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笑容坦然面对——忆小凯叔叔
吴笙
看着小凯叔叔痛楚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每天经历的竟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小凯叔叔每天都因为疼痛,难得吃上一整顿饭,难得睡上一整夜觉。每晚睡前,他都会听舒伯特的小夜曲,和着小娟阿姨诵读圣经的声音。音乐与宗教的和谐,静夜与爱侣的陪伴,那一颗心在顽强地战胜着肉体无边的痛楚。
今年三月十六日到四月十三日,小娟阿姨陪小凯叔叔,从墨尔本来洛杉矶治病,住在我们家。在失望与希望、痛苦与欢笑中度过每一天。
小凯叔叔刚见到我,就笑着说,“还记得吗?1983年,你在苏州还给我跳舞呢!那时你才五岁吧?你爸爸当时在苏州养病,我去看他。我们是老朋友了。是无话不说的老朋友啊!”我只记得1998年我刚到美国,小凯叔叔来纽约看我爸爸,我们见过一面,儿时的事只有依稀的影子了。
我从中国带回两本书,《往事不如烟》,《中国农民调查》。小凯叔叔读了后认为写的很好。他和我们谈起储安平,他说:“储安平那时就说,国民党的民主是多和少的问题,共产党的民主是有和无的问题。真是看得透彻”。他又说,“中国现在的领导人有进步,没有像毛泽东当年那样干了那么多坏事”。谈起《中国农民调查》,他不由的感慨:“为什么改革这么多年了,干部还这么横行霸道,农民还这么苦?”说着说着,他又痛楚地回房间躺下了。
从朋友处借来纪录片《中国:一个世纪的革命》(China - A Century of Revolution),本来是想让小凯叔叔在白天有精神的时候看看,用来消磨时间转移病痛,没想到他看不下去。他说,一看就想到中国经历的太多的苦难,看了只有止不住的心痛。是呵,身体的痛可以用坚强的意志力克服,而心的痛呢? 我们多次谈到的话题是基督教,他给我们讲基督教的起源,以及对美国社会和经济的影响,和对他个人的影响。小凯叔叔病后信奉基督,使他的心得到治疗和宁静。
一次小凯叔叔向我们解释新古典经济学与他创立的新兴古典经济学和超边际分析的异同。大约不到十分钟,就因为身体不适而停止了。但他说,新兴古典经济学相比于新古典经济学,有可能像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相比于牛顿的经典力学。说时,小凯叔叔眼睛里还放出平日见不到的光彩,让我们都兴奋不已。
早晨上班时,我把小凯叔叔和小娟阿姨送到医院。晚上,先生和我下班回家,小娟阿姨已经把饭做好。由于巨大的痛苦,小凯叔叔几乎不能说话。晚饭时,小凯叔叔好像感觉好一些,我们的交谈尽管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却让我们感到了小凯叔叔生命的活力。小凯叔叔热爱海上帆船运动,至今我还记得他谈起帆船的表情。他和我的先生有声有色的谈起扬帆破浪,充满希望、热情与灿烂的笑容。在那一刻,小凯叔叔把我们带到了大海上,生机和活力战胜了病痛。
本来是满怀希望来洛杉矶参加一项新型治癌药物的临床试验,却是一波三折,终究未能参加该试验。随着医生反覆来去的许可和拒绝,我们的心也像在海浪上起伏跌荡。每天听小娟阿姨给我们讲述他们白天的经历,小凯叔叔有时快乐地两眼闪光地听着,有时要不时加以补充,有时则黯然回到自己屋里,晚饭也没有力气吃了。还能感到,那天刚刚得知小凯叔叔合乎资格,成为UCLA加入该药物临床试验的第一人的兴奋气息环绕在整栋房间的每个角落,这天又发现因为小凯叔叔病情的急剧恶化,医生不敢给他做手术,劝他乘精神尚好赶快回澳州的家。
小凯叔叔从确诊为癌症的几年来,不难想像小娟阿姨一直生活在怎样的一种状态中。宗教是她获得精神上平静的途径。她每天为小凯叔叔祷告,为孩子们祷告,为我们祷告,没有听到她为自己祷告。一天三餐,她总是精心地烹制。竭尽全力变换花样。小凯叔叔不能吃剩菜,小娟阿姨吃;小凯叔叔提不了重物,小娟阿姨提;小凯叔叔精力不济,小娟阿姨替他回复所有的邮件、电话……,奇妙的是这一切沈重的负担没有吞蚀小娟阿姨脸上永恒的笑,那种由衷地、极具感染力、从心底焕发的笑。她知道,笑是她所有最有效的疗药。在小凯叔叔可贵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这是她能给他最好的礼物。小凯叔叔也总是用他那纯真而灿烂的微笑回答着她。
祝福所有勇于用笑容坦然面对无情命运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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