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运动"与"中国式自由主义"
樊百华
在官方"复兴中华民族"的鼓动之下,例如康晓光紧跟着鼓吹起"文化民族主义"来。今年4月,深圳党校(与行政学院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教师蒋庆担纲编选的《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凡12本出版发行,官方"加强未成年人教育"的红头文件同时出现。蒋庆在选本序言中称:"目前中国读经的儿童已经达到400万".我怀疑是将经书的合同印刷数量当做400万的"根据"了。
不管事情与主义的关系如何,编者与出版商已经有了某种兴奋了,围绕"娃娃读经运动"的争论也很快合乎逻辑地出现了。
近两期《南方周末》几篇文章,主要围绕了两个问题:一,让孩子们诵经、背书,该不该反对;二,读经运动是不是对传统的保守。
网上的争论则;开多了,有的担心这样争下去会导致自由主义知识群体的分裂;有的则打圆场说:读经运动是民间行为,应当尊重;有的将话题扩展到自由主义与传统、与既定秩序等等话题。让我吃惊的是有些活跃程度达到顶级的"宪政论者",索性公开了自己是"民族主义者".提到蒋庆,我的一些看法就从"娃娃读经运动"是不是民间行为谈起。
一,"盘山叟"的"民间"面目
中国现在有个人行为、家庭行为,但凡属有较大动静的行为,恐怕还至多只能说是具有民间性的行为,而没有真正的民间行为,原因不必说明。这是逻辑说明。 看事实——"盘山"即"盘龙山"隐一龙,位于贵州省修文县。"盘山叟"非叟而是中年文人蒋庆的"号",此君读了一些古书,写的文言文似有狂狷气,颇有"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抱负,但当然是靠了甚具政治觉悟的白话文当的教授。据说毛笔字写得好,喜欢喝酒吹箫耍狗,40多岁就有了拐杖。"盘山叟"因以"复兴民族文化"、"重建王道政治"为南山己任而出名,因编选《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而获利,并得助于贵州省及其修文县政府建成"阳明精舍"书院。半今不古、若朝若野的"盘山叟",就这样开动了传经布道的"圣人基业". "盘山叟"被称作"儒哲",也有人称之为"后新儒".某个圈子里的人对"盘山叟"可谓众星拱北辰("阳明精舍"的"常务总管"恰好名"北辰")。这拨的人是"新儒家"么,我理解的"新儒家"都有一个基本主张,即"中西汇融"."盘山叟"对"中西汇融"或者"西儒汇融"颇为不屑,认为包括社会主义、自由主义等等的想法做法,要么过气或者必将过气,要么是一场误会,折腾得幼稚滑稽,只有他的脱胎于王阳明的心性学说、圣人道德、王道政治,才是首先治理好中国、然后平整好天下的沧桑正道、不二法门。他认为,若将国粹跟西方的那套搅和,分明是卑怯、糊涂。20世纪没有一个新儒家到头来视西方的宪政民主为敝屣,他们不敢信口开河,说西方的分权制约、人权法治完全不合用于中国,完全与中国水土不和,相反,公认的海外儒学大家,越到1980年代之后,越是认为民主自由是适合于所有民族、国家、人种的政治社会制度,尽管他们经常更愿意夸大其中的难度。他们知道,无论是理念还是实践,源于西方的并非只属于西方的,一如科学技术一样,源于西方的文明,同样包含着普世可欲的价值准则。如果说中国传统哲思中有超越于现世的理念价值乃至人格践行,那也不可以认为只有东方的价值才是普世可行的,而至多只能够说也是普世可行的一部分,源于中国的并不只属于中国。可是,"盘山叟"不懂得这个道理,抑或以为懂得了这个道理不免难为情、气势小不够牛气了,他连1995年由西方学者发起宣示的"人类道德金律"也是颇多微词。
可见,称"盘山叟"为"后新儒家"有辱新儒家的思想品质,因为蒋庆与"重起儒家新炉灶"的李泽厚一样,无新儒家与时俱进、不做鸵鸟之"诚",丢了"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第一块基石;却有投庙堂所好之"伪",坎陷于历代民儒、士儒、清儒、醇儒所鄙夷的"妄". 1990年代以来,以"恢复纲纪"、"复兴传统"为职志的文人学者,正如"盘山叟"的"字"("勿恤")所寓意的那样,有着明眼人一望即知的"风波后遗症",花里胡哨的学术烟雾不能掩其本相。
平心而论,蒋庆是有才华的,但蒋先生在德行承当上有了根本的欠缺,就打了其才华投放的大折扣。已经卧床不起的张中行先生(他的讲人生哲学的《顺生论》比王蒙先生的处世哲学多一些亮光),曾这样概括"最后一位大儒"梁漱溟先生的嘉言懿行:可敬之处不少。有悲天悯人之怀,一也。忠于理想,碰钉子不退,二也。直,有一句说一句,心口如一,三也。受大而众之力压,不低头,为士林保存一点点元气,四也。不作歌颂八股,阿谀奉承,以换取洁驾的享受,五也。五项归一,我觉得,今日,无论是讲尊崇个性还是将继承北大精神,我们都不应该忘记梁先生,因为他是这方面的拔尖儿人物。
(邵燕祥 林贤治主编《旷世的忧伤(上)》179页,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5月)
看,第一条就是悲天悯人,而不是"勿恤"——蒋庆的"字".蒋先生抱持"性情至上"的文人习气,坎陷于"儒皮道骨"甚至"儒表法里"的"正统",即使在言说上,他也是文学的忽闪腾挪有余,未能按常理出牌(传统文人通病)。请看《心学散论——蒋庆先生谈儒家的生命信仰》中的"夫子"自道:"余好儒家心性之学二十年矣。二十年中,参悟圣道,寻绎至理,反身求证,实获于心者,不过如下数十条而已。"第一条即"圣人入世担当以情不以理".蒋先生鄙夷"为立德立功立言进入社会人群行道做事":"圣人之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不放入社会人群中寻求,圣人之为圣人,未进入社会人群前已是圣人,圣人不待社会人群而为圣人也。……率性任真,性道自足,不假外求,所谓自诚明者也。""圣人本可在自家无待自足之生命中优游涵泳,乐道自适,何故栖栖遑遑,颠沛造次,必欲进入社会人群救人救世,虽万死而不辞耶?此非理可喻也,唯情而已矣。" "救世主"没有,"救人救世"之心不是不可以有的。蒋先生言必称"圣道",大谈特谈他"参悟"到的几十条"圣道",其中一条就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在权威为"王"、在德行则为"圣"者嘛,如此,怎么又能够不言匡时救世呢?一如清官政治不可靠,"清官"德行不是不可以有,而是相反,越多越好的——"好人政府"不可求好人也做不得了么?再扬情贬理,只要志在儒哲,总不作兴煽动弱智浪漫的。孔子以来,"三不朽"薪火相传,怎么到了人类"民与"政治成为惯常生活方式的主流时代,鼓吹王道的"儒哲"反倒要逆反起"外王"道统来呢?这应当说有了多重的错乱。提出"自由是主义之母"、"公正为道德之基"、"强制不可有,理想不能无"的秦辉先生,不就精辟论述过"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的"现代圣雄观"吗?没有了悲悯体恤,"外王"可疑;没有了未必可靠却不能暧昧更不能摒弃的"外王",儒哲可乎?如果我反儒家民族主义而行,以"英儒"指称甘地、曼德拉、金大中们,是不是有伤于儒学后秀们的"情感"呢?
与满脑子"王道政治"的儒哲谈这些道理,莫非"汉论魏晋"、"夏虫语冰"了?
不讲理的妙处何在?神秘主义、迷信崇拜,从"圣人天生论"散发道家迷雾有了方便啊。"山人"们并往往由此进一步从"山"的另侧进入法家殿堂。
以我几十年观世经验,"文化山人"多半是神秘兮兮、吃不准抓不住摸不定的滑头。这种人即使有这样那样的学术学问、中和稳重或者激越昂扬的姿态,甚至像台湾的李敖还坐过牢,也是一条"市侩阿米巴"(冯雪峰语),不可信靠、不能指望他超出"东方个人主义"的。一位作家朋友说得好:文人文章往往经不起推敲,充满魅惑、华而不实。我观蒋庆先生的文章,常感到跳跃溜空如诗词歌赋草书水墨画,说理品质不好。
《中国青年报》的一则记者访谈录中,说到天择研究所现任所长盛洪先生于某年春节特意坐飞机找蒋先生掏摸"治国平天下"秘笈。在信息现代化的今天,盛先生可以坐更多次飞机,这也可以有广告效应,但不免有了太多经济学者视野和行事方式上的"幽暗".当然,去盘龙山做客,如金镛赴各地"论剑",是很惬意的事情。据"盘山叟"的学生兼同道"米湾"的《夏游记》所述,"阳明精舍"虽通了"高级公路",但周围并无其他别墅房舍,可知还没有被开发商染指,这样,不但盘龙山生态破坏不大,而且"阳明精舍"的用地很可能作为"公益用地"个案得到优待,所费应当很有限。不知"阳明精舍"的产权姓蒋还是姓修,但着实占尽风水:"精舍依山而建,法式仿古。四周层峦护绕,成天划之崇城;舍前库水一区,碧波荡漾,可谓人刳之浚池也。自远眺望,青瓦衬乎绿树,掩映于蓝天白云之下。护墻盘结,如蛟龙卧伏。檐牙翼翼,似白鹤亮式,俨然道场也。" "院内石铺地面,铿尔坚质,驻足其上,顿觉步履轻健。一潭活水,清鲜而溜亮,见之欲掬而润喉,不忍纳垢其中也。其旁花木依依,修竹滴翠。顾视之,肺腑如浣。"厢房亦有联曰:"山月出时,清箫一曲乾坤静。松风过后,浊酒半杯天地宽。"一潭活水,清鲜而溜亮,见之欲掬而润喉,不忍纳垢其中也。(但——引补)"午饭后,诸人下水库游泳,水库即近在精舍脚下也。"余因旅途疲乏……至木屋休息。木屋据山之颠峰,均分为两室。其材质皆朴板木柱,不杂他物。屋顶苫以干草,门前围以木栅,柴扉虚掩,悬牖洞达,脱屣而入,如归故家也。室内木理回还,可比河图洛书。暗香微发,不让兰芳芝芬。其四周也尽皆树木荆棘,密实周匝,有"深林人不知"之妙。越丛棘而望,青山觌面,秀色袭人。俯首则碧波粼粼之库水也。处此境,不复知身在人间矣。于是横卧草席之上,酣然而眠。都市之华屋邸馆,莫此若也。
是夕余与默成君宿藏书楼之上层。书楼在精舍正堂左上方,而地势高之,尚未启用也。上下两层,亭出物表,清山、碧水排闼而入,极爽垲豁亮。据梧君告余,当天乃入夏以来筑城最热之一天,然与北都天气相较,亦可谓清凉世界矣。一晚,余与默成君随盘山先生步出精舍,至山坡散步。天际星光灿烂,地上草虫喈鸣。远处山间一二家灯火,隐泛微红。静中况味,不可言传也。
逍遥于盘龙山的"勿恤"心性绝非蒋先生仅有,那些"新洋务主义者",尽管一天到晚靠"西方经济学"混饭吃,却也在在精明地投庙堂所好,贩卖起"辜鸿铭主义"来。如今,他们完全可以留长辫、着唐服、喝花酒,只是一只茶壶配数只茶杯的事情需要在人治保障下面到星级青楼变通了。
如今凡举"公益事业",除政府允助外,自然少不了孔方兄垫底。筹钱的事情不比抒发宏愿可以一步到位,还得先简后繁。繁有办企业做生意,所谓文人下海;简则有拉赞助、卖字贩字,拉赞助原则上只有政府能办,卖字贩字也得过审查关。"盘山叟"卖得最好的字,是"教育部十五项目",配合了"未成年人教育"的《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若"娃娃读经运动"真如蒋庆所说"已经达到400万人"规模,则《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的行销量,应当有几百万套。这套经书凡12册,配售的光盘除外,书价99元。按抽版金的办法,编选者蒋庆(号"盘山叟")所得当在百万以上。蒋先生的数十条悟道心得中有"名节者道之藩篱"、"无累心境洒脱人生"等等,这与他从官方获得的巨大方便,显得既不一致。
二,传统是人的
秋风等人在与薛涌的争论中,超出谨慎的薛涌所提出的议论范围,看好"读经运动"对保守传统的意义。
传统必定是活人的传统,活人生活中没有的东西,硬是少数人造出来推而广之,已经不是自由主义的传统了。这人造的东西,并不只限于未来指向,也包括业已消失的东西。当然,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人造的,但是,真正的保守主义认为:是人们自发创造、演进出来的东西,才是不能轻易反对的。如果说指向未来的与业已消失了的,哪一种更有执持的合理性,我看倒是指向未来的"乌托邦"人们更有执持的理由。信仰自由不是被通常认作人的"终极关怀"吗?信仰当然不是可以作为实证对象的"古董".真正的信仰都说例如上帝在头顶、在前面,而不在身后;都说"你奔她去吧",而不说"你回头吧".传统不是埋藏在故纸堆和文物古董石头字画中的,(东海一枭的研究院以"建立民族文化自信"为目标,即使是诚实的想法,也同样可疑。)如此,传统才不是死的。唯有人的生活中的传统才是唯一生生不息的,真实生活以外的传统都不是真正保守主义能保、要保的。
自由主义在个人那里,首先也是自发的当下生命冲动,同样在群体那里,也首先是当下生命冲动的聚合。唯此,自由主义才反对理性与非理性有我无你的相互排斥。"我(们)要自由,我(们)不愿做奴隶,我(们)也是人也要过人的生活、我(们)要解放……"当然不是靠理性逻辑推论出来的,要说逻辑,也只能是例如最近周舵先生也说到的"泛逻格斯"范畴的。
唯此,革命才是奴隶群体难以抑制甚至终究不再抑制的生命冲动,除非革命对于改变奴隶生态已被证明是不必要的。历史上有奴隶主革命,有例如秦辉的研究表明的中国特别多的自耕农与富户结合的造反,我的抽像意见是:不论范围规模,任何受压迫者的革命历史上都曾有过的。直到没有了政治压迫因而也就谈不上经济剥削的社会到来,政治革命才被终结。
自由、解放及其求之不得之下的革命,完全符合而且特别符合、第一个符合自由主义的自发、演进律。越是追求自由、解放艰难的地方,革命越是会通过暴力反抗的方式表现出来,而不太可能通过和平的权利表达,例如街头政治,而到达新平台。这也就是孙立平先生朴素的说法:"白日政治"行不同,"夜间政治"必然会潜生暗长并最终爆发出来。一般民众没有可能也就不会有兴趣进话语超市,这已经说明了中国的症结;少数从日常挣扎中偶然挣脱出来逛一逛话语超市的民间思想者,他们看得清哪些话语是糊弄人的,哪些才是不为苟延计的。
当年的新文化运动首先是自由文化人的自发冲动,这个冲动当然早已在例如"天理还是人欲"的拣选中历练过了,不完全是外来文化的效应。有学者提出:"人天生是儒者".大概是从"人之初,性本善"的孟子性善论开导出来的。还是例如余英时先生说得多一些道理:儒家规条是从人们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我的看法,生活中的美德不是人性的美德,人性相同,但人的行为有不同,美德仅仅从言行开始。即使是丛林社会,尽管很少,很不稳定,很偶现,也会有具体特显的美德,有些是人类永远不会遗弃而只会继续升华放大的普世文明,有些是在人类生活演进的某一阶段,显得相对善良的品德。各民族的文明言说"原始美德"及其延续的语言谱系不同,各民族内部言说美德多与少、精与粗、深与浅的话语谱系也有不同。儒家的言说有人类共同的价值颗粒,并被新儒家认为是比起中国的诸子百家来,言说得最好的话语谱系。而在全人类范围看,则是源于西方但并不仅属于西方的自由主义话语谱系说得最好——一条信仰自由不知安置了多少亿万人的灵魂与安全!所谓文化、文明的比较,如此而已,岂有他哉!而言说作为可能的行为,自然关乎利益,如此,话语竞逐的背后才是利益的较劲。那么,说到底,人类的名堂主要不就是这个利益较劲吗?
我的一种分类就是"权力"与"权利"的较劲。相应的,主要话语也就是"权力话语"与"权利话语"两类。"人由不同的材料做成"是最早的"权力话语";"不自由毋宁死"则是最早的"权利话语".遗憾的是中国的话语谱系属于"权力话语"特别发达、"权利话语"特别幽暗、暧昧的一种。
传统自然也不是块状物,也至少有两方面,"权力话语"是统治传统的一部分,"权利话语"则是反抗传统的一部分。一般说来,一个民族的话语谱系并非不是统治就是反抗的,也就是不完全是二值逻辑的,但越是落后的社会,二值逻辑越是突出,那种刚听到课堂上哲学老师介绍过"二值逻辑荒谬"的大学生,开口闭口跟着说二值逻辑荒谬,实在是心思不发达的表现。从真正抽像到稀薄的层面看,至少对人说来,事物有的就是一元论的,有的则是二元论的,多元论终究也只是部分情形的。民主自由与极权专制就是你死我活的制度关系。在政治制度的取舍上,这里甚至干脆就是一元论的。毋庸讳言,政治全球化就是要朝这个"权利本位论"的一元论走的。在这个意义上,尽管基督教或者儒教也有"权利话语"的成分,但总的说来与"权利话语"不是一路的,"基督教宪政论"或者"儒教(家、学)宪政论",在我是持悬疑态度甚至不信靠态度的。
但我绝对相信,儒家话语中有普世可准、也可欲的价值颗粒,一如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不论多少)也都有普世价值的单独提炼一样。在道肉直接连接、因而是人们自发选择的信仰中,没有绝对的邪教。或者还可以这么说:没有邪教、只有邪会;无邪会纵有邪教也邪不起来。是故,文明的政法才不管教的正邪,而只管教会活动的正邪。
是故,我也才同意将传统交给自由的人们自主对待。说得明确充分些,无自由即无自发的传统,欲求传统存、欲求保守传统,则先得有自由。(拙作《初入清园》与《传统与生活》中均有论及)还人们自由以还人们的传统!
三,自由主义不是秩序主义、民族主义
新文化运动并没有假权力以行,可爱;新文化运动是面向人类的敞开中国运动,可靠;新文化运动反对旧文化却没有也不可能压制旧文化,可信。后来的"通向奴役之路"与新文化运动无关。对于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的激情,只要属于精神心理学范畴、言论自由范畴,这样的激情人类永远都会持存,难道非信仰领域也要追究"原罪"不成?
顺便说说所谓性情修养问题。人的血型、神经类型对于性格是有影响的,人的早期环境更有影响,人的现实境况最有影响。我在《初入清园》中说到:如果我是面对乱收费的贫苦农民,或者面对不公正下岗处置的贫苦工人,我当然有怒怨,当然会火气上升、脾气不好。如果我是信访部门的接待干部,我还要或者隐藏起官僚陋习,或者抑制住恻隐之心,否则,我怎么会平静如水?对一切呼天抢地的来访者,我都像机器人那样无动于衷,这怎么可能。那么,如果你是以过上体面甚至优渥生活为目的,对正义追求至多只是理念认同而已,那么,你当然可以优哉游哉,平心静气,与人"不争论"、"不动心气"的。这样就叫做性情修养好吗?不见得。君子有火不轻发,只因未到冤苦时。受了冤屈甚至血光之灾,而有生计维艰,你会心平气和?鬼才相信。再说,我只要是跟你在说道理,又不是在跟你谈恋爱,言辞上面并无开罪之处,火气大一点你就要责为修养不好,你这不很可能是传统文化的心理专政吗?我也不想从政,而只是发发议论,你又不必面对"如果让这样的人掌权"之类的难题,你又何必难受?难道你的脾气好只是表现在能够与脾气好的人相处?
我的经验:往往正义感纯正的人,在正义如此匮乏的社会中,多暴躁脾气。一些"传统保守论者"、"皈依教门"的人们,往往就从这个"脾气观"切入转折,我不能信服。只有那些生计真正窘迫、常遭歧视迫害的人们脾气好,才真是脾气好,遇到这样的朋友,我视为圣贤君子。只有那些有着优渥生活或者有着优渥可能的朋友,能够不计祸难,挺身仗义而同时又能平心静气,我才真得佩服其性情修养。坦率说,我之所以比一些朋友耐得住,显得性情温和些,很大程度上恐怕还是与我的一日三餐基本有保证相关,认识到人人都喜欢和风细雨、都喜欢端庄平静,则可能是次要的。
心理学比道德性情文化修养传统内涵之类的说法可靠,我当然指的是生活或者社会心理学,而不是普通心理学或者动物实验心理学,尽管我对生化电层次的生理、心理研究,充满憧憬与期待。
这样我也就可以提出一个或许有些重大意义的观点:现代政治与社会心理学的连接要比与道德的连接,更紧更紧密!理解自由主义,你可以不懂得道德学说,却必须具有社会心理的健全常识理性。
生活境况决定心情、决定情绪、决定心境,常人莫不例外。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对儒绅风度的中国式规范,充满警惕。我注意到西人对绅士的崇敬首先是冲着绅士们的正义感去的,而不是冲着其衣着举止仪态谈吐性情去的。
我的反对蒋庆们的读经运动,有我这里坦承的独特人生体悟。那些在现实利益中正取或者逆取或者正逆取兼能的八面玲珑者,他们能保守出什么传统冬冬来呢!
如果你的"读经倡导"是身体力行的,我尊重;如果你的娃娃读经运动是在自家闹腾的,我尊重;如果像蒋庆这样,堂而皇之地接官方课题之便,推而广之,我反对。
至于将"二十年后王道践行"的希望押在"从娃娃抓起"的"未成年人教育"新举措上,这已经成为还不知所云的"文化民族主义"或者"儒教复兴运动"的庙堂化,我则更加要反对。
至于认为孩子们背诵住了十二经书,将来则必收"内圣外王"之效,我知道这是不必等待就一定可以预知的文化骗术。根据是几千年泡在背诵经书的传统中,我们的先人中那些"学而优"者大多就那副德性,怎么蒋庆的话就比几千年历练的实际更可靠呢?"老三篇"不是人们至今还耳熟能详吗?怎么不见为人民服务哪怕是三心二意呢?言行关系的复杂性怎么就不能给中国自由主义的传统保守论者一点常识感的呢?
读经既然是新文化运动之前的教育现象,而且是诸朝廷都实行的,那么,让人感慨万千的便首先是:近100年从反对读经到废止读经再到反对读经复辟的努力,似乎是一场神经病,更有很多努力则似乎是神经病阵发,那么,要从不正常回到正常。果然如此,中国的自由主义就真出息得可以——当然是托了当局容忍读经的鸿福——又首先是共产党自己从不正常回到正常了。于是,当年袁世凯、蒋介石未能得逞的复辟读经,今天的共产党应当连呼"可惜"的了。
自由主义思潮在究竟收获了什么都还难说的窘境中,忽然不意间收到了一个反对自由主义的蒋庆挂名送的厚礼了。如此看来在中国收获自由还真不困难,难怪孙中山要说中国人自古就不是自由主义太少,而是自由主义太多了。现在仅仅是争论要不要保守或者弘扬传统,几千年可就是浸泡在传统中的呀,可不是自由太多了么?
难怪秋风们又要疾呼"自由主义看重的是秩序",更难怪例如王怡要痛陈"自由主义会流着痛苦的眼泪在无政府与极权专制之间选择后者"了。
说话要有针对性。我的思考主要是中国虽然有"秩序",但这个"秩序"恰恰是飞速通向大混乱的"反自有秩序",真正的自由主义眼下最好少谈甚至不谈民主的害处、理想的害处、追求公正因而难免多一些激进情绪的害处。这个问题我以为在去年围绕萨斯险情、孙志刚案和废除收容遣送等等问题的争论中彻底解决了,特别是废除收容遣送,当时有威权秩序论者提出反对废除,因为废除了城市的秩序将受到不可估量的冲击,以萧瀚为代表的学者奋起迎战,总是复辟收容的意见没有达到目的。
"中国特色的宪政论者"最好在舆论阶段少一些庙堂情结。我说过,在没有言论自由的时候就是要一门心思争言论自由,等待有了言论自由的时候,我可能很快成为保守主义者。眼下保守论调就亢奋起来,我真不知道你要保什么?难怪有学者指出:中国还没有过保守主义的。
不错,人总有民族的烙印,也就会有民族文化的烙印,如果说一个人反民族、反文化,这是无法想像的。但是,可以坚持自己的民俗习惯、自己的文化偏好,却没有必要任何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即使是已经在外族奴役之下,也不必有,因为任何奴役都不会伤害到人所拥有的本真的民族性。既是无法伤害的东西,何必将其极端到主义呢!你看,恐怖主义势力散布英美必欲消灭伊斯兰文明,似乎伊斯兰思想家们并没有以民族主义相附和的。即使是在侵略者不让殖民地人民过自己的节日、学自己的语言的时代,我觉得民族主义也还是一个有效但未必有道理的旗帜。今天,在中国鼓吹任何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只有颟顸的庙堂及其精神俘获者才热衷,至少我看不出自由主义者有这样的必要。尤其是在围绕"娃娃读经运动"的争论中,忽然宣布自己是民族主义者,这样的自由主义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让人匪夷所思的。
争论中的一些议论尤其让我不能想到的是:怎么那些自由主义"人物"也这么容易上当并帮助蒋庆们一起骗人的呢?
可见"先争得自由再说"太正确了,否则,"自由主义"太容易"出鬼"、貌似而神异了。
2003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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