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
一、颠倒的民主从学理上说,国家认同是民主政治的前提而非对象。虽然在很大程度上被公认为一种普世价值,但民主仍然属于国内政治范畴。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逻辑上,民族国家都要先于民主政体。欧洲中世纪的教权为王权所取代,而有所谓近代民族国家,而后发展出民主政治。民主不是什么神圣的灵丹妙药,而是世俗的交易机制,但是这个交易机制有一个最底限的平台,那就是最基本的国家认同,否则游戏无从玩起。
国际社会的现实,迄今无所谓民主。顺便说一句,如果世界各国包括美国都将税收和军队交由联合国管理,而联合国事务由全球一人一票决定,对此,作为人口第一大国,我想中国可以乐观其成。又假设中国单方面宣布一场大选,产生“中华—美利坚”的总统,纵使美国人不投票,中国人也足以掌握“多数”,但是这样一位“多数总统”,对于美国人拥有正当性吗?这就印证了,民主的范围要先于程序。
2004年台湾大选,陈水扁蓄意将这样一场领导人物及其公共政策的选择,混淆为国家认同的选择。民主的前提成为民主的对象,这样的民主是颠倒的。他所推动的“公投制宪”,又试图废除目前仍然在台湾地区适用的1946年中国宪法。作为中国拥有台湾主权的政治象征和法律依据,这部宪法是当年两岸全体中国人民意志的体现,这样的正当性,区区台湾一隅之地的民意,又如何足以相抗衡。如果民主的程序罔顾民主的范围,这样的民主是无效的。
二、“认同”,还是“仇恨”
本来,按照仍然施行于台、澎、金、马地区的“中华民国宪法”,国家认同并非问题。国家认同就是中国,只不过共产党1949年改国号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国民党的传统立场,如连战所说,“一个中国就是中华民国”。“中华民国”是当年孙中山先生领导国民革命的结果,与目前在台湾的中国国民党素有历史渊源,这个政治图腾曾经对于国民党更为有利。时运不济的是,继国共内战失利后,国民党所坚持的“中华民国”对外国际空间日渐萎缩,对内又背负着二二八事件以及长期威权统治的道义重累,在内外夹击之下,几乎快要变成一项负资产。但是,台湾仍然有不少民众对于“中华民国”怀有深厚感情,现阶段维持“中华民国”对于台海稳定更具有重要意义。
毕竟对陈水扁而言,你选的哪门子“总统”?难道还不是“中华民国”“总统”吗?他这时候不敢直接否定“中华民国”,但是不断暗示其为“外来政权”,与之相对应地,精心炮制了所谓的“本土认同”。究竟认同什么?据说是“认同这块土地”。土地又不会说话,究竟谁能代表这块土地?谁认同谁?原来是根据先来后到,似乎外省人、甚至客家人才有认同问题,占人口多数的“台湾人”(本省人)就没有认同问题,当然地代表台湾,前两者要认同于后者,照此逻辑,恐怕只有原住民才有资格选“总统”,偏偏原住民领袖对这样的“本土认同”嗤之以鼻。这种“认同政治”只有希特勒的“纳粹政治”可以遥相呼应。
于是“爱台湾”的专利也被狭隘定义的“台湾人”所垄断。民进党自命为“台湾人政党”,其所要求民众的“爱台湾”,就是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自己这个党及其候选人。陈水扁这次选战的主轴,更完全以所谓“爱台湾”和“卖台湾”划线。然而,一朝大权在握、沐猴而冠、鸡犬升天的民进党新贵们,祸台湾日深矣。陈水扁欲盖弥彰地说,“台湾没有族群问题,只有国家认同问题”。真相则是,他人为分化了国家认同,主动挑衅两岸关系,并以此挑拨省籍、族群,不惜在人群中制造敌我,作为选举动员的工具。
选后曾经有学生质问陈水扁:“为什么要常常说人家不爱台湾?不能说投1号就是爱台湾,投2号就是”中国人“,这不是”认同“,而是”仇恨“”。陈水扁装模作样地回答,他与民进党都应“率先检讨”自己是否“做得不够”引起“误会”。这却让很多台湾人士听来心惊肉跳,难道他还做得“不够”吗?
三、利用民主推动台独,还是利用台独或所谓台湾意识玩弄民主笔者忧心之台湾问题,倒不在于“台独”。“台独”是国共内战、两岸分裂所孕育的怪胎,更是威权专制、强奸民意所造就的孽种。如我多年前研究指出的,究其实质,“台独”本来是个伪问题,虽然有些弄假成真的可能。纵使其变身为“台湾共和国”,对内不会比“中华民国”赢得更多的安全稳定,对外更不会比“中华民国”拥有更多的国际空间。所以,“台湾独立”和当年的“反攻大陆”一样都是自欺欺人之谈。大陆就算不去兴兵讨伐,而置之不理,“台独”自拉自唱,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却只会导致台湾的日趋边缘化,本钱越来越小。
陈水扁的问题,与其说是共产党所指责的“利用民主推动台独”——他没那么有理想,倒不如说是利用台独或所谓的“台湾意识”玩弄民主。被恶意挑拨的族群对立,让我们感到阶级斗争的幽灵再现,至于所谓“去中国化”种种,简直与“文化大革命”的思维如出一辙。民进党越来越像当年的共产党,只不过一个玩“票”,一个玩“枪”,相信土改、反右之时共产党也都掌握形式上的“多数”。而今天的共产党反倒越来越像当年的国民党,日益远离意识形态的颠倒梦想,在威权政治之下大力推行技术官僚治国,专注于务实的经济建设。至于现在的国民党,怎么看也不像个在野党,则在试图学习当年的民进党,从反对运动干起。台湾民主化的老前辈、民进党的前主席许信良成为国民党的街头支持者,而台湾腐败化的老前辈、国民党前主席李登辉成为民进党的幕后操盘手。这一切真是历史的绝妙讽刺。
民进党一贯指责国民党的黑金问题,曾经自诩为“清流”,却去拥抱国民党最大的黑金源泉李登辉,而国民党的黑金问题正是在李登辉执政时期积重难返的。笔者的台湾朋友更指出,“偷吃还要插嘴”,民进党不仅腐化之快超乎想象,而且“吃相太难看”,不择手段,无所顾忌。究其真爱为何,究竟是台湾,还是台币?由此可知矣。
“权力导致腐化”,英国史学家艾克顿爵士( Lord Acton) 所提出的这一定律对于民进党当然是适用的。类似地还有,美国1960年代的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富布赖特(Sen. William J. Fulbright) 的名言:“权力的傲慢”(The Arrogance of Power)。有所不同的是,在台湾,权力新贵的傲慢更充斥着岛民心态的偏狭,小人得志状的政治暴发户比比皆是。但民进党的沉沦却不是上述常理可以完全解释的。对于权力应有的制约,民主缘何失效?法治为何不彰?更令生疑的是,相当部分的选民居然能够一再加以漠视或容忍。这恰恰说明陈水扁政权虽然经过了形式上的选举程序,其权力的真正来源并非民主,而在实质上莫如说是一种民粹政权,不仅僭越民主,而且漠视法治;既构成中国统一障碍,更败坏台湾民主前途。
笔者所认识的台湾人士特别是“本省籍”朋友,就单个人来看,大都淳朴善良,勤勉礼让,敏感自尊而又软弱轻信,往往囿于“历史悲情”,容易坐井观天,被民粹政客所利用。他们时常忧心于“台湾走不出去”。现在看来,“走不出去”的重要原因,恰恰也在于走不出自己。台湾中南部的下层社会,更是一味挺扁,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仅仅因为这是一位“台湾人总统”,“台湾人”就必须原谅他的一切,一边抱怨陈水扁一边投票给他的人也不在少数。陈水扁与李登辉一样都没胆量宣布独立,却有手段操弄族群,煽动民粹。民粹是民主的一种异化和反动。“台湾人”、“爱台湾”更是彻头彻尾的民粹符咒,将反对者的一切主张妖魔化,将自己的一切行为正当化,于是他们的腐化无能成为枝节问题,被忽略不计。这才是台湾最深刻的危机所在,也日益引起岛内外有识之士的忧虑。
四、从宪政危机到人权危机台湾2004年大选刚刚落幕,“选举无效”之争方兴未艾,高潮迭起。选前一天的枪击案仍然疑云重重,而借机启动所谓国安机制,肆意剥夺军宪警投票权的司马昭之心却是路人皆知,又夜以继日地、有组织地在中南部造谣诬指连宋,也明显以不正当的方式影响选情。至于在大选的同时违法绑架其所谓公投,作为选战工具,更是一路引起争议不断。
纵使陈水扁获得一半选民的支持,却不足以成为另外一半选民的“总统”。扁伪政权,呼之欲出。来自台湾的观察表明,反对者所感受到的,非但是败选之苦,而有如亡国之痛。台湾尚未独立,已经先行分裂。选民敌对和社会纷争正是由陈水扁一手造成的。所谓“选举无效”当从这样一个政治高度加以审视,而不仅仅诉诸于法律程序求解。认同问题而非民主问题,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并不适用,何况他并不见得果真取得了多数,更何况他严重涉嫌以明显不公正的方式才取得极其微弱的多数。
四年前群众围困国民党中央党部,只是追究李登辉的败选责任,并不质疑选举结果本身。而今天街头抗议群众呼吁验票、验伤,当局仍然一拖再拖。果真实现验票、验伤,也不足以澄清陈水扁政权的正当性。当前重要的已经不是纠缠于法律程序的细节,而须正视这是一场空前严峻的政治危机。这场危机远非可以推诿于马英九的台北市政范畴,而是肇因于陈水扁本人的整体宪政危机,解铃还须系铃人。
如果眼睛只盯着双方得票率0.228个百分点的些微差距,请不要忘了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在位时居然可以统计出将近100%的支持率,而希特勒更是借助于所谓民主选举上台而大行专制的。萨达姆对全世界说“NO”只不过是要维持其在国内的统治,而陈水扁有样学样地“对中国说NO”,同样是混淆视线。萨达姆已经垮台,陈水扁也深陷于正当性危机之中。顺便说一句,如果枪击事件发生在连战身上,甚至发生在民进党立法委员沈富雄身上,都不会引起如此之多的质疑。这恰恰说明,由于为人所熟知的“扁、变、骗”的政治个性,陈水扁的诚信早已破产,他的正当性原本不足。
陈水扁虚拟的所谓的“台湾认同”,“对中国说NO”,用心更在于反复暗示国民党是“外来政权”,宋楚榆是“外省人”,而连战祖籍台湾却出生于大陆。陈水扁强奸民意的所作所为,于中国大陆毫发未损,却已经一再地、深刻地伤害到台湾少数族群,如同希特勒以雅利安人的“德意志认同”迫害犹太人,更如同希特勒以持续迫害犹太人取得永远统治德意志的正当性。如果陈水扁类似的伎俩一再得逞,可能引发大规模的人权危机,更将葬送台湾五十多年来的民主果实。目前台湾民众特别是外省族群的不安全感加剧,移民潮再起,亦可为证。
这样一个天天指责别人不认同台湾、自己却从来没有真心认同“中华民国”的人,果然印证了“窃国者为诸侯”这句话。他对内仍然要以“爱台湾”为假面具,对外却丝毫不敢放弃“中华民国”这一护身符。退一万步说,假使陈水扁对于台湾公投建国情有独钟,也不妨建议他回台南老家先行一试。既然台湾可以“独立”,台南为什么不能独立?挣个“台南王”过过赢,一雪当年竞选台南县长失败之耻,而不要去绑架更多无辜人民。至于在最近台北的示威人群中,已经出现“台湾南北分治”、“北台湾公投,北台湾独立”的标语,显而易见人民拒绝政治绑架的最后哀号。须知,对岸中共的飞弹只要不落在头上,就不是暴力;如果闲置不用更好比废铁一堆。而陈水扁的选举暴力无时无刻不存在,直接伤害人权。
五、两岸关系下的台湾民主政绩可以一塌糊涂,诚信可以一文不值,更无论权力的腐化、傲慢与偏狭日益狰狞,只要找出“内奸”和“外敌”不断加以妖魔化,就能够通过所谓的民主程序绑架人民,直到走向玉石俱焚。可以预言,只要有两岸问题在,台湾的“中央”级民主就难以正常发展(地方县市一级的民主倒有可能先行完善)。
美国民主、共和两党之争,追根究底,往往只是公共政策上诸如税率高低几个百分点的议题,因此哪怕零点几个百分点的得票差距,在两组候选人之间固然会有抵触,但双方的选民却不至于如何抗争和敌对。但对台湾而言,当国家认同以及相应的族群、省籍成为选举操作的伎俩一再奏效,则民进党日益成为一个民粹党,姑且不论统独问题,这对台湾民主本身是一种伤害和桎梏。
而台湾海峡横亘其间,两岸问题的长期存在,将这个局面难以逆转。这就是笔者所强调指出的,台湾民主的陷阱。台湾向来自视为东亚民主的“优等生”,也被期望成为华人社会的表率。但这个优等生到了13岁,小学已经毕业了,很难继续长大,因为民粹群众永远只有13岁,两岸问题的解决现在看来更是遥遥无期。德国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昙花一现的“魏玛共和”,却是殷鉴不远;中南美、东南亚的民主失败,更是近在眼前。
六、台湾民主,攻守之势异也国民党和共产党长期都以各自的“革命建国”有“功”,向人民予取予夺,进而不许别人“革命”。这在过去招致很多的批评。但是,现在似曾相识的是,民进党也俨然以“民主改革”有“功”,就可以作威作福,甚至不许别人“民主”。更有甚者,搞得别人连“爱台湾”的资格都没有了,“爱祖国”之声更是噤若寒蝉。
诚然,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曾经在台湾问题上一再犯下错误,但是,民进党成功地利用了这些错误,却并不表明他们迈向正确。台湾民主,攻守之势异也。人们包括广大的“民主爱好者”,不可不察。我注意到某些朋友把“台湾”一元化、把“民主”符号化,缺乏对于台湾内部政治生态的深入分析。革命不是一声炮响那么容易,民主远非一张选票那么简单。有鉴于此,我们似乎不能把民主的成功等同于民运人士的掌权。在民主浪潮中,民运人士上台也许轻松,要体面下台可就困难了。夫吾人之所争,不必在于反对当政者以取而代之,而可集中在诉求当政者的正当性。
笔者更无意否定民主。但是,民主的前提先于民主的对象,民主的范围先于民主的程序。如果一个党自命为“国家”的化身,另一个党被指为“国家”的敌人,这样的两党政治不可能是民主政治。在民主过程中,必须防范专制,但主要是警惕民粹,民粹是专制的前奏和伪装。在中国转型时期,上层有寡头化的倾向,下层更有民粹化的危险,毕竟我们处于一个具有民粹温床的社会文化环境之中。我们今天指出台湾民主的陷阱,要问陷阱为谁而设——也为我们而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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