了诉诸于说理,我们别无更好的手段。丘吉尔说:民主制度很差劲,但
别的制度更差劲。怀疑讲理的效用就是怀疑民主的效用,它暗含着对暴力的追求并从逻辑
上必然导向暴力。
创造良好讲理环境
很可能,朱高正的「讲理无用]论只是一种用语上的混乱。他真正抱怨的乃是他们缺
乏应有的较充分的讲理工具(更有效的传播媒体),以及在台湾现行状态下,民意不能充分
有效地影响决策。因此,合乎逻辑的解决办法应当是进一步创造更良好的讲理环境(为此,
你就需要讲更多的理,让人家赞同你),可是朱高正却反过来抱怨讲理无用,热中于用非理
性手段解决问题,这不是适得其反么?一旦反对派和当权派都决定在非理性的道路上一争
短长,民主还能保存吗?它将给目前仍处于少数地位的反对派造成自杀性的后果,不是显
而易见的吗?即使反对派侥幸获胜而夺了权,那也不会是民主的胜利而是失败。
8.有人读了<对谈>后说,在争取民主的过程中,我的立场固然无可非议,朱高正的
作法也有它的功用。在使一个僵硬体制的解冻的最初几步中,较激烈的手段更有其必要。
这种见解似乎颇流行,但不幸是错误的。一个最明显的事实是,在促使僵硬体制松动
的最初几步,是靠的温和理性的手段,激烈手段的出现,几乎都是发生在旧体制已经松动
之后(暴力革命与政变除外)。
道理很简单,一个僵硬的社会,如果它连较理性的反对方式都不能容忍。怎么反而会
先容忍那些更激烈的反对方式?
最初,反对派力量很弱小,它力图使自己的观点被尽可能多的人(包括统治者中较开
明者)理解和同情,从而使自己得到保护,以防止统治者中更专制的一派有借口动用暴力。
因此它的观点常常是趋于理性的、温和的。随着整个社会民主共识的发展,较激烈的作法
才有可能被人们包容或采纳。
也许,有人会举鲁迅举过的一个例子,在一间密封的屋子里,如果你说要开一扇窗户,
许多人会反对;但是如果你大声叫嚷要掀掉屋顶,他们就会同意你开窗户了。
其实,上述例子不足为据。不少人是把「保守]和「专制]这两个概念混为一谈了。
保守者未必都专制,专制者未必都保守。对那些保守而不专制的人,「攻乎异端]或许可
以「得乎其中]。然而,一旦你面临的是真正的专制统治者,有意走极端就不是什么好办法了。
严格讲来,朱高正并非完全不明此理。他对我说「也许站在大陆,现阶段你是对的],
可是问题在于,假如一个社会已经比较和平比较理性地度过了专制转入民主的难关,那么,
我们是不是就要放弃原先的和平理性的态度,转而采取更激烈的姿态呢?
防止逾越应有界限
我们知道,当社会还很不民主时,任何批判政府的声音,不论是多么温和理性,倘若
它能够得以公诸于世,很容易激起强烈的反应;最初的几次游行示威,不论参加者多么少、
多么遵守秩序,也会引起社会的关注。但是,等到民主已经开始站稳脚跟,对当局的批评
已经司空见惯,对政府的游行已经屡见不鲜时,一种意见、一个拆求,要博得社会的重视
就越来越难了。这就驱使一些人倾向于采取更激烈的方式,以凸现自己的主张或要求。如
果这些激烈的表现方式限制在一个基本的秩序之内,那么它们就既是准许的,又可能是有
益的。不过,我们应小心防止这些行为逾越了它应有的界限,不要因此而鼓励那些情绪化
的因素。在这种情势下,我们尤其要力倡那种更审慎、更理性的作风。如果我们轻视这种
平实可靠的作风,不去努力保证它在社会政治中的主导地位,民主的发展将会是畸形的。
有读者认为,我和朱高正在观点上的异同,就是大陆民主运动人士和台湾民主人士的
异同,这未必妥当。因为我们彼此都并非各方面民运人士的全权代表。我们之间的异同仅
仅是我们个人之间的异同。可以肯定的是,有些大陆民运人士类似于朱高正,正如有些台
湾民莲人士类似于我。如果他的观点优于我,并不等于说台湾的民运优于大陆的民运。反
定亦然。
还要一点道德勇气
我还敢肯定一点的是,朱高正关于搞民主政治就是不择手段攫取权力的观点,决不可
能是所有台湾的反对人士的观点。我相信,最早投身反对阵营的人都不是不择手段抓权的
人。因为在那时,作一名反对派,离权力很远而离监牢却很近。在这里,倘若没有一点朱
南正所不以为然的道德勇气,恐怕是办不到的。待到投入反对阵营已成为不择手段者所选
择的手段时,那已经是专制将近尾声、民主初露曙光的时候了。假如台湾曾经是专制的,
则反对派人士必有许多是理 想主义的。倘如此,我猜想他们会较多地赞成我而较少地赞成
朱高正。
10.「知识分子]是一个多义词。但不论是在何种意义上,我都不同意将知识分子称为
臭老九。大陆人近来很爱说知识分子如何如何,其主旨或者是为了改变一般脑力工作者的
不公正处境,或者是为了唤醒人们的独立人格和批判意识。当然其中或许有些人有点洋洋
自得。那固是不足道。
学者教授们免不了有自身的弱点。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搞政治的人贬损知识分子,
常常是一种廉价的向学历较少的民众讨好的办法,并往往含有反智性反理性的成分。但愿
朱高正口中的「臭老九],更多的是调侃,正如他对谈中脱口而出的一些不雅之言其实并
不带有对我的恶意一样。
坚持和平反对策略
11.]何以至此呢?有谁证明过,
一搞政治,一结合实际问题考虑,人就必然会降低他的气质而不能提升他的气质呢?假如
我们一方面希望政治清明理性,另一方面却又认定要搞政治就必须多来点暴戾之气;假如
我们都不喜欢执政者专横跋扈,然而同时又总是习惯于认为只有那些一霸道的人才像是政治
家,我们岂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吗?毕竟,富于道德勇气的人未必都富于霸气,而那些
富于霸气的人则未必都富于道德勇气。这一点我们不应忘记。
12.我的回答是清楚的。我认为,一
个社会只要提供了和平反对的机会,我们就要坚持和平反对的策略。对此一原则策略,有
些人是不以为然的。他们大概认为,即使有着相当的和平反对手段,只要他们认为和平改
革的速度未如人意,他们就可能策划革命和尝试采用非和平手段。这种观点无疑是危险的,
因为它破坏了一个民主社会所必须的对民主改革手段的信任。它鼓励人们假借民主改革准
备暴力革命,这就从另一方面鼓励当局中某些人以防止暴力革命之名压制民主。倘若我们
听任这两种极端见解占据上风,民主改革将无存身之地,而整个社会到头来不是陷于专制
便是陷于暴力革命。
减少人民痛苦牺牲
13.我在<对谈>和此文中所说的一切,是我对民主改革的基本见解。不论是对台湾还
是对大陆,我都秉持同样的原则。我厌恶双重标准。我认为,一个具有民主信念的政治家
必须恪守一种一贯的立场。具体策略可以因时因地而异,但策略所依据的基本原则必须始
终如一。我把这种原则归结为如下两句话:
我愿意拥护一个可以反对的政权,
我坚决反对那种只准拥护的政权。
我不能赞同以下的态度:1.对只准拥护的政权曲意拥护,和2.对可以反对的政权不择
手段的反对。1.的态度帮助维持了一个极权专制政权的继续存在,2.的态度则使得一个稳
定有效的民主政府成为不可能。
假如明天,大陆也发展到人民可以和平反对的地步,我们将如何行为呢?我们是不是
要不断地制造[高度对抗],甚而扬言暴力革命呢?从表面上看,我们似乎有着充分的理
由这么做,因为那时的大陆的政治结构肯定还会保留着许许多多不合理,不民主的成分(比
目前台湾要多出一百倍),采用和平反对的手段完善民主改革,肯定也不会一帆风顺,一
蹴而就。但我坚决主张要坚持和平反对的手段,坚持用民主的方法争取民主。我承认,坚
持这种立场,在达到某些具体目标方面有可能会稍慢一些。但是唯有坚持这种立场,我们
才能创造出一种良好的政治文化,才能创造出一种长治久安的民主政治,才能提升包括我
们自己在内的整个民族的政治品质,同时,也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人民的痛苦与牺牲。鉴
于中共高层中最专制残忍的一翼已经一蹶不振,大陆和平民主改革的前景并不是没有希望
的。但是,由于中共领导至今依然拒绝公民自由宪政民主这些观念,另一种前景还不能排除。
《联合报》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七--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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