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号-读书 刘自立简介 刘自立文章检索

 
我们都是受难者.......(北京)刘自立
 
 

我们都是受难者

——读《文革受难者》一书

(北京)刘自立


下地狱的勇气

    “认识”王友琴先生,是在近十年前了。因为我所在的一家报社的国际部,是可以订阅国外港台报纸的,就养成每天浏览内地被禁报纸的习惯;这是一点小小小的特权。一日阅读台湾《联合报‘,忽见一篇写文革时期学生打老师的文章,署名王友琴。我很震动,因为,文里涉及被害者,刚好是我们熟悉的卞仲耘伯母。卞的丈夫王晶尧先生,是在我父亲文革罹难后,少数来看我妈妈的人之一。王,卞,我父母,都是燕大校友,),且是学生激进组织“民协”的成员。王先生(我自然称王伯伯)看望我母亲的一幕,很有悲剧情节。当时,我们家住在前中宣部院子的北端新北楼。1969年秋,这个楼的黑帮尽数扫地出门,整幢楼房里只剩下我妈妈一人。我们都已四散各方地流放了。

    王伯伯是循著楼房里唯一的灯光,就是我妈妈房里的孤灯,来访的。他们是老友,学友,难友。我后来知道了,王的夫人卞伯母的死,比我父亲的死早了一天,是1966年八月五日。而王友琴,是第一个将这悲剧一幕记录在案的人。于是,在二王的共同努力之下,卞仲耘先生的材料由少渐多,逐步完善化,完整化。毕竟,这是文革中首例残害无辜老师之罪行的发端。近来看到她后来有关此案的文章,增加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段落,不同于原来刊出的文章。对于卡玛等人制作的电影《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王坚持了她的批判态度;指出宋等当时的红卫兵没有忏悔;而参与打人者,却只是言之其父刘的被迫害,不讲中国宪法、共党党章之危害,而没有勇气承担其责,给卞校长一个说法,一个道歉。而邓,作为一个当时地位受到威胁之领导,在其对师大女附中工作组的讲话里,没有排除卞是四类分子的说法,形成红卫兵大打出手的合法外衣。这个残酷的事实,在他们高干子弟的各类传记里,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避而不谈。

    个中缘由,王经过一番反思,终于打破她过去之缄默,而有名有姓地直指其过,其胆识,比1990年代更有过之。也是我们极为钦佩她的地方。后来辗转知道,她也是卞的学生。我即寄文给王思(卞仲耘的二女儿)。王思电话里告知我,收到复印件,看到她妈妈的名字,未及读全文,就已经泪流满面了……这里发生一个卞案是否结束的疑问。当年卞的追悼会,与会者众,八宝山礼堂为之不容,许多人站在外面。王晶尧和他的儿女接受了一次庞大的追思和慰问。卞仲耘的骨灰也安放在八宝山骨灰堂之第四室。迄今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这件事情是完成式,还是未完成式?一种看法是,是结束了。一种看法是,没有结束,远未结束。原因是,卞的谋害者究为谁人,没有说法;二,直接参与者无一人道歉,悔过——不是说要追究法律责任,但是向王晶尧先生及其子女做出道歉,是无论如何也是必要和必须的。作为一个人,卞仲耘和刘少奇,贺龙,彭德怀没有丝毫差别。在某种意义上说,刘等人的事情结束了,也没有结束。我不久前看到赫鲁雪夫于1956年发表的反对个人迷信的报告。那是国家对于最高迫害者的审判。无论是托洛茨基,布哈林,还是索尔什尼琴,布洛斯基,还是数以百万计之普通民众,都是在这个报告的精神之传导下,先后被正名平反的。这是一个启示。文革的主导者没有被彻底清算之前,不要说卞之案未完成,就是刘,贺,彭等人,还是有七分冤屈藏在坟墓里,呈死不瞑目之状呢!所以,其实赫鲁雪夫是很伟大的。那份报告说明了颠覆苏联集权制度之发端。

    卞的惨死,是一种类似酷刑的折磨而死,身心俱遭重创,今天思之,亦有惨不忍睹之状。而我当时读到的友琴的大文,却有一种直面往事,极度冷静,不动声色的社会学论文的味道,就知道作者有很好的学术研究的功底,但是,她何以会有如此的冷峻呢?以后,到她的一系列文章面世,她的“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的面世,才知道,她是一个有著进入记忆之地狱的魄力的学者,有著佛家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抱负的人,是一个以道献身,而活在记忆之中,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天天面对亡魂与之对话之大悲苦的人。她的研究态度,不是靠五分钟热情产生诗人灵感的态度,其实也非一般学者冷血寡情的书斋讨论,而是藏在冷峻后面的,所谓韧性战斗。今此,她的书的面世,只是她研究里程碑上的一个刻度而已。我们当然期望她有著比现在更多的业绩完成。

    前几天,我们通过电话,她说,苏联对于冤死者的记录多达一百三十万人,而她,只是做了六百多人的记录。我们都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普氏妙笔生花,记忆和联想之创造惊人。但是,他的记忆之聚焦,是他的个人人性之张扬,并由此涉及当时的法国社会各色人等;而王的记忆,却始终是放在他人身上。虽然,也许,他们捕捉记忆之方法是一样的,就是要在点点滴滴的现实之层面的激发下,看见往事。对于普氏而言,那是他乐此不疲的幻觉/现实世界的再生;对于王氏而言,却是要以一个人的记忆,对抗几亿中国人之遗忘(苏晓康语)。这里没有普氏的万花筒般的不可言喻,扑朔迷离,却有著一板一眼的铭心之述,刻骨之论。一个是呈现记忆之璀璨,一个是回到黑暗的星空,等待黎明。笔者觉得,后者,更加具有殉道精神,更加俱有佛家之“惟我独尊”之精神——当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惟我独尊;那是一种,没有特殊的意志和毅力很难坚持到终点的素质之表现。因为,她面对中国人的遗忘,这件事情,是有很大风险的,有著面对世人之不解,和面对自身失落常人生活氛围之风险。再有,是她面对的遗忘,是和另一种可怕的记忆之复辟,相呼应,相对峙而存在的——这个记忆,就是官方强化的,对于毛的正面宣传之记忆,对于红色经典之记忆,对于被歪曲的中国近,现代史料的记忆,等等。这个记忆,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言,是王友琴一个人,对抗毛的阴魂不散之大阴霾局面的记忆。这个较量,何时有结局,何时才是王完成其使命,而我们中国人,也可以从我们的逝水年华里摆脱出来,稍稍喘一口气的时候。我们此生有无这一天,不好说!所以,起码我作为一个读者,会坚决地站在王友琴这一边,企望她筚路蓝缕,完成使命,以扼住遗忘之命运的咽喉。

驯兽纪的始末

    深而言之,这个遗忘不自今日始。一个记住历史的人,记住历史的民族, 往往有比较好的判断力,对事,对人皆如此。“正如柏拉图曾经写道的那样,一个接受了正确养成训练的人,将会成长为一种神圣的生灵;反之,错误的养成会使此人沦为一头可怖的野兽。”(请注意,柏拉图使用的是个体单数称谓,而毛时代则是纯粹的人群,沦落为野兽,这是柏拉图始料未及的!)而一个数典忘祖,活在自己荒诞世界中的人,或者说,被某种专制制度加以变态驯化之人,之群体,则有一种历史实用主义的恶习。就是,他们的历史,是历史的异化,是现实政治之延续,为之所用,为之所需之历史,是历史的假像,与真实的历史南辕北辙。这种没有历史,或者只有伪历史,假历史感觉的民族,是无望的。这牵涉到一个如何教育民族,人群正确对待历史之课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历史的法则,历史的内涵,是一种对于人们无形和有形的陶冶和约束 ,并让人们在其中看到是非优劣,形成道德方面的见识和生活中必须具备之常识;这种常识,为许多大学者所重视,认为超过一般的哲理说教——如托尔斯泰。而王友琴面对的文革史,尤其是当时中学生在当局的唆使下,丧尽天良,一日之间,由人而兽的行为之历史,做其深入探究,问一个为什么!就是在对这种历史的失落,做一个亡羊补牢。这个局面的出现,自然是和中学生当时所受的“教育”有关1960年代后期,所谓阶级路线,阶级斗争的政治教育,也就是遇罗克后来直言的政治层面种姓歧视的形成,潜移默化地孳生一种驯兽效果。这个效果呈现两个方面的结局:一个是绝对服从;服从中涵盖一种怪异的创造性,就是,在服从中发展这个服从的内涵,甚至有超越之,即违背常识的危险。笔者记忆,那时候作为一个中学生,我们就是按照这样的思路,思考当时的时事的。我们的观点,直接来自《人民日报‘或者《红旗’杂志。我们做梦也不会对某种官方的观念产生怀疑。这是驯化之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是我们同辈的,被过度驯化以后出现的,中学生的反常之举;就是说,在领会一般而言可以容忍的说教和教唆以外,当人们的嗅觉闻到一种血腥,驱使他们真的要变成野兽的时候,他们的思路也不会有任何的返转,依然是一往直前,而且在领会和执行时,还会更加激越,更加野蛮,更加愚昧地完成一种超常识,超道德规范的,史无前例的恶行—,就如友琴记录的那些悲剧一般。于是,正像有些作者指出的,“由狼奶喂大”的中学生,开始在红八月前后,做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罕见之举:学生打老师——而毛,正如王氏指出的——说要拿学校教师“开刀”(和斯诺讲话)。中国的一部分女性——许多中学女生——如师大附中的女生——在红八月的表现,就是如此。我们看到,历史上的中国女性,从花木兰到鱼玄机,从柳如是到秋瑾,虽遭遇悲惨,却因悲惨而美,而善良,加上她们偌大的才华,胆识,真是可歌可泣。但是往日的可歌可泣,今天忽然让位于纯粹的兽性,一句“要武嘛”的唆使,竟然让女性本来应该具备的善良和谦和,转变成为蛇蝎一样的恶毒和豺狼一样的疯狂。怪不得老辜鸿铭要预言,民主有朝一日会变成民疯——德谟克拉西变成了“德谟克拉贼”(democracy 改为democraze——见唐振常文)。那是没有制约的,诱惑人民堕落的所谓大民主;是亿万奴隶转变成为毛一人一君之奴才的民主。我们一向所说的多数暴政,究竟是一个人的暴政,还是亿万人的无产阶级暴政,倒是值得深思之。

    笔者近来看到许多如何规范君主行为的论著,如伊拉斯谟和马基雅维利的书。那都是讲给皇帝听的。简单说,就是,你君主,首先要接受规范与上帝之约束的教育,不然,你就有成为暴君之可能;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君主,其实根本少有可能接受这样的谆谆教诲,如尼禄,他就不听其师塞内伽的任何教导。但是,是否也有一些君主受制于老师之道,行为有所约束,思想有所启迪呢?当然也是有的,如,伊拉斯谟尊称的查理皇等。是的,如果暴君自称为师,而师——上帝也好,别的什么形而上存在也好——不成其为师,问题就麻烦了。“四个伟大”一说,就更本没有了上帝之约束了;岂止没有上帝,连佛祖也被嘲弄了。他自己就是神了。于是,出现以下的局面:历史上,上帝虽然可以和恺撒分享权利——如圣经所言,但是,上帝何在,他如何具体应用其监督之道,如果尼禄,克里古拉之类对此道嗤之以鼻,你上帝和上帝的几个代表,又有何法术约束之!这个问题就很难对付了。毛,就是这样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他的上帝,他的老师,对于他,形同虚设,没有权威,他是唯一之唯一。所以,他开始“驯兽‘,就可以放开胆量,为所欲为。周恩来,刘少奇没有办法,远在美国的腊斯克,约翰孙,也没治,联合国?”你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呢!“于是,上行下效,驯兽正式开始。

    正如古老的伊拉斯谟所言(他的话,好像是针对1966年的历史所言):“以驯兽师习惯上对待野兽的方式来对待全体人民,这正是暴君之标记,其实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欺骗。因为驯兽师首要关注的就是留心什么能让野兽安静下来,什么又能挑动或者平息这些野兽以求方便自己。柏拉图已经强有力地强调了这一点。这不是在考虑民众的感情,而是在滥用民众的感情。”当然,后来哈耶克也传习了这个观点,把它更加具体地应用在集权社会中。不是毁灭,而是利用;这个利用,是变相的毁灭,人们却以为不是毁灭,而是新生——当时的中学生,就没有感觉其政治热情是被利用,被毁灭。尽管我们也道听途说了许多的悲惨传闻。老实讲,我们即便那时听到了卞仲耘的惨案,也只是哑然而已。因为我们的思想基因里没有独立思考的因素。

    人们常常谈到文革的罪责,应该由谁来负的问题。一种很普遍的说法是,毛以外,人民也要负责。我同意这个说法。但是,我不同意说,因此可以开脱毛的责任。只是说,在驯兽之怪圈里,超越之人除非是先知先觉,没有办法挣脱这个链条,这个权利链条。而这个怪圈就是:君王类人物不接受上帝的驯化,而群众却接受了他的驯化,驯化后的人就成为非人,再从非人中产生新的暴君,等等。那么,接受驯化者何时,以何条件,挣脱和看穿驯兽师之图谋,而成长为一个反驯兽者?这个过程的第一步,是要洞穿野兽之举的非法和荒谬,而王友琴,就是要揭穿这个驯兽师的一人。

    二是,人们要有一个发现自己是人,不是兽的过程,才会中止这个野蛮的游戏。而中止之之首要,看来简单,其实很难。学习,读书,就是实事求是,史实求是,似乎可以解决问题。而在那个体制里,如果没有书,怎么办?

    不许你阅读有关的书籍,怎么办?人们看不到真相,真相已经掩盖,怎么办?所以,没有勇气和智慧,是无法获得主动的。而这个过程的开始,正是真相露出端倪的时候;这个过程,其实已经在林彪死后开始。因为林彪,这个兼有驯兽师和被驯兽为动物者,他,在 某个角度上发现毛,不是上帝。应该指出的是,如果人们一开始就具备非上帝化的自由观念,一开始就看见人之存在的前提,应该是人,是人间游戏主动的规则制定者,那么,伪基督也好,假佛祖也好,四个伟大也好,就没有市场。思想的国有化问题一旦解决,人是人而非兽之问题,就可以解决。这是显而易见的。换言之,就是,当暴君不能成为良主,就由人民或者民主制度抗衡之——这个道理恐怕说了几千年,从柏拉图,西塞罗那 些人,就开始说了(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之所以引用西方的先哲而不引用我们的祖先,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有三种政治体制的话。这三种政治体制就是君主,贵族和人民民主体制。而西方人的确早我们两千年就明确此道了。)民主制度的讨论机制如果可行,毛如何发动驯兽运动 呢!不可能!!!

    对于中国人的耻辱,文革这个国耻,应该面对之的态度也是这样。从毛而言,他统治的是一个兽性之国,这个国家对于他而言,对于国际社会而言,都无光彩(“对于哑巴牲口和遭受奴役之人进行统治并无光彩而言”——色诺分语);对于中国人自己而言,也无光彩。道理很简单,国之为国,应该是人之尊严位于首要,而非兽之败坏定为首要。统治者率领一群野兽和被野兽残害之人群,不光彩;被率领者更无光彩可言。这也是一个国家要尊重人,尊重人权之故。在这个意义上说,王友琴开拓了一条让中国人回归人性之途。虽然步履维艰,但是,相信看出此道者,会渐行增加。而这个看法一旦普及,文革中的是是非非就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澄清。

    中国人才会真的从耻辱中走出来。也就是说,中国人选择民主,是国人获得尊严之起码的选择,如果暂且不论其他种种存在的话。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前此我们在一些文章里谈到,文革研究的一个误区,就是官方引导人们只是关心文革受迫害者里共产党大人物的命运,如刘,邓等人。而毛的文革之主导动机,也许确实是为了打到他们。而他为了打到之,却采用了运动群众和杀死百万计无辜的做法。这个做法,使得王友琴采取了针锋相对之态度。她偏偏要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去面对文革。这个角度就是为受难的老百姓——而非只是包含官员——建立一座迄今为止纸面上的纪念碑。

    这个发现之意义很大,就像人们发现不是太阳围绕地球转动,而是相反。我们宁可围被文革害死的老百姓而思考,忽视那些多少为恶之大人物于文革研究中。这也是我们要澄清文革迫害真正意义的一个阐释。因为正是这样的阐释,才可以还原何以1949年后发生的无数涂炭生灵的杀人游戏,及其始作俑者之罪责。可惜,少有人关注此事。其实,使人担忧的,不是刘,邓的命运,或者说,不只是其命运,而是为此牺牲的老百姓之命运,含卞仲耘这样无辜的老师,还有难以记数的无辜的“地富反坏右”之命运。这个估计的本质意义是,毛本来以为他可以这样对待国人,他以为,对中国人,生,赖以他之恩泽,死,赖以他之惩罚,舍此无他。七千人大会上,面对数千万人饿死,他也是戏谑而言,轻描淡写。人之为人,或者人之不为人,只是在他谈笑之间,就可以轻易定夺的。远而论之,一个个政治运动,除了几个,几十个著名人物惨遭罹难外,无数无辜百姓为之陪绑,却少有人出来为之辨正,伸冤,正名。而王友琴,偏偏反其道行,她笔下没有什么大人物的厄运记述,只记述普通人的罹难。这个角度,一反官方文革之观念——这个观念就是,在为刘,邓平反以后,万事大吉,完事大吉了,你们以后就不要纠缠了。这个看法本身就说明,我们刚才说过的驯兽运动并未终结,因为小百姓未得伸冤,还是躺在地下,忍受对他们的遗忘,和某种复辟旧潮带来的对其之蔑视。人之尊严,活的时候遭到践踏,死后,还是穴之一隅,无人问津。这当然是悲剧的继续和延伸。在此意义上,文革没有结束。王友琴的书,刚好是和那无辜死者的对话。她一个人,面对千万灵柩,千万墓穴,来为老百姓之死,讨回公道。

    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有百万,千万老百姓的冤魂得到昭雪,还应该是人民之昭雪,不是朝廷之昭雪,才是中国人得到真正公正对待之一刻。就如我们也来制作一部中国的《辛德勒的名单》一样,我们在最终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时候,不是以纪念刘,邓为其主调,而应该是以纪念千百万罹难者的亡魂为其主调。是什么力量在摧毁他们,一代代无辜的死者呢?人民自己,要负责到什么程度呢?这里就有一个人民之反省甚至忏悔,和追究主犯,两个方面,而非一个方面。因为,同样按照权利链条说(见福柯),一个国家之命运,是由上下两部分构成的;毛的指挥,固然是一个方面,人民大众的欢呼回应,不能不说是事情相互作用的另一方面。我们看到王晶尧一家人的遭遇,就是看到在“民疯”运动里,无数保持缄默和愤慨甚至蔑视的一群,良知未泯的一群,不合作甚至反抗的一群。他们,就像是那些躲在纳粹壮观检阅之群众和军队边缘,怒目而视之一群,在红旗招展的广场边缘,怒而不发的一群。这是被时代忽略的一群。王先生告诉读者,1966年八月上旬,他们一家人,在把卞伯母的遗骨移往一处墓地,而走上北京的街头时候,他们的身边,就是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像过节一样参与所谓革命的人群,这就是所谓的“多数”。

    现在,我们来看看古人是如何评估这个多数暴政的吧!虽然,笔者不在中华帝国,而在古罗马,他们的著作,也是两千年以前的著作,但是有趣的是,他们毕竟是在讨论这个问题,这个文革里发生的问题——“西庇阿  当多数人愿意对它所愿意的任何人施加惩罚的时候,当他没收,保留和浪费任何他愿意的东西时,……你能够否认我们拥有的是一个共和国吗?——这是一切都属于人民,而我们给共和国下的定义就是”人民的财产“(即共同财产,转义为共和国commonwealth——笔者)。

    “莱利乌斯  对这样一个一切事情由多数人的权力来决定的政府来说,我会比其他任何政府都要更断然否定共和国这样的称号……我看不出共和国的名称如何更适用于多数人的专制……你所提到的那 种汇聚肯定是暴虐的,这和一人统治的暴虐差不多,甚至是更为残暴的暴虐,因为没有什么比假冒人民的名义和外表更为可怖了。”

    这就是古老的西塞罗在他的《国家篇法律篇》一书里做出的批评。

    尽管后来许多作家,如托克维尔等人,发挥了这个思想,但是没有表现更多的智慧。而尤其让我们惊讶的是,西老好像参加了文化革命,或者俄国和法国革命,他的先知先觉,揭橥了所有这一切。是的,毛的把戏其实没有什么高招,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多数,和他的一手遮天下的主义,思想形成一体,就是多和一的关系;就是,一(毛),等于多(暴民)。这其实也是小儿科。但是,他居然拿此小儿科,成功地控制和摆布了多数,我们中国人的多数;这当然有赖于我们的愚钝和无知;有赖于他对文明的封锁。我们庆幸自己终于看出了这个魔术的阴暗心理。毛把中国人变成“多数”,而他自己藏在多数后面,行使他的个人意志——这个判断,已经没有争议;有争议的是,我们老百姓要负的责任在哪里?我们要负多大的责任——因为这牵涉到打死卞仲耘的学生之罪责,以及她们的被宽恕,在什么条件下,可以被接受这一课题——而我们几十年来,甚至迄今为止的沉默,究竟在怎样的程度上,成为其同谋和其罪行的庇护场,也值得深思。

    一如前言,主导者的身份和角色是清楚的,由他制作的“红色车轮”的轨迹,也是清楚的。由主犯制作一个教唆的教育程式——由受教育者接受并被驯化——再由他们,完成教育中灌输的目的论——由他们大打出手——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将其收入瓶中(下乡,插队等)。于是,整个游戏结束了。关于多数暴政和个人专制之一人暴政之关系,也在数学和政治两个意义上,归于完成。游戏的完成,并不意味著无人反思其是非,也许,反思刚好起始于对于毛,对于多数暴民暴行的反思,王友琴站在反思者的前列。和王的思考略有不同的是,我们同时注重普通中国人文革中的做为,对于他们/我们在绝对的意义上成为帮凶和帮闲的作用进行反思。其实,这一作用,没有因为毛的死掉而有所突变。认为不应该反思文革之人,认为不应该“过度诠释”文革之人,甚至认为文革还是好的,毛有好动机之说法,比比皆是。说明,西赛罗们的哲理没有人读,没有人思考,或者说,他们被囚禁在所谓的知识人的圈子里,不被传播;也说明,体制里有了书读,但是劣币淘汰良币的过 程仍在继续。正是因为如此,笔者以为,王的著作,对于打开人们的记忆之门,思索之门,是功不可没的。但是,现在出现的问题,或者说,问题的提法应该是,是书籍敲开这扇理智之门,还是只有制度更新后,理智之门,才会向思想敞开——号这是一个顾虑。这个顾虑的后续思考是,我们说的官方的驯化游戏是否结束?回答是:没有结束。他们变化手法的野兽驯养术,今天之内涵如何?人们是否接受二次驯化?我想,这个把戏很简单,很丑陋,就是,物化教育和道德文明沦丧。这是回到更为古老的金钱崇拜的驯化里。这个驯化同样导致精神诉求的失落。极度可悲的是,受害者里,也有变成物质中人的,他们甚至连追究杀死自己亲人的责任感也已经荡然无存。他们会接受王友琴这本书吗?!

    理智之门,还是只有制度更新后,理智之门,才会向思想敞开——号这是一个顾虑。这个顾虑的后续思考是,我们说的官方的驯化游戏是否结束?回答是:没有结束。他们变化手法的野兽驯养术,今天之内涵如何?人们是否接受二次驯化?我想,这个把戏很简单,很丑陋,就是,物化教育和道德文明沦丧。这是回到更为古老的金钱崇拜的驯化里。这个驯化同样导致精神诉求的失落。极度可悲的是,受害者里,也有变成物质中人的,他们甚至连追究杀死自己亲人的责任感也已经荡然无存。他们会接受王友琴这本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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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刘自立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4年9月29日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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