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新世纪的风水一次又一次朝有利于女人的方向转,《绝对隐私》之后是《还珠格格》,美国伟哥刚刚登陆中国,《上海宝贝》就应运而生,以下三路的器官思维火透大江南北。
对此茜茜很不服气,因为她那操练了多年的笔力绝不在“美女作家”之下。“红颜薄命的古语早就失效了”,2000年4月27日晚上,在北京东四十条附近的一家日式茶道馆里,没丝毫红颜的茜茜对我叹息,“假如我能凭色相的话,早卖疯了。”
我不赞成她的愤世嫉俗,但能理解她的处境。她已做了五年多写手,二渠道兴旺发达时,为了按期交货,她曾连续奋战,每天写一万多字。据说像茜茜这样的写手,全国各大城市都不少,特别是北京郊县,分散居住着好几百。遇着风声紧,二渠道不景气,写手们就主动出击,什么业务都做,甚至包括博士论文、职称申报材料、记者的采访稿、领导讲稿、策划方案等等。
茜茜说:“女人比男人的社会风险更大,从写手到作家,一步之遥;从《还珠格格》里的公主到三陪小姐,一步之遥;从家庭主妇到另类宝贝,也是一步之遥。”
茜茜还透露:“以培养作家闻名的鲁迅文学院近年来沦为写手的主要温床。”
老威:茜茜,我们聊聊天?
茜茜:我累了,况且没啥好聊的,你不是书商,跟我没有供求关系。
老威:这样说就没劲了,我只是你男人的朋友嘛。
茜茜:你小声点,这是公共场所,周围都是耳朵。
老威:我晓得你要做业务,可也犯不着那么贱。
茜茜:我贱?
老威:别装了。你哪是写手,纯粹就是陪酒女郎,硬要吊人家的膀子,刚才酒桌上的八个人起码有四个摸你的屁股。
茜茜:12亿人民都摸我的屁股又咋样?
老威:明星屁股。
茜茜:我看你有点变态,今天到此为止,再见不送。
老威:你男人到北京找你来了,他托我先给你打个招呼。
茜茜:他在哪儿?!好吧,楼上有座,我们上去谈。
老威:听你的吩咐。
茜茜:过奖了,我是受了你的挟持,才上来欣赏窗外的夜景。可这样一来,楼下的书商就不会买单了。人家还以为我们有一腿。
老威:我请客,包括下一曲《春江花月夜》,那弹筝小姐的日本和服真不错。明天就约在这儿,你和老邓聚聚咋样?即使做不成夫妻了,也要好合好散嘛。
茜茜:求你了,老威,改改管闲事的臭毛病,千万别让他找到我。
老威:你是卖稿子,又不是卖人。
茜茜:只要不见邓大佑,你让我干啥都成。
老威:人家千里迢迢从四川起来,在京城疯找了你半个月……
茜茜:半年里他已来过两三次。这东西别的本事没有,认起路来赛过狼狗。上回他查到我的行踪,就让一个陌生人冒充书商给我打传呼,说要编一本《党的战士司马南》,我在电话里讨价还价了半天,敲定每千字40元,资料由对方提供。接着,我应邀留了地址。
老威:第一次通电话就留地址,你的胆子还不小。
茜茜:我一个穷写手,长相也不勾人,怕啥况且,我留的是住处附近四川饭馆的地址。到了约定见面的第二天中午,我还拉了合租房的两个女孩一道。饭馆很火爆,我们预订了个靠窗的包厢,隔着玻璃就能看清楚大马路上的一切。北京这城市,大得毫无道理,我住在昌平的西三旗,靠五环了。我们三个女孩耐着性子坐等,谁也没怨言。因为对方说住西客站,从那边绕过来,即使不塞车,都得耗两小时在路上,相当于从一个小国到另一个小国。肚子早咕咕叫,我们就先点两个小菜,聊天充饥。玻璃外的出租车不断有人下,司马南的人头却始终没浮现。
老威:假书商也叫司马南?
茜茜:接头暗号。因为初次见面,就在电话里约定:对方一拢馆子门,就高举某某彩报,上面头版登载篮球大小的司马南头,通栏标题为《正义战胜伪科学》。
老威:还很有诗意嘛。
茜茜:我老公就是写诗出身。80年代,还是师专诗社的负责人,后来发配到镇上教中学,他又把整班学生都发展成诗人。那时我年轻,崇拜他,死追着嫁给了他。我私下觉得,他更适合演电影,由于怀才不遇,他才经常在现实生活中来点电影情节。我没料到,这次他玩起悬念来了。他后来告诉我,他凌晨5点就出门,从西客站步行到地铁口,又在积水潭转了一趟车。拢这儿还不到8点。他见太阳明晃晃的,就躲到路边麦地里,躺着喝了一瓶啤酒。借着酒兴迷糊了一会儿,想着海子生前就住在昌平,也经常大清晨睡在麦地里喝啤酒。难怪诗人、画家和写手在这儿租房的多,恐怕都想沾点死人的灵气。他就这样心潮澎湃地给他老婆设套,成心丢人现眼到底。10点过,他钻出麦地,在街上晃荡了近4个小时,据说好几次,他就站在玻璃外与我对视,两人相距还不到三尺远。
老威:你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来?
茜茜:邓大佑也这么说。可直到他进了包间我才认清楚。原来他没把司马南举在手上,而是直接蒙在脑壳上。不光我们,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怪物,谁也没想到同自己有关,因为昌平住过几拨搞行为艺术的。当时已近下午两点,我们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在服务员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地点菜。这个可恶的邓大佑,他居然把司马南的眼珠子抠掉,并透过那洞贼溜溜地观察了我两分钟,才扯下纸面罩煽风,夸我血色好。我当然血色好,我差点就气成脑溢血了。想走,又被另外两女孩扯住,人家已经陪了我两个多小时,这客只有我请。点了满桌菜,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邓大佑的全部行李,就是从路边拣的塑料袋,内装两瓶啤酒(一瓶空的)、一条内裤、一本《严新功法研究》。可他一点不自卑。我晓得,他哪怕成了叫化子也从不自卑。他说:“我是专程从四川赶来,与你一边挣钱,一边夫妻双修,这本研究严新的书,是我吃素7年,呕心沥血之作,肯定能卖大价钱。”
老威:你丈夫适合在北京混,他这把行为艺术把许多人都盖了。
茜茜:老威你心态不正常吧?寻开心是不是?
老威:不,邓大佑比我们都清醒,他这一系列行为里贯彻着非常自觉的消解现实的观念,他以编有关司马南的歪书着手约会,然后在海子故居的麦地里模拟自杀前的思考,死而复生走出麦地回到现实,用司马南的眼珠子审视外出已久的老婆,接着又是与老司对立的严新和吃素。
茜茜:可惜你不是邓大佑的老婆。
老威:据说北京郊区某村的艺术家,有一天黄昏集体上街头手淫,结果13个人全被警方拘留了一夜,引起海内外舆论的骚动。这都是被名利心憋坏了,才出此下招。“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前,曾与13个门徒举行最后的晚餐,”艺术家们在局子里这样对警察解释说, “我们13个手淫者就是耶稣门徒转世,这是一场现代的欲望晚餐,我们中的有个人只脱裤子不手淫——他象征叛徒犹大。”
茜茜:邓大佑如果有一半这种心思,也不至于在农村小学熬这么多年。当着外人我又不好煽他耳光,只有接下他的手稿,盼着快快结束这丢人的午餐。两女孩边吃边用手朝鼻子扇风,嫌我老公臭。
老威:这么不给面子?
茜茜:他的确脏,脖根子一层油泥,身上那件香港回归纪念衫已成抹布,胸前的紫荆花同油菜花差不多。我领他回去洗澡,准备等他干净后再问问家里的情况,孩子由谁带着。可我刚开口,他就倒在床上打呼噜,擂都擂不醒。一直到晚上10点他抠着眼屎起床了,到处翻东西吃。我给他下了一碗面,他轰轰几口就下肚了,然后像伟人一样背手,反拿面碗,念念有词的散步。
老威:现在他正在盲流诗人蒋大器家散步呢。
茜茜:他一直都阴阳颠倒的,本来这算不了啥,可他通宵走来走去的。如果忽然刹步了,肯定顿悟出亘古的的秘密,例如“我们正跨在时间的裂缝上”。
老威:他在蒋大器家也唠叨过这句话。
茜茜:有天晚上,趁我睡着了,他跑到大街当中拦住巡警,也告诉了人家这个秘密,结果被请进了收容所。警察问职业,他说从事严新功法研究,这可不得了,邪教啊。他被关了几天,供出我这个同伙,就领着警察上门了。幸好我三证齐全,才没出事。这回我下了狠心出钱找民工把他扭送上火车。否则死缠下去,我没法干活。
老威:你把女儿丢给邓大佑,一个人长年在外头漂,这像个母亲么?你丈夫显然受了刺激。
茜茜:谁刺激谁呢?
老威:瞧你这一脸无辜。据说你曾当着邓大佑与情夫乱搞?
茜茜:你这张吃屎喝尿的嘴!好端端的一段情被你糟蹋成这样!
老威:你太骚了,自己丈夫来了,即使有外遇也回避一下嘛。
茜茜: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起啥子哄?告诉你,我与他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就为了这个,我才离乡背井的。他吃了七年素,开头我顺着他,虽然我们都是农村小学的教书匠,营养差、缺乏吃素的环境。
老威:他信佛吧?或者是个环境保护者?
茜茜:他啥都不信,他是为了诗歌才吃素的。
老威:我读过邓大佑的诗,分辨不出晕素来。
茜茜:那你太马虎,他的诗的确干净,越写越短,最后短得像日本料理,两行,或者一行就是一首,比如:“马儿长草,跑进风的排骨”。他说这是经过减肥的诗,只有素食者能写。唉,自己的男人有这么远大的理想,我岂能不支持?你不晓得,中国不比国外,有很多素食馆,品种多,做工精,说不定素比晕营养成份更丰富。中国就没有吃素的店,偌大的北京也没有。庙里的素餐,都统统取些晕名字,像豆腐亁做的回锅肉、炒肉丝等等。邓大佑是个彻底的人,那张嘴像个科研单位,每顿饭都要细细琢磨。我们在乡下,除五谷杂粮和蔬菜,就没别的可吃。一个地方的水土决定了肠胃,你不吃肉,肯定痨。痨得清口水朝上翻。红光满面的邓大佑吃素一个月,就菜青着脸;上了三个月,腰比我还细了。每当肠胃捣乱他就盘腿打坐,念念有词。核桃大的喉包和青筋呵!为了照顾他,我把女儿都送娘家了。他一门心思应付素食麻烦,性生活能力每况日下,最后连老年人都不如,一个月一次还赊账。有一回,我光着身子在床上等他,他摸过来,做了个骑马的动作就下去了,大热天还替我把被子盖上说当心受凉。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女人,跟一个没人性,不晓得冷热的木头混日子,还不好意思出去说。
我第一次外出打工还很有报负,利用暑假到成都,想报考记者。几家报社都去应聘了,明明笔试口试都不错,却盘盘落选。经人点拨,我的自尊心受到打击:原来考记者也“以貌取人”,脸盘子不亮,才高八斗也白搭。爹妈给了我这付平淡的相貌,经过修饰打扮,虽然属于“耐看型”,但太委屈自己了。正垂头丧气要认命还乡,不料熟人捎来消息:邓大佑在家辟谷,差点出人命,现在县医院抢救!我连夜赶回去,邓大佑到底从休克中醒过来。
我守在病床前等待他好转,医生叮嘱要加强营养,可他连蛋、奶也不吃,营养从何来?喂和灌都试过,他直接就喷出来,插管子输入,他就一次次反刍。这条犟牛!我气哭了,说:“你不想活为啥还要搞个女儿摆起?你不管,我也不管了!”
他说:“我辟谷七天,除了清水,粒米未进,已有点灵魂出窍,感觉轻飘飘的,啥子都看穿了。这个人吃人的社会,胖子总是占优势,那些当官的个个都像肉球,滚来滚去占大伙的空间。我一看见肉,不,一想到肉,就气紧,就累赘,太挤了太挤了。女儿也是我和你挤出来的。”
跟这种东西,还有啥好说的。我心一横,决定告别过去背水一战去奋斗。先在成都租房当写手。94年那阵,二渠道的书好发,读者就像一望无涯的猪头,见着花花绿绿的封面就哄抢。花两三天时间,用剪刀加浆糊传出来的臭书,也能呼啦啦地卖两三万。引我入门的朋友说,这世道,只有码字挣钱不认脸蛋。初次接活儿,我非常老实,夜以继日苦干,成天窝在屋子里披头散发,面包啃得牙腔出血,就这么爬了一个半月格子,20多万字,把人皮都熬脱一层,人家还嫌手脚慢,耽搁了工期。原说好30元1千字,但书商审稿罢,就开批斗会说你的读者群年龄为17岁至87岁,懂不懂?接着是构思不客观,细节不煽情,催泪弹远远不够。最后是工期拖长了,写得再好也抢不了头彩,所以要刹价。我气哭了,那色鬼却借安慰为名摸胸脯。莫办法,钱和协议都在人家那儿。天长日久,我吃亏吃出经验,速度就快了,一天硬写也一万多字,写疯了能出两万多字。94至96年是二渠道黄金时代,活儿多得接不赢,我们就几个人牵成流水线。甲专门查资料,把参考书可偷可抄可改编的东西剪下来,按前后顺序编号;乙专门想结构,写过渡,连结上下文的段落;丙全盘贯通,润色定稿。真他妈邪,你越乱整,书越畅销,一旦有认真创作的念头,肯定就卖不动啦。最近流行的《上海宝贝》,就是乱整出来的,啥子屎盆子都朝脑门扣,什么“我今年18,却有81岁的阴道”,女孩的阴道老成这样就成恐龙了……这就是卖点。
老威:《上海宝贝》好歹是创作,跟编编匠还是有区别。
茜茜:作家比写手前卫,这就是区别。我编过若干下三路的书,不敢署真名,怕丢脸。现在风向转了,没钱没胆找三陪,读《上海宝贝》过干瘾也不错。
老威:你眼红吧?
茜茜:也许。写手当久了,啥书都差不多。
老威:你编过哪些书?
茜茜:琼瑶、金庸、古龙、三毛、卡耐基、比尔·盖茨、《心灵鸡汤》续集、《猫王妙语》、《星运大全》;还有成功学、商战记实、官运、中美关系策略、卡通图书、歌迷金曲等等。《教父》火爆时,我们就传《教主》、《教皇》、《教母》、《教子》,三、四天就出一本,作者都是同一个马里奥·普佐。奥修火爆就传奥修,直接以他老人家之名大编特编,直到弄烂为止。有本《奥修》大传就是我主笔,署名却是奥修亲随门徒,印度的穆罕默德·莫迪达斯。
老威:了不起,连宗教家的传记都能编。
茜茜:只要给钱,太空人的传记也编。每本奥修的书中都有生平,有的还列了年谱,再加上甘地的、泰戈尔的,反正印度人写东西都一个调:优美快活、有悟性、有神性。逼急了,我还抬了两篇泰戈尔的小说进去。我想中国人这么变着花样捧他,奥修会很高兴。老威:你的水平是二渠道公认的,这些年一定发了吧?
茜茜:发个屁。漂在外头,开销特别大,竞争也激烈。现在住通县的写手,许多是鲁迅文学院毕业的,操练上来了,就会爬上我们的头。书商们还喜欢找风骚的娘们,我嘛,渐渐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老威:这想法不错,我看邓大佑虽然人有点恍惚,但心肠好,对你一腔热血。你就再见一面,选成都定居嘛。你利用老关系,继续编书,他给你查资料,轻轻松松地过生活咋样?
茜茜:你刚才还是个臭流氓,咋一下子变成党支部书记了?
老威:妇联主任。你虽然长相平平,但在书商界也浪得风流之名。早把邓大佑欠的那点老账赚回来了。该收心了。
茜茜:邓大佑还会闹事。
老威:听说他已开晕了。
茜茜:上次在收容所呆了几天,被里面的牢头把肥肉用筷子捅进嘴里。呕吐要挨打。青菜全被抢吃光,连饭也用捣烂的肥肉搅拌过。这一套,连正常的回民都扛不住,何况文弱书生?邓大佑出监后特迷恋肉食,胃口越好,他的罪恶感越重。他再次进京时,我搬家了,他就直接露宿在昌平街头,要找一个散文家,叫苇岸,也是素食者。
老威:苇岸已经死了。
茜茜:我晓得,苇岸瘦得同邓大佑差不多,我看是饿死的。癌症晚期时,医生和亲友劝他开晕,补充营养以抵抗病魔棗他屈从于一片善心,倒在临终落下永远的遗憾。邓大佑将他引为知己。
老威:苇岸有孩子么?
茜茜:没有。我后悔跟他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啥也顾不上。我不能见他,再纠缠几盘,我的业务真的没法做了。老威你发善心,为啥不把邓大佑领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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