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迷人的生活编年史——读《玛萨.格利霍恩的一生》
茉莉
作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战地女记者、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玛萨。格利霍恩的生平无疑是传记作家们深感兴趣的题材。自1998年3月玛萨在伦敦去世,已经有两部关于她的传记相继面世。前不久出版的第二本传记题为《玛萨。格利霍恩的一生》(Martha Gellhorn: a life),由于作者卡罗琳。穆尔赫德的母亲和玛萨是亲密的朋友,因此,在描绘这位叛逆的女性时,此书采用了相当丰富的个人资料。
卡罗琳全面翻阅了玛萨本人撰写的大量报道、冒险故事以及回忆友人(从伯恩斯坦、韦尔斯到罗斯福夫人)的集子,在书中使用了不少玛萨留下的私人信件,这些和朋友们的通信,渗透着文学性和个人性。这样,一位时代女性所走过的长长的、从未休止的人生路途,就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生活就是行动和热情”
玛萨是在一个星期天去世的。那时她已经89岁,快要失明,但仍然计划从伦敦飞去埃及,想去游泳和欣赏风景。在将近九十年的时间里,她的巨大成就和名望在欧美始终不曾黯淡。即使在生命的末期,孤独寂寞的她,身边还是围满了崇拜她的年轻记者。与年轻人的谈话,常常唤起玛萨对往昔辉煌的回忆,但由于患了不可治愈的癌症,她陷入长期的沮丧和绝望之中。终于,她平静而理性地,用几片药片熄灭了自己的生命火光。
玛萨的一生是一个传奇。她遇上了一个风云叠起的时代,终生执着于激情和旅行,长期穿梭于美国和欧洲,甚至到过中国。玛萨最喜欢的一段引自美国高等法院的名言是:“生活就是行动和热情,它要求一个人分享他的时代的行动和热情,甘冒生命的危险。”这段名言体现了玛萨本人的人生态度。
任何了解玛萨的人都说,她是人们很少见过的勇敢女性,她奔波于各个血与火的战场,却在任何时候都保持严谨和精确,从不抱怨或哭泣。这种心理素质,归因于家庭对她的教养。1905年,玛萨出生在美国圣路易斯城,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母亲是女权主义者,曾经被推选为“城市最佳公民”。家庭的餐桌上,孩子们经常展开知识性的辩论,父母准备着百科全书供孩子们参考。玛萨是家庭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被公认为是聪明机智、文雅而漂亮的。
少女玛萨在美国大萧条时期,被美国联邦紧急救济部门聘为调查员,从此开始了她作为流浪者和讲故事人的生涯。她旅行去偏僻的乡村,带着道德义愤,向政府报告她所看到的痛苦情景。从此之后,道德激情成了她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
为了“逃避世俗和平庸”,年轻的玛萨离开马沃学院去了巴黎。在那里,她成为世界青年运动的参与者。对于玛萨来说,迁移的时候才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在她漫长的生涯中,她拥有不同的住所——古巴,墨西哥,罗马,肯尼亚,威尔士和伦敦,一开始她总是非常高兴,但最后总是由厌倦所代替。在与朋友的信件里,她抱怨说:“平静的生活如同活受罪。”虽然不停地行动,她还是找到了足够的平静时间,撰写了5部长篇和14个短篇,2本故事集,几本纪实散文,还有一部戏剧。人们总是梦想自己成为另外一类人,因而低估自己本身的才能。曾经有许多年,玛萨想要成为出色的作家,因而在苦恼的挣扎中写作小说,但最后,她被世人承认的依然是她的记者才华。她的小说虽然也曾在当时获得赞扬,但不久就不再版了,在很大程度上被人遗忘。但作为一个时代最杰出的战地记者,玛萨永远被人铭记。她的战地报道包括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越战、——,甚至在她八十一岁那年,她还在撰写巴拿马事件。
当女性看见“战争的面孔”
1937年,作为外国记者,玛萨接受柯里尔杂志社的委派,去采访欧洲战事。这位身材高挑的金发摩登女郎,带着一个背包、五十美元的现金,和她的追踪西班牙内战的新闻任务,抵达马德里。在那里,她和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同居,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当时,玛萨和海明威都紧张地关注着西班牙局势,决心成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人。
作为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女性,一位和平主义者,玛萨不但撰写战争报道,深入分析和阐述战争进程,她更为关注的是在战火中备受折磨的生命。由于有深厚的文学功底,玛萨在描绘战争时,往往用细腻的文笔和女性特有的敏锐,生动地描绘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悲惨命运。在马德里战争中,她描写铺满鹅卵石的广场发生的一幕:“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一个肩上披着围巾的老妇人,手中抱着一个个细瘦而恐惧的小男孩,跑向广场。你可以知道,她一定想要尽快带着这孩子回家。”接着,她叙述这老妇人奔跑到广场中间时,怀里的小男孩被弹片击中的残酷情景。1944年,盟军在诺曼地登陆。在没有获得许可的情况下,玛萨不顾一切禁令,偷偷爬上一艘医疗船,跟踪战事的进展。在那里,她参与抬担架运送盟军伤员,写出“诺曼地登陆”的精彩报道。她甚至请求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带她去参与奇袭纳粹德国。勇敢而无畏的她,拒绝当时的英美军队把她视为女性。她千辛万苦地深入虎穴,似乎刀枪不入,总是能运用她的智慧和她那富有魅力的外表,在战场上获得最前列的采访角度。
因此,与那些男性同事相比,玛萨从战地发回的报道更为详细、丰富、生动和有力。她要求自己“准确无误地记录”战争。在她看来,真实的新闻报道“不仅仅是一项职业,而且是为更美好世界做斗争时所必须履行的义务。”有一次,玛萨这样谈自己的写作:“在战争时期,我从不知道我将在远方看到或听到什么。”她有一种巨大的才能,对一切感到新鲜,对其时其地进行精确的描写:声音、气味,语言和姿态,和读者分享她的体验。清晰地刻画出战争的恐怖,玛萨也更深刻地理解了战争的根源,她的洞见往往令人们惊异。
勇敢的作家置身战场,反而感觉那里更像自己的家。尽管勇敢无畏,但玛萨在现场采访中,却常常陷入激动与愤怒之中,战争促使她思考人性和良知。二战之后,她乘车遍访废墟中的欧洲,追踪观察纽伦堡审判。在看到那么多人性的残忍和堕落之后,她再也不相信人类是完美的,从此失却了她的乐观主义人生观。
在集子《战争的面孔》中,玛萨写道:“战争一次又一次地使人民遭殃,这是所有我要说的事情。”她把自己视为见证人,例如在越战时期,她不去描写军事战略,而是冒着炮火纷飞,去访问医院、难民营和孤儿院,她的报道给予西方读者以人道主义的视角。五十多年,她的文笔从不褪色。即使在她年迈之时,当她表达对战争中无名牺牲者的同情,其谴责战争的言辞仍然尖刻。
玛萨有一句流转很广的名言:“我最不喜欢事事都很明智、小心谨慎,我讨厌事事违反本性。”喜欢冒险的玛萨在她89岁的漫长的生命中,一共追踪了七场战争,其人生如同一部行动电影,战争是其中最精彩的片段。
海明威是她终生的烦恼在这本饶有趣味的传记里,作者卡罗琳用了好几章的篇幅,描绘玛萨和海明威的婚姻。这场婚姻从1940年延续到1945年,经历了吵吵嚷嚷的离婚之后,玛萨曾长期回避这一段历史。她拒绝回答任何有关海明威的问题,甚至禁止朋友提起海明威的名字,否则会被她驱逐出门。她痛恨媒体把她的名字和海明威联系在一起,而且反对任何人为她写传记,以免涉及海明威。
玛萨和海明威因战争结缘。在三十年代初,年轻而美丽的她遇到已经成名的作家海明威,她说服海明威一起去报道西班牙内战,结果在马德里同坠爱河。当时一颗炮弹把他们住的那间旅店的锅炉炸开了,热水流淌之中,朋友们才发现秘密——海明威和玛萨从同一间卧房里跑出来。后来,海明威与前妻离婚后正式与玛萨结婚。这段婚姻关系的细节被玛萨清楚地记录下来,这个主意还是海明威首先提出的。当他们被战争围困在马德里时,玛萨写下日常生活的细节,读来非常有趣。
从许多遗留下来的信件中,传记作者卡罗琳发现,玛萨其实长期沈溺于这段痛苦的婚姻中,无法忘记过去的一切。玛萨经常怀念二战,因为她那时和海明威一起生活在哈瓦那,正尝试写作海明威式的小说。由于玛萨坚持不肯放弃自己的新闻采访工作,令海明威很生气,他经常酗酒填补精神空虚,夫妻之间的争论和对抗无休无止。作为大男人,海明威不但喜欢装腔作势,自吹自擂,想要控制妻子,而且常常不注意卫生,其肮脏的程度令玛萨无法容忍。
正如朋友们评价的:“玛萨的聪明资质常常与海明威的天才相冲突。”很有决断的玛萨终于选择了事业,扔下海明威,跑到英国做战地记者去了。而后,海明威跟踪玛萨至伦敦,却沈溺于与另一位女子玛丽维尔斯的爱情中,再也没能挽回和玛萨的婚姻。
1944年,玛萨写了一封信给海明威,说:“我希望我们现在可以结束了,声望、财产、知识、胜利。你在摩托车上是那么傲慢,我穿得那样糟糕,难道就是因为在米兰的拱门下一次奇迹般的共同回归吗?上帝作证,我希望如此,那些日子虽然艰难,却似乎有光彩,有希望,并且相信我们如此丰富地拥有一切。”
玛萨的名声更多地来自她曾是海明威的妻子,这一事实,令玛萨长期感到非常怨愤。在这一点上,玛萨是值得同情的,因为海明威并不像她那样勇敢、热情和多产。作为男人,他也毫不侠义,在玛萨离开他之后,他经常怀有恶意地谈论她,并且开粗俗的玩笑,可以称得上厚颜无耻。然而,玛萨至死都未能摆脱海明威带给她的烦恼。
在青春时期,优雅而苗条的玛萨对于男性富于吸引力。她有过多次艳遇,三次婚姻均告失败。在后来的漫游岁月里,她曾在不少地方居住过,总是在寻找爱情,但一旦爱情到来,却又拒绝它。她经常对朋友自哀自怜,说自己再也没有更多的幸福,也没有更多的爱情。她的私人生活搞得一团糟,想要孩子,但又做过多次流产,最终在义大利收养了一个孤儿,却无法成功地做一个好母亲。玛萨曾在私人信件里清楚地表示,她担忧自己陷入贫困,为了挣钱糊口,她创作一些粗制滥造的短篇小说。然而,在私生活中不幸福的玛萨,却以她在新闻事业上的追求,成为她所属时代的偶像。
西方左派面对复杂的现实《玛萨。格利霍恩的一生》一书长达424页。在这本引人入胜的自传里,卡罗琳生动地再创造了玛萨的形象:一个有着敏锐感觉的作家,却不能认识自己;一位女性,她的道德指南针永远指向南方,但是她自己却无论东西南北到处尝试;一位常常陷入激烈爱恋之中的女性,却不能保持情意长久。
玛萨的三任丈夫都是西方左派,她本人也有强烈的左倾倾向。她反对美国政府的一些政策,如麦卡锡主义、越战和巴拿马战争。她关心底层人民,关注一切不正义的事件和暴行。1941年,她和海明威支援中国人民的抗日,在连天战火中来到中国,就很希望见到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中描绘的主人公。但传记作家卡罗琳指出,玛萨对于正义的热情并非完全一致。她和海明威一样,在真实、偏见和宣传之间小心翼翼地走钢丝。为了某些更大的利益,他们回避写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例如在西班牙内战中,玛萨拒绝报道共和党方面的暴行,虽然她明明知道那种暴行是何等肮脏。战争是复杂的,人们无法简单地判断某一方面的正义性。尽管玛萨有寻找真相的雄心,但她的真实往往过于简单。由于观察了纳粹集中营的残忍,玛萨成为犹太人最坚定的支持者,而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就成为她终生的盲点。
此外,玛萨有和重要人物交朋友的天分。通过她那争取妇女参政权的母亲,她结识了罗斯福夫人艾莉诺。罗斯福夫人成为她终生的良师益友。她定期去白宫拜访,甚至一度搬进白宫居住。在和艾莉诺讨论国内外的一些重大问题时,玛萨总是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在她和海明威的结婚时,艾莉诺送给她一套漂亮的柚木勺子和银制刀叉。在《战争的面孔》里,玛萨写道:“我很幸运地和一些高尚的人们度过那些时光。”她所说的高尚朋友,也包括战场上的无名战士和普通百姓。
《玛萨。格利霍恩的一生》的作者力求公正地行文,描绘这位杰出女性坎坷不平的一生。由于传记作者本人和玛萨之间的关系,这部传记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但它仍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有着编年史一般吸引人的魅力。阅读这类作家传记的一个益处是,让读者用新鲜的眼光去重新认识作家所处的时代和作品。
玛萨的灵魂就在她留下的战地文字中栖息。正如莎士比亚吟诵的:“虽然时间饕餮的吞噬一切/我们仍活着之时所做的努力/它的光荣却可磨钝时间镰刀的锋芒/而使我们成为永恒不朽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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