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生命的自我观照——读康正果自传
(瑞典)茉莉
康正果先生在他将要六十岁之际,出版了《我的反动自述》一书,对自己丰富、苦涩而坎坷的大半生,做了一次绝对真诚的回顾。
自传是人和自己的经历对话,是对生命的自我观照,更是对人生意义的探求。读康正果的这本自传,也就走进了他的人生。笔者虽然比康正果先生年轻一轮,却有和他相似的人生经历,曾在中国国内下乡、坐牢,并有长期的教师生涯,甚至今天也和他一样,在海外教老外学中文。因此,笔者在阅读时,对作家笔下的内容倍感亲切。这本书展示的那一道沧桑的历史血痕,当事人心灵里长期隐藏的伤口,那种逼人的哀伤和无奈,令我五味俱全、欲哭无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在茫茫人海中,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正是生命的盈盈之水,使每一座孤岛与其他孤岛相连。因此,阅读康正果这样一座特立独行的孤岛,对我们这些在海外回眸故园的人,有着反思和展望的意义。
不戴面具地展现丰富人性
康正果这本自传给我的一个惊讶是,它是如此彻底的诚实,以致让我怀疑,在中国还有没有类似的真诚自传。
尽管真实性是一切传记的基本要求,但彻底的诚实,在中国人的传记中是很少见的。中国人习惯於为尊者、亲者讳,尤其是自传,涉及到作者的自我形像,很难有人能够做到不粉饰和美化自己,我们因此老是在一些自传中读到高大完美的“光辉形象”。
而康正果的这本自传,却以一介书生的耿直,丢下任何面具,以尽可能的坦诚,展示出人性的全部丰富性。本是性情中人的他,力求写出一个真实的自己,让我们在书中,和他一起经历命途多蹇。
我们因此看到:一位从小热爱文学的年轻人,是怎样因为日记和信件,而被以“反动学生”的罪名开除;怎样因为写信给莫斯科大学图书馆借阅《日瓦戈医生》,被判处劳教三年;释放后为了能在农村落户,不得不给一位老农民做儿子;……甚至在他以美国耶鲁大学教师身份回中国参加学术会议并探亲,也因为给朋友寄过“反动刊物”,而被当地国安局拘留。
在书中,我们和他一起体验内心的苦难与挣扎,和他一起面对个人与现实的尖锐冲突。他的迷惘,他的愤怒,他的焦虑,他的煎熬,他的高傲和卑微,他的脆弱和坚强,——一切都毫不隐瞒地摆在那里。正是这样彻底的坦诚,感动了作为读者的我们。
尽管康正果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上造诣很深,但他的这本传记,却自觉或不自觉地地继承了西方传记的特点。中国古代并没有单独的自传文体,只有一些自传性的文字,大都寄託在其他文体中,例如,书的自序、诗歌、墓志铭、乃至表、状。这是因为中国的传统,历来是重群体轻个人,难得在古文字中,看到对个体生命的自我珍视和观照。
西方的自传文学源远流长,但在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家卢梭之前,许多自传大都是“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名为自述,实为自赞,把自己写成他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他实际上的那样”。只有卢梭,以藐视前人的勇气,在他的自传《忏悔录》中昂然宣佈:“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卢梭因此率先在自传里披露自己的缺点,在《忏悔录》中讲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思想感情、性格人品的各个方面,“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就这样,一种新颖独特的自传文体诞生了。
面对自己绝不自欺,不羞於说出一般人眼中的隐私,康正果的自传里有卢梭的影子。例如,他写自己於1968年第一次和女人接触,那位叫沈荣的名誉不好的女子,很希望和他建立一种正式的爱情关系,但康正果却只是想借此获得性的经验,满足自己想要体验一次男女关系的愿望。他在回忆录里因此反省说:“也许从本质上说,我和那个最早勾引她的男人干的是同样的事情,……。”在狱中曾有一次,康正果仗着自己个子高大,挑起事端,和一个叫“六号”的盲流打架,以致使对方承受背铐的折磨,为此,他在自述中表示了沈痛的内疚。
在本书《小引》中,康正果说:“我眼里容不得假。”正是他的这种耿直天性,使得他在一个谎言的国度陷入恶性循环的麻烦之中,也使他的这本百分之百真实的自传,具有独特的魅力。
为何不与伤痕文学为伍?
早在1979年,那康正果苦尽甘来的日子里,就有记者想要把他在苦难中奋斗的坎坷经历写成报告文学。而后,新时期的“伤痕”、“反思”文学一片花红柳绿,不少人觉得康正果的经历近乎传奇,因此建议他赶快写成小说。但康正果一直拖延到二十多年之后,才在异乡把他的故事原汁原味地和盘托出。
为什么康正果不在八十年代,拿自己的动人故事去投资喧嚣一时的文学新潮,从而名利双收呢?这是一个令笔者感兴趣的问题。
按照康正果本人在《小引》中的解释,他一贯受不了“闻出了馊味的人和事”,那些新时期的文学,讲述事件的腔调和品味都让他觉得不太对头。他觉得,“我们的时代已经流失了古典的沈痛意识,却流行在苦难的复述中给受难者颁发浪漫主义的受难奖章。”因此,康正果不肯趋时,去获得社会美丽而轻浮的奖赏。
如果我们鸟瞰一下中国当代文学史,就可发现,康正果拒绝赶“伤痕文学”的时髦,有着更深层的原因。毫无疑问,新时期的“伤痕文学”是有其意义的,它触及了被共产党的阶级斗争所长期摧残的人间亲情,在厌倦了紧张政治运动的中国人心中,唤醒了长久压抑的一面,契合了文学最原始的“宣泄”功能,因此成为思想解放和艺术民主的一次文学尝试。
但康正果不满足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他不仅仅是要宣泄,而是要“寻找苦难的答案”。在苦难的根源没有找到之前,他不肯以自己的动人故事,去参与“母亲打儿子”式的诉苦大合唱。因为,在那种群起效法的大合唱中,知识份子的独立个性丧失了,真正的苦难根源被掩盖了。“伤痕文学”大都只停留在诉说,“孩子们”在诉苦完了之后,展示一条光明的尾巴,又回归了“母亲”——那原本酿成苦难的体制。
从中国古典文化中熏陶出自由风骨,康正果这位炼狱归来的人,和中囯共产党的主流意识形态,从来就是格格不入的,他不可能像那些定位於“被打的孩子”的人一样,在精神上认同我党“救世主”。博学而深思的他,质疑的是那个长期迫害他的庞大的专制制度,因此,他的自传中弥漫着个人的无助感,卑微感和痛苦感,却没有半点感恩戴德,而是充满了知识份子内在的自尊、自重和骄傲。
在个人言说中为社会代言
这部三十万字回忆录《我的反动自述》,是一本立足於“个人言说”的书。这一类作品的特徵是:创作者完全从个人切身感受出发,而不论社会、公众和世俗的看法如何,也不考虑社会效果。然而,当一个作家成功地敍说了自己的生平苦难,不管他是否愿意,对读者来说,他已经充当了那些与他同命运的、发不出声音的被压迫者的代言人,已经不自觉地在“为社会代言”了。
康正果的“个人史”重述了一个时代。在中国的大半生里,他几乎在不停地反抗。他的反抗孤独而无援,却无休无止。从严格的意义上看,康正果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那种永远反抗社会的“斗士”,他只是一个满足於埋头书斋的人,他的最大乐趣只是在读书写作之中。就像余英时先生在《人生识字忧患始——中国知识人的现代宿命》一文中说的,政治上已划入了“反动”范畴的康正果,“身上却连一个政治细胞也没有”。
然而,这个对政治毫无兴趣的人,却不能不与当时的政治发生严重的冲突,因为那个荒谬的社会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他遭受迫害的所有罪名,都和阅读、书写和邮寄等问题有关,他的全部反抗,都只是为了争取一点做人的起码权利与尊严。当我们分享一个读书人的所有辛酸,就从这个人的宿命,观察和瞭解到他所沈浮於其中的时代和社会。
一部令人欣赏的个人传记,其要求一是存实,二是文采,香港明报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康正果自传,可以说二者兼俱。这是一部富有生命感的书,是直面人生、具有内在深度的文学。它的文字乾净古朴,字里行间常有灵光闪现,深情盈动。通过对生命历程中一个个具体情境的描绘,感性的敍述,这本书唤醒人们心中共同的情怀。
阅读康正果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的文字,远不是时下大多数中文作品那样可口、绵软和花哨的东西,而是来自土地的穀物,是难以消化的骨头,是甜酸苦辣俱全的一盘菜,是那类能使人变得丰富而坚强的精神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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