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除了北京和广州,成都算是外地打工仔最集中的城市,九眼桥一带的劳务市场长期火爆,在桥下蔓延了几站地。我曾伪装成招工老板,横贯其间,与男女讨价还价,企图以此诱出些真实民情,但没人愿在生存竞争中与我瞎扯。
赵二是我在新南门附近的巷内碰上的露宿者,40多岁,川北某县人,挖过煤,外出打工已经七年。因一起露宿的同伙皆呼“赵二”,我也就入俗套近乎,用十元钱买下这篇谈话。
时为1999年1月12日晚上9点钟,阴有小雨,气温摄氏4度。
老威:大冷天,为啥露宿街头呢?
赵二:这不是街头,你看,上有塑料雨棚,下有隔湿的油布,再铺条棉絮,把被子连脑壳带脚一裹,啥感觉都没有,一闭眼就天亮了。出门在外,贱点好,贱点饿不死。
老威:想家么?
赵二:家有啥好想的?婆娘娃儿一大堆,一想就心烦。
老威:你们老家不搞计划生育?
赵二:搞,多生一个,罚款三千。我没钱你拿啥子罚?现在又不是前几年,动不动就掀房子,动不动就满山遍野地撵婆娘,几个人按倒安环。环一塞进去,筷子都夹不出来。宋丹丹演过《超生游击队》,挖苦我们这种人带着大肚子婆娘全国到处下崽崽,她就没考虑,路费由哪个出?伙食咋解决?现在火车也不好混,即使上了车,走不了几站就被赶下来。我三个女儿都是在本地生的,计生办上门来,黑咕弄冬啥都瞅不清,朝里再跨一步,灰盆子又踩翻了。我一个女儿在吃奶,另两个女儿扭住阿姨就要糖吃,从此计生办再不上门了。
老威:穷到这份,生这么多干啥?
赵二:我穷,我背运,我认了,但鸡巴不能认。我浑身上下就这宝贝是硬的,多下种,将来好打翻身仗。乡巴佬嘛,也没钱上夜总会,我们的夜总会就在床上,黑灯瞎火没事做,就按住婆娘上夜总会。人穷虱子多,婆娘的肚皮稍不留神就大了,怪哪个?她想得儿,儿偏不来。
老威:你想省些钱寄回家吧?看你这么节约,连住店的钱都舍不得。
赵二:我有大半年没寄钱了。
老威:她们在家咋办?
赵二:自谋生路嘛。乡下娃又不是金枝玉叶,养到两、三岁,只要走路的步子稳,一般就会讨饭要东西了;再不行,舔盘子也养人。我婆娘带着她们在县城里逛,熟门熟路的,说不定收入比我可观。我发觉,娃娃越金贵越难养,白白胖胖还三天两头上医院。我的娃,风吹雨打从不生病,像树苗,你不管它,眨眼功夫又冒高一切。
老威:你这当爹的的确想得开。
赵二:我自身难保。他们至少还有个窝,我却睡街沿。这一溜十几个人,就数我年纪大。这儿离九眼桥劳务市场近,明天我得赶早去,找家餐馆打工。我的肚子又饿了,天还没黑时,我想的是上建筑工地,卖苦力钱要多些。肚子一空,寒气一上来了,我最想的就是小面馆,热乎乎的一大碗下去。从殡仪馆门口过去十几步,有家胖大嫂面馆,三元钱一斗碗,吃了还可以添面,除了潲子不能添。前天我们一伙六个人去,都添了三次面,把老板娘吃瓜了。我把全市的面馆比较了一下,就这家最实惠。九眼桥下的面虽说只要两元,素面只要一元,但一碗挑起来就那么一夹,我连吃三碗才半饱。有一次,我饿昏了,吃了七碗面。
老威:看来你对面食比对儿女有感情。
赵二:老板,你能不能给碗面钱?
老威:给你十元钱。你莫做动作,惊动了其它人,都来要钱,我给不起。喂,你家里有多少地?
赵二:我没地,我是矿工。
老威:下岗工人?算了吧,你这样子还冒充下岗工人?
赵二:不是国营企业,是专挖国营企业墙角的小煤窑。比如大煤矿从山那边打洞,我们就从这边,远处一望,一匹山梁弄得像蜂窝煤。小煤窑的入口像狗洞,我们只能肩拖着煤筐爬进去,胳膊伸直了要碰脑壳,只能学解放军练兵,倒拐支着朝前挪。煤窑斜着下,像一个酒瓶子,只有下到底才能挖煤。唉,伸手不见五指啊。
老威:你们没有矿灯和风镐?
赵二:你是电影里见的?我们这种贼矿工没有那种矿灯帽,都在头上绑把手电筒,风镐更不能用,一发电,山体震动大,山那边很快就发现了,更要命的是塌方,洞里都是临时性木桩,经不起震。这种累死牛的活儿,我陆陆续续干了许多年,一天才挣几块钱,一张脸从来没洗干净过,有时太累了,一回家卸下行头,就倒下睡。天长日久,你看我这后颈窝,这倒拐子,黑碴碴的,洗不掉,哪怕搓层油皮下来也不行,煤印子浸进肉里了。
老威:不在家挖煤,跑出来干啥?
赵二:80年代还凑和糊口,90年代就不行了。几块钱能买啥,恐怕钻一天煤窑,连肚子都填不饱。乡上太黑了,我们偷煤他们赚钱,干部都盖了宅子。大煤矿亏损,发不起工资,帐也算在我们头上,工人一见我们就咬牙切齿。最后,小煤窑的人跑了一半多,工钱少还能忍耐,万一哪天惹急了,那边工人来堵洞子,不死路一条?唉,一个乡一个村,男的女的,只要走得动路的,都朝外跑,男的卖苦力女的当鸡,都想得开。我婆娘幸好有三个娃拖着,只能在县城荡,否则我一离开,哪个晓得她干啥去?两个月前,我在九眼桥还碰到一个熟人,天都擦黑了,还不收摊子,还在喊“擦皮鞋”,我瞅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像本村张狗嘴的婆娘,结果硬是,原来在擦黄色皮鞋。
老威:啥意思?
赵二:就是专门在天黑时出来擦皮鞋,借幌子找客户,擦着擦着,手就摸客人的脚脖子。接着边擦边砍价,能给50元钱算大老板,当然,年轻奶大的,容易成交,老点的比较困难,像狗嘴婆娘,快30了,你想想,乡下女的30是啥概念?生过娃,奶子都垮齐裤腰了。卖不起钱,20元算不错了,也有10元一炮的,这是底价,婆娘们想起都难受。我拉偏三轮那阵,还比较风光,隔三岔五打肉牙祭,10元给过,20元也给过,有一次手紧,就试着刹到5元,不提防当头挨了一鞋刷子。我想还手,那泼妇叉起腰站起来说:“把胯风给你吞两口,不收钱!”我说:“你这么老。”泼妇说:“老就贱?那你比我老得多,我倒出5元钱买你的屁眼儿,干不干?”
老威:骂得好,你他妈也太过份了。
赵二:我挣钱容易么?我刚到成都,挖楼房地基,一方土几块钱。我干一年多,才存了200元,托人买了辆偏三轮,开始还兴奋了一阵,后来就经常被撵得鸡飞狗跳,霉的时候,一天也挣不了5元钱。况且,水灵的,乖巧的,嘴皮翻得出花儿的都上夜总会,档次低的,也有发廊和卡拉OK厅。小婆娘学东西快,没几天,普通话也操起了,打粉扭屁股也会了,还有挣钱买假文凭的,听说是为了傍大款跳槽,彻底换装苞谷屎的肚肠。只有卖不起价的货,才在街上摆摊,5块钱真的差不多,九眼桥最便宜的店,就5元住一夜。
老威:你为啥不住便宜店?
赵二:刚来那阵经常住,挖土住工棚,拉偏三轮租房,几个人合租,一个月才出几十块钱。后来我的车被没收,山穷水尽,就住不起房了。今晚本想住5元店,去晚了,客满。
老威:在哪儿?这么打挤?
赵二:九眼桥旁边,好长一溜塑料棚,还有正在折迁的平房,白天摆摊卖百货,晚上围起来架成通铺。没床位,屁股大的一间,能挤七、八个,当然,十几个也挤得下,这铺有弹性,冬天人多,挤着也热和,有时,还热得蹬被子,打个屁也出汗。他妈的,老板守在门口收钱,不断叫:“再挤一点,再挤一点,都是出门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挤到一起来了。”
老威:你没挤得下?
赵二:我挤了好几个地方,却崩地一下爆出来。昨晚我去得早,睡在最里头,不料半夜屙尿,一回头铺就没了。我挤了半天,七、八只脚将我朝门外蹬。我气惨了,拖起铺盖,想找老板退钱,可半夜三更哪有人?只好裹起被子靠门坐到天亮。还是这宽敞,如果是热天,就舒服了。
老威:你拉了几年偏三轮?
赵二:两年多。
老威:两年多才被缴了一辆车,你算有本事。
赵二:我被缴了三辆车,也不算多,好多人一年就要损失四、五辆。
老威:成都市拉偏三轮的有十几万吧,既影响市容,又抢了人家正规三轮车的饭碗。
赵二:靠劳力吃饭,总比偷抢正当。我只气不过这一行的社会待遇和小偷差不多。只要一听说警车来了,大家马上蹬起车飞逃,像一群挨了竹竿的下河鸭子,恨不得长出翅膀冲上天。我的第一辆车就是在白果林附近遭缴的,本来偏三轮都有固定的地盘,比如我在五块石、高笋塘、长途汽车站一转拉,一般就不出这个范围。人熟地熟,警车还没拢,就有人飞叉叉地沿途报信:“端窝子的来了!端窝子的来了!”于是所有的偏三轮都掉头,见尿巷子就钻,拐进居民院脱了险,还可以锁上车,出街来看热闹。唉,我每次倒霉都是贪心,人家价钱一出高,就不晓得东南西北了。那次,从长途站到白果林,我不想去,就乱喊10元,那婆娘还8元。并且一口一个师傅,叫得人麻酥酥的。我一横心,反正是星期天,路线又是二环,就答应了。那是97年夏天,外地人坐偏三轮又便宜又凉快,虽然二环路灰尘大,但沿途观光嘛。我蹬了将近一个小时,背心湿透了,就干脆光着脊梁。那婆娘躲在遮阳伞下,还关心我感不感冒。唉,我这人贱,客人说话一平等,我的舌头就长,向人家介绍好耍的公园,省钱的商场,老地名等等,仿佛是老成都。其实我也是吹得闹热。
我绕开好几个有交警的大口子,走营门口立交桥再穿金鱼村,过交警四大队都顺利,偏偏拐过中新路口,就见摩托堵了过来,好几辆,把来回方向都拦断了。我吓得没主意,就转头朝坡上冲,冲了几盘车都倒退。最后上去了,是个居民大院,我拉着个婆娘在几栋楼房之间疯转,她也骇惨了,试了几次,都不敢跳车,就拿伞戳我的光背,背都出血了,还不停车,她就举起伞打我,脚还在下面踢,我十几元买的遮阳伞被她打成刷刷。后来,摩托还是把我堵死在墙里。妈哟,我心疼的!刚刚才把车的本钱挣回来!我死死地抱住车把子不放,泪水和汗水,在脸上都分不清了,最后,车还是被缴了。停在路边的大卡车上,偏三轮冒央央的,车屁股还挂了七、八辆。我跟着车撵了一条街,有屁的用?我只有往回走,走了好几个钟头,还没拢家,心里空捞捞,差点就弄疯逑了。怪只怪自己贪心跑长途,车没了,伞也没了,连8元力钱都没收!那婆娘还当警察面闹着要我赔偿精神损失。
老威:偏三轮的交通隐患大,不整治就泛滥成灾了。喂,你不会只跑二环路以外?
赵二:二环路外盲流多,治安复杂,经常遇到白坐车的。
老威:连三轮钱也给不起?
赵二:地头蛇,惹不起。他没向你抽人头税,就是天大的人情。况且拉贼三轮的,真碰上敲榨,也不敢报案,到了派出所,你算自投罗网。五块石一带,小偷都抱成团,金堂帮、新津帮,帮与帮还常打群架,动刀子呢。
老威:伤人么?
赵二:连肠子都挑出来了,就用我的三轮,拉到一个小诊所缝合,嘿,啥子医生,戴个老花镜,像老娘们纳鞋底一般,把线扯得呼呼响,血淌个不停,就在手术床下放个洋瓷盆,哒哒哒,把医生护士的裤脚都溅湿了。我见得多了,一般死不了。最狠的数彝胞,黑压压的一大片,在马路两旁蹲着,像秃头鹰,他们白天披着察尔瓦一蹲就是一天,好象不吃不喝,只有随地大小便,才挪动位置。半年前,五块石还是他们的地盘,内地贼帮不敢惹,只有撤退,他们管彝胞叫“乌云”。
老威:这倒很形象。
赵二:彝胞特懒,如果不是饿急了,一般不抢行人,可是专抢小偷,只要见你得手,他们就黑压压地跟上你,然后展开察尔瓦,把你围在中间,“哦!哦!哦!”一顿怪叫。识相的交出钱包则罢,若要反抗,彝胞的刀拔得比你快,并且在毒药里浸过,随便挑你一下就要感染,伤口溃烂,几个月好不了。
老威:小偷成了彝胞的打工仔了。
赵二:差不多。所以彝胞迁移到哪里,哪里的小偷和强盗就绝迹。结果,彝胞就自己动手。一般在深更半夜,彝胞像夜猫子,挨门挨户地袭击居民小区,只要一根带钩的绳子,他们就能飞檐走壁,这都是山区练出来的,只要没上年纪,几乎个个都是爬岩的高手。彝胞的特点是见啥收啥,阳台上挂的香肠、腊肉、衣服,甚至奶娃子的尿布,都一齐装进察尔瓦里,如果入了室,只要是搬不走的东西,冰箱、洗衣机、沙衣等等,都统统砸个稀巴烂,所以民愤极大。每年警察都要清剿彝胞聚集的地方,拉一大网,连耗子也逃不掉。除了有作案嫌疑的,不管男女老幼,全部遣送回去。彝胞最害怕这个,一见警察就四处乱窜,有的还朝下水道里钻。下面在钻,上面在掀石板,硬拖出来,裤子都掉了。这样整治过后,得清静20多天,贼娃帮才会卷土重来,这下子,住家户拍手叫好,过路行人却惨了。
老威:你见过扒窃么?
赵二:两年前还是单个的贼,悄悄摸人家钱包,现在结成帮,就明目张胆抢了。扯耳环、项链,几个人把女娃子的手掰开,倒抹戒指,最容易糟的是花枝招展的婆娘,挎一个巴掌大的皮包,屁股把人的眼睛都扭昏了。嘿,一眨眼,皮包带就被割断了,有时不是割,简直是硬生生地扯,你喊抓贼,谨防后脑勺挨一石头。有一次,我拉一个老板过老成摸彭路口,那老板长得像匹山,还喂喂打手机,把我累闭气了,不料从背后扑上来六、七个人,勒颈项、扭手、抱脚,差点把车子都按翻了。他妈的,老板衣裤所有的兜都被抖出来,皮带也被抽了,连内裤也伸进手去捏了个遍,最后,公文包、手机、皮鞋全被拿去,老板求把皮鞋留下,否则不好走路。贼说这盘收获不多,要把皮鞋提回去,撬底子,看彝没彝宝贝。老板被抢得瓜兮兮的,那么大个人,还捂着脸哭了半天。
老威:你是啥东西,看着大白天抢劫也不报警?
赵二:我走得开么?我腿都吓抽筋了。况且,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我管?找死啦?
老威:那你当时咋想的?
赵二:我就想着我的车,万一摔坏了,修理还得花钱,所以在旁边干着急。那老板笨得像狗熊,看模样倒像有武功。我帮着那些人推他,他就是赖在车上。后来,我问他要车钱,他还骂人。
老威:有觉悟,真他妈有觉悟。
赵二:先生你是讽刺我吧?我这个等级的人,也值得你讽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已流落街头了,没有做英雄好汉的本钱。虽然,到处都在放英雄好汉的录相,我经常看,一块钱,看两部,还有一杯面面茶。前头巷子拐弯,就有四、五家,塑料棚子里黑麻麻坐了好几十个人,都是打工仔。这就是我们的娱乐,天天看录相,就说明运气好,工打得顺。先生,你是记者吧?记者还是有做英雄的本钱,管闲事受了伤,报纸要登,电视要演,自己不出医药费,说不定还要得奖金。
老威:你在胡说八道,我记得九眼桥和五块石都整治过好多次,警察花了大力气。
赵二:这世道穷人太多,都想发横财,我没去偷,就算有觉悟了。这雨已经下了十来天,明天会咋样呢?鬼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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