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政治迫害——杨小凯的灵魂

刘青


    杨小凯英年早逝，令人哀痛，令人惋惜。

    杨小凯有着传奇性的生涯和多方面的成就。他的人格和他的思想都值得我们学习。在一个大变化的时代，杨小凯一生的奋斗与思考也有过很多变化；但是有一点却始终未变，那就是他对政治迫害的强烈反感。

    杨小凯是文革中的一位风云人物。但是他和其他许多文革风云人物不同，他不是靠揭发批判当权派的“三反罪行”起家，更不是靠打骂老师和同学起家。杨小凯积极投入文革，是从反对“血统论”和支援被打成“反革命”的群众平反开始的。也就是说，真正激发起杨小凯投身文革的动因是反对政治迫害，虽然在当时他对这一点还没有明确的自觉意识。

    1968年，不到二十岁的杨小凯写了一篇文章“中国向何处去？”这篇文章认为，中国已经形成了新的特权阶级，他们压迫剥削人民，所以中国需要一次新的革命推翻特权阶级，建立起巴黎公社式的民主政体。毫无疑问，“中国向何处去？”是文革期间异端思潮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展现出他非凡的的勇气、深刻的洞见以及对中国命运的深切关怀。尽管这篇文章还没有跳出马列主义的理论框架，但是无论如何，它的反政治迫害的色彩总是鲜明的。

    杨小凯因为这篇文章遭到毛泽东的点名批判，被打成“反革命”判处十年徒刑。这一遭遇更加强化了他的反政治迫害的意识。说来真是很可悲，在文革中，受到政治迫害的人千千万万，但是许多受迫害者并没有因为自己深受其害就产生了反对政治迫害的意识，许多人只是为自己鸣冤叫屈，他们不敢反对政治迫害本身，只是想把自己从中解脱出来。有些受迫害者甚至还坚持认为政治迫害是正确的，必要的，他们只是抱怨自己给整错了。更不用说还有些受迫害的人为了表明自己是革命的，落井下石，出卖和迫害其他难友。正是在这里，杨小凯显示出他正直与诚实的天性，令人感动，令人敬仰。

    由于他的正直与诚实，杨小凯赢得了各种各样的难友的信任和尊重。他也从别人身上了解到和学习到许多重要的东西。杨小凯对共产专制制度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许多人谈到共产党搞政治迫害，只是谈到文化革命，谈到反右，或者顶多谈到批胡风，可是杨小凯一直追溯到共产党对国民党的迫害。另外，杨小凯也清楚地认识到，共产党搞政治迫害绝非个别领导人的错误，而是制度使然。虽然自己遭受到残酷的政治迫害，但是杨小凯并不希望反过来再对别人进行报复。他认为用一派打倒另一派的改朝换代并不可取，关键是必须建立起分权制衡的制度。

    1978年春天，杨小凯刑满释放。当他离开劳改农场时，他不由得想起他的难友，那些死去的冤魂。他对自己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不能让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动人心魄的故事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我亲眼见到的一段黑暗历史告诉世人，因为我的灵魂永远与这些被囚禁的精灵在一起。”后来他写了《牛鬼蛇神录》，为那些逝去的精灵留下了永恒的纪念。

    也许，有许许多多遭受过政治迫害的人，当自己深受其害的时候，也对政治迫害深恶痛绝，也立下过反对政治迫害的宏愿；可是只要自己脱身苦海，并且靠着自己的社会关系、家庭背景或自己的真本事真学问，在新的社会秩序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就放弃了、甚至背叛了当初的理想。杨小凯不是这样。早在八十年代，他就写文章要求结束政治迫害，他组织了留学生第一次签名活动抗议当局反自由化运动，直到去年，他还在一份国内人士发起的维护言论自由的公开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二十多年来，中国的经济改革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中国依然是一个一党专政的国家，中共当局依然在进行政治迫害。很多经济学家都对中国的经济改革表示赞扬，而对当局的政治迫害保持沈默。杨小凯和这些人不一样。他热情支持中国的经济改革，但与此同时，他从不放弃对政治迫害的批评。他提醒人们，经济搞上去了，政治不一定也会上去。如果中国政府继续坚持政治迫害，那么，伴随着经济实力的增长，中国有可能重蹈当年德国日本的覆辙，走上法西斯的道路。

    这话讲得很重，但一点也不轻率。支持他作出这一断言的，有他的精深的经济学知识，对中国国情的了解，对世界历史的把握，以及对政治迫害的深恶痛绝。对杨小凯而言，不论经济有多繁荣，只要这种繁荣是建立在政治迫害之上，他就决不会与之认同。

    当今世界，自由民主理念深入人心。在中国，很少有人从正面反对自由民主的价值，他们只是藉口中国的国情，藉口中国民众的素质太低，藉口中国还没有一个强大的中产阶级，因而主张自由民主“缓行”，从而为现阶段坚持专制作辩护。杨小凯从不被这种论调所迷惑。杨小凯并不认为中国必须立即实行一人一票的直接选举——在这个问题上杨小凯很谨慎，但无论如何，中国必须立即停止政治迫害，中国必须订立自己的人身保护法，必须禁止因为人的思想、言论或信仰而治罪。我认为，杨小凯的这一观点在当前的思想混乱中具有极大的澄清作用。是的，笼统地谈激进渐进，笼统地谈经改政改，笼统地谈稳定不稳定，笼统地谈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反而容易使人钻牛角尖误入歧途。我们首先要把注意力集中到政治迫害这个焦点上：要不要反对政治迫害？要不要禁止政治迫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

    杨小凯宣称：“我会永远与一切受政治迫害的人认同”。我们可以说，反对政治迫害是杨小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