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号-专题 苏炜简介 苏炜文章检索

 
爱中国的一群..................苏炜
 
 

爱中国的一群——为一个合影的题照
  
苏炜
  
  
  一
  
  “爱中国,成为我们大家共同的悲剧根源。”那天,郑义这么说的时候,我看见林培瑞眼里含着泪光。这是一群客居异域的中国人,为一个“洋鬼子”办的生日聚会。寿星公Perry Link——林培瑞教授,普林斯顿大学国际知名的美国汉学家,恰值六十华诞。
  
  两周前的一个傍晚,年近八十的宾雁大哥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朱洪大姐不意间注意到了林培瑞的生日,而且今年恰是六十大寿,“Perry为我们中国人做了太多事情了,我们应该好好为他庆祝庆祝。”长辈惦记着为晚辈做生日,这好像不太符合中国老规矩;但逢事先想到他人,对人对事总是充满暖意善意,这却是宾雁大哥为人处事的风格常态。被钱钟书先生题词称赞为“铁肩担道义”的刘宾雁,常常被媒体舆论塑造成一个“怒目金刚”的形象。其实在日常生活里,宾雁从来都是大家中间一位温厚兄长。按年岁,他应该是我们的父辈,可是朋友中无论长幼老嫩,大家都习惯称他“宾雁”,叫“老师”叫“大哥”,反而都显得生分(文学圈子里,只有两个人能够“享受”大家这样的“礼遇”——另一位是刘再复)。宾雁自己身患重症,连续的化疗造成身体非常虚弱,却坚持说他要亲自为林培瑞做这个生日。我作为林培瑞相识相交最久的老朋友,张罗好这一次“惊喜聚会”,自是责无旁贷。
  
  
  二
  
  林培瑞——Perry Link,我习惯叫他林老师,却是我的一位异域兄弟般的亦师亦友的患难至交。我们的交谊跨越了二十五年。从1979年春天开始,他作为加州大学的访问学者到广州中山大学访学一年,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那时候,我还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并兼任一本学生文学杂志的主编;他么,中文是师从现代语言学大师赵元任的女儿——哈佛赵如兰教授学来的高雅京腔,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民初“鸳鸯蝴蝶派”小说,现下正沈迷中国相声,刚刚成为侯宝林第一位拜师入门的洋弟子,正央我为他在校园里找一位“捧哏的”,搭对子上台讲相声。——他大概是当时全世界第一位可以用字正腔圆的京腔,登台讲中国相声的“洋大人”。他告诉我,从八、九岁开始,自从认识了邻居一个中国人的教授家庭,他就开始对中国文化着迷了……
  
  夏日朗朗。我开始跟各位老友联络,商议这次生日聚会的人员名单。
  
  噢噢,手头上这份名单,虽然简了又简,几乎全都是海那边的为政者视为洪水猛兽、意欲赶尽杀绝的人物呢!——“反华”、“卖国”、“敌对势力”,是最常套在他们头上的黑帽子。一一列举过来,竟都是一群多少年来为国家命运、民族忧患呕心沥血,却被挡在国门之外,有亲不能见、有家归不得的漂流人。
  
  ——作家郑义、北明夫妇,顶着“著名作家、山西省影协主席”等等一大堆光环和头衔,在“金鸡奖评委”的任上直接卷入一九八九年天安门民主运动,被当局定为“黑手”而受到全国通缉。在重重围捕之中,雷暴不乱尘埃不惊地完成了三本关于苦难中国的砖头样的厚书,方才渡海西行——郑义的《红色纪念碑》,因为以详实的实地考察记录揭露文革中广西人吃人的惊人史实而轰动国际社会,近几年又撑着多病的身子,埋首研究、调查中国大陆的环境污染问题,积数年心力写出了振聋发聩的煌煌大着《中国之毁灭》。据说此书上了北京的总理案头、中央政治局的会议桌。可是,郑义的因思念儿子积忧成病的年逾九旬的母亲,临终前在病榻上喃喃着要见小儿子一面而不得,每回提起,郑义总是红了眼圈……。
  
  ——还有,早在一九八0年就参选北大海淀区人民代表、写出了被誉为“中国现代民主经典”的《论言论自由》的政论家胡平夫妇;为一九七九年北京民主墙运动入狱多年、现任纽约“中国人权”主席的刘青夫妇;文革后中国第一位文科博士、曾主编上海《思想家》杂志鼓吹“自由”、“民主”而被当局嫉恨的哲学家陈奎德:“伤痕文学”时代崛起、因为带头抗议六四天安门屠杀而遭到清算的广东作家孔捷生夫妇;前“国务院体改所”成员、《当代中国研究》主编、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候选人程晓农;以及,近年来刚刚写出震惊海内外舆论的《中国的陷阱》就受到当局常年迫害跟踪、在秘密警察登门的前夕不得不弃家出走的著名学者何清涟;顶着“反动”罪名熬过半生坎坷的耶鲁学者康正果……
  
  
  三
  
  这些年在海外漂流,我常有一种感觉:阅世一如读书。世事的兴亡显隐、分合沈浮,莫不是造物主在为你耕文煮字,织经布纶;身边熟悉交往的每一位朋友,其实翻开来,更都是一本本说不完道不尽的煌煌大着。有时候,书房里藏书千本万本,还不如读一读身边朋友这一本本大书呢!近读一位民国著名藏书家的书话随笔,曰:“读书当自具眼,若但以成败为是非,毁誉为曲直,则侏儒观俳优耳。”(周越然《言言斋古籍丛谈》)不错,手上这些名字,一个个,无不是入了当局“另册”,打入媒体冷宫,刻意要被当今海那边的花绿世界所漠视、所遗忘的人物。当局的刻意,其实反而体证了这些名字的分量——然而,当今时世,以成败、毁誉论曲直是非之“侏儒观俳优”者,可算是“滔滔天下皆是”呢!
  
  暮夏的一个响晴天,散居在美国东岸各地的老友熟友,纷纷向新泽西中南部的雅静小镇普林斯顿汇聚。从地图上看,高速公路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几乎就是北京到济南、或者上海到徐州的直线距离。早晨出发,到了地方已是午后。可是大伙儿在普林斯顿林培瑞的新居所见面,却一个个仍是身轻气爽的。胡平和刘青夫妇一大早就从纽约赶到,为的是早点为年前新婚的林太太——童屹帮一把手。郑义的小女儿美妮和我的女儿端端,几乎前后脚同在新泽西出生,“与生俱来”就是最好的朋友姐妹,一转眼已经过了十岁,这一回是千叮万嘱的约好了要相聚玩一场,这下子勾肩搭背的,蹦蹦跳跳跑开了。我先向“寿星公”夫妇报过到,大呼小叫的和各位老友寒暄过,自己默默浏览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宅所,满屋的喧声笑语逗弄着暖融融的阳光,渐渐退为嗡嗡吟吟的背景音响,一时间,我有点神思恍惚起来……
  
  熟悉,是眼前墙上镶嵌的这些康有为、沈从文、侯宝林、吴祖光、黄苗子等等的名家书法、题词挂轴,还有唐三彩仕女、北京景泰蓝、景德镇陶瓷等等家居摆设——这完全是一个道地的中国书生家庭的古色古香的摆设。陌生呢,则是居所变了,女主人换了,名叫圣陶、圣时的两个从小用广东口音叫我“簌簌(叔叔)”的孩子一眨眼就蹿过了我的脑门,而我的这位异国兄长林培瑞,也早已两鬓微霜,转眼就进入“耳顺”之年了。
  
  “……你知道吗?我曾经崇拜过文革。那一年大学暑假在香港学中文,美中两国还互不来往,我在九龙新界望着罗湖桥,真恨不得要从香港‘偷渡’进中国去,参加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那一年,“伤痕文学”的大潮席卷中国大陆,在中山大学访学的林培瑞读着那些泣血泣泪的故事,震愕了,惊呆了,他跟我讲述着自己一家两代的“美国左派”经历——他自己曾是美国反越战、争民权运动时代的哈佛学生领袖;他的历史学教授的父亲,年青时代就向往苏联,一退休就争取到“红色中国”的大学教书,直到终老都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林培瑞对中国社会现实的关注、对国际共运史的反省,正是从对文革想象的强烈反差中开始的。从此越走越远,越陷越深,中国的每一点发展变化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他成为西方汉学界与中国作家与中国社会关系最密切的一位学者,终于和改革开放以来的所有风波跌宕、命运兴衰紧紧相连,从而作为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与我辈黄肤黑发者一样,上了海那边为政者的黑名单,同样长年被拒于中国国门之外。“我也有一种有家归不得的感觉,”这些年,发起并主持被誉为“海外汉语教学第一小提琴”的“普林斯顿在北京”中文专案,林培瑞年年申请赴北京教学而年年被拒签,作为海外汉语教学的领军人物,一位早把中国视作第二祖国的资深汉学家,这种心情的复杂难言,其实更甚于我们这些“在自己家里挨打受骂”的中国人——不,“自己家”,林培瑞许多次这样说过:“中国的事情,现在好像真成了我自己家里的事情。比如印尼的中国妇女被强奸的案子对我引起的震动,就和在科索沃、卢安达发生的事情,感受完全不一样……”
  
  
  四
  
  斜阳下,这些静静俯视着游丝落尘的字画卷轴、中式摆设,似在无言倾吐着宅所主人海那边那片黄土地的幽幽心思、绵绵牵挂。
  
  “宾雁到了。”谁轻轻说。我赶忙迎出门去,却禁不住踬住了步子——阳光下走过来的,正是宾雁大哥和朱洪大姐熟悉的身影,怎么,却又依稀像是走来自己暮年的父母亲?——按年岁属于父母辈的宾雁夫妇,因为多年心态和体态的年轻,在以往我们所有同辈朋友的玩闹畅聚中是从不缺席的一员——随着我们一起唱歌、闲聊、淘买旧书、逛跳蚤市场……,怎么数月不见,朱洪大姐的满头乌发变成了白发,而宾雁大哥……
  
  胡平的妻子王艾不忍看,红着眼睛背身走了开去。大家一时语塞,我本来想说一句什么调侃的话缓和气氛,不想也噎住了,迎上去搀着宾雁,听到他宽慰地对大家说:“我今天起来的时候感觉不是太好,出来走走,感觉好多了。”
  
  ——年来与恶症搏斗,先后进行手术、化疗,宾雁的头发快掉光了,消瘦的面容显得疲惫憔悴,我们往日熟悉的那个气度轩昂的高大身影,忽然好像被拧干了一把,变得有点步履蹒跚——哪怕迎风挺立的松柏枫槐,也经不起岁月风霜这种斜风恶雨的雕镂摧折啊。
  
  “手术、化疗一步步走,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信心的。”宾雁平静清晰的话音一若平日。大家团团围着宾雁夫妇坐下来,久别的问安寒暄,很快,又被宾雁所常年关注的话题所转移——关于最近被北京警察镇压驱逐的东北铁岭下岗工人的千人上访,广东《南方都市报》因为讲真话受到司法报复判刑的几位主管、主编……海那边社会的各种潮汐叠变,又成为话题焦点而牵扯着所有人的关注。——我却“跑神儿”了。我的视线离不开宾雁满脸病容却依然谈锋健朗的手势、侧影,以我的业余摄影家本能,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应该为时光定格的画面,便赶紧转过身,去找我的尼康伙伴……
  
  “宾雁,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
  
  刚刚忙着迎接自己弟弟一家——一批说英文的贺寿客人,林培瑞回过身来,频频向宾雁夫妇表达着他的感激之情,“不是你们上心,这日子,连我自己快都忘记了……”
  
  “你想想看,你想想看?”朱洪大姐笑眯眯说,“从你翻译他的《人妖之间》开始,就会有翻译者小传,还有你代我们跟出版社打交道的合同……”
  
  “噢噢,你们的心,怎么这么细哪!”林培瑞赧然笑着。
  
  我心里微微一动。眼前立着的,其实就是最现成的一座横跨东西的桥梁大柱。——是林培瑞,最早把刘宾雁、王蒙、张洁、冯骥才、张贤亮、王安忆、韩少功……等等这样一批“新时期中国文学”的领头羊的名字,推到国际社会上来的。当年盛极一时的“美中作家交流会议”就是由他牵头参与首创:“当代中国研究”在今天美国和西方学院的东亚领域成为“显学”,“Perry Link”始终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名字。至今,在我教过的耶鲁学生里,从最早由林培瑞编译出版的《伤痕文学小说选》,到纪录八十年代北京知识界风貌的《北京夜话》,一直到九十年代关于中国民间语言与官方语言的研究文集,都是大学修读东亚学位学生的必读书目。可是,我也听说,就是在上面那些当今“国际知名”的人物中间,最近,有人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大放厥词:——刘宾雁是谁?刘宾雁算什么?现在的老百姓年轻人早就把他“pass”了忘记了!至于——“林培瑞”么,那个不识好歹总爱给自己惹麻烦的洋小子,他们更是仿佛压根儿“伊人不识”,要有人问及更忙不叠要撇清干系——这让我忽然想起自己当初的某些难堪:为着能结识那位可以相助“走向世界”的“洋教授”,连我这位八杆子打不着的小不点儿,也不时有某名人提着礼品盒子,嘿嘿嘿的上门打秋风呢!
  
  “噢呀呀,你是怎么认识林培瑞的?”“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北京话说得比我还溜的林培瑞的?”那年月,林培瑞任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驻北京办事处主任,我时常听到这样故作“惊为天人”似的感叹。
  
  “——培瑞。林克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务,你和他交往可以,但是,要时时向组织汇报……。”那是当初,学校“有关方面”对我一再提出的严厉警告。也许是出自天性,多少年来,我自己的交友谱系里从来就没有“出身成分”、“内外有别”之类的禁忌。我自然是没有“向组织汇报”,可这个多少年来不绝于耳的“CIA特务”传闻,也刺激了我年少的好奇心。有一回在哈佛,我向培瑞的老师、著名汉学家傅高义(E.。Z.。Vogel)聊起这个话题,傅高义听罢哈哈大笑:——“CIA特务”?Perry恐怕是“CIA”或者“FBI”(联邦调查局)当初要时时追踪掌控的人物才对吧!那时候,他是哈佛反越战运动的领头人物。1972年美中关系解冻,尼克松邀请中国乒乓球队访美,林培瑞因为是哈佛学生里中文最出色的,被推荐担任随队中文翻译。可没想到,他全程陪同球队的出色表现,却在最后的重头戏上惹出了大风波——尼克松邀请中国乒乓球队访问白宫,美方随队翻译林培瑞为了抗议总统当时下令美军轰炸柬埔寨,竟然临阵抗命,拒绝进白宫接受总统接见!此事当时上了《纽约时报》的头条,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自此之后,陪同方励之同赴老布希总统的北京宴会受阻,八九年天安门运动中为方励之夫妇安危操心;直到这些年来,参与《天安门文件》的编辑出版,为中国人权问题在海外奔走呼号……似乎林培瑞在中国问题上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上报刊头条,都要引起媒体关注……
  
  ——“生正逢时。”墙上的吴祖光这么说。从“乒乓外交”一直到“六四天安门”——作为一个美国人,林培瑞身历遭逢的,其实正是中国人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的百年蜕变中,几个最激荡、最富戏剧性、同时也最悲壮惨烈的历史场景。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艘“中国命运之船”,由此也把自己的“半洋”身躯(这是他的自嘲),和中国、和我们这些“流亡者”绑在了一起,成了巨微毕至的“同命运之人”……
  
  “好了,都准备好了,”童屹轻声叫唤,“请大家入席,我们开始吧!”也正是这个“同命运”,使得林培瑞在告别前一段婚姻后,与“同命运”的童屹相遇,连接上这一段“天安门姻缘”。
  
  
  五
  
  都说秋阳似酒。浸满了久别唏嘘、长日怅惘的夏日斜阳,更像茅台酒一样、威士卡一样,竹叶青、女儿红一样,厚厚薄薄的洒满了户外的平台。四面深黛的林影,环抱着平台上这一圈圈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天涯浪客”——微风拂动着宾雁稀疏的白发,郑义声气爽亮却面相稍显苍老;胡平和刘青低语着什么,目光不时追踪着在草地上玩耍的小女儿丫丫;捷生酒量很好,和康正果的浅斟细酌间已见满脸酡红;我向奎德、晓农、清涟几位打探着他们最近的读书写作计划,只见一大桌由童屹率领众位女士现烹现调、同时由各路高手料理上桌的中西菜肴端上来,在琥珀色的阳光下,炫耀着它们佻挞弥散的色香味。——酒斟满了,酒杯举起来了,大家围拢在一起,等着听我们的“寿星公”林培瑞的开场白。培瑞的酒杯半举在空中,刚想开言,却话语哽咽了。
  
  “我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一个生日聚会。”他低下头强忍着泪水,稍顷,第一句用英文说的话却让我微微吃惊,“今天的聚会我只说中文,我要请童屹和莫尼卡为我的英语客人翻译。”他说着转换为纯正的京腔,“一大群中国朋友为我这个美国人做生日,从那么远的路赶来,做了这么多的好菜,我真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他极力压抑着声音的抖颤,“我从前常说,跟中国人交朋友的经验,和我在美国的交友经验是很不一样的。我会感到一下子就进入得很深,一下子就碰到我的心……我谢谢大家,可是我真不知说什么话……”
  
  培瑞举起了酒杯。无言,停顿,一饮而尽。
  
  这其实是林培瑞的一贯风格——敏于做事而拙于言辞,他为你做得很多却让你知道得很少,但在中国人面前从来照脸照心,一说中文,就能把话一下子说到你心坎上去。
  
  作为聚会的张罗者,我权当主持人,代表大家,用凑份子的办法送给培瑞一件小小的生日礼物——一个刻镂着中文字的陶罐,为这位为中文也为中国操劳了小半生的汉学家的六十华诞,留下一个永久纪念。我把大家为培瑞准备的生日贺卡上写的话,一句一句诵念出来。我很快发现,和暖烊烤的夏日斜阳,已经煮沸了平台上所有人的说话欲望,便赶紧把我的“话语权”交出来,请与会的每一个人,都为眼前这位“常常忘记他是个美国人”的老朋友,说几句话。
  
  
  六
  
  读过这样一句话:夏日的空气里充满譬喻。也许是酣畅的阳光成了最好的调酒师,又或许,最醇美的酒意也比不上患难结下的真情真意。我记得那天大伙儿的说话,充满了酒兴勃发的真情,也充满了各种至情至性的譬喻。我记录在下面的零星话语其实大都跑失了神采,恐怕,也是被我譬喻化、省略化了的——
  
  宾雁说:我从前有一篇常常被人谈论的文章叫《第二种忠诚》,为了这个“忠诚”的字眼,我听到过许多批评。但我从来没为自己创造了这么一个字眼后悔过。因为眼前的培瑞,他几十年的汉学生涯,他对中国人非比一般的感情,就表现出来这么一种“忠诚”的秉性。他爱中国文化,爱中国人,他热情忠诚地为每一个他遇见的、有需要的中国人帮忙、奔波,往往很小的一件事他也替你做得一丝不苟。这种对朋友的忠诚,同样落实到他对中国社会、中国现实的关切上。他对所有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痛苦、黑暗都有一种切肤之痛,所以他要站出来批评、揭露,为受欺辱的中国老百姓打抱不平。正是这种爱之深、责之切的“第二种忠诚”,使他不能见容于那些专制短视的当权者,他们就想用欺辱中国人的方式,欺辱像培瑞一样的所有真正爱中国的西方人,外国人……
  
  郑义说:今天在场的人,有一个共同点——爱中国,成为我们大家共同的悲剧根源。我们这些中国人,因为爱中国而变得有家难归;林培瑞,则因为爱中国爱得太深,多年被挡在中国的大门之外。记得培瑞曾送给我们一本美国自然风光的大画册,他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你们爱美国,我爱中国,我们似乎都成了世界公民。”——今天这里站着的,可不就是一群爱中国的世界公民!在普林斯顿,我们结识了培瑞。也正是在这个帮助过许多各国流亡者——从爱恩斯坦到托马斯。曼的普林斯顿,秉持深厚的自由主义传统,在“六四”天安门的枪声响过以后,张开臂膀接纳了我们。培瑞是我们关系最深的一个美国人,也是帮助我们认识美国、深入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美国人的那一位美国人。当我说,我感谢培瑞,也等于说,我感谢普林斯顿,感谢美国——郑义笑笑——用我习惯的语言,我觉得,正是林培瑞,帮助我们接上了美国的“地气”……。
  
  刘青说:培瑞在好几个会议上谈到他的心痛,也让我听着心痛。他说,发生在中国的事情常常会让他有“心痛”的感觉,这和他在别的国家发生同类事情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他还说到另一种“心痛”——他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认识的中国青年、中国知识份子都是很有理想,对社会对人生充满使命感的,这种理想和使命感曾经引起过他对美国知识界很深的自我反省。可是今天,他感受到中国社会上上下下似乎弥漫着一种末世享乐、醉生梦死的气氛,他问:中国知识份子当年的理想和使命感都上哪里去了?可是,在我看来,正是林培瑞的“心痛”,让我看到了他的这种永远磨不掉的对中国、对社会人生的理想和使命感……
  
  胡平说:我愿意换一个角度,从林培瑞说到我们大家共同尊敬的宾雁大哥。因为今天的聚会,就是宾雁夫妇惦记着张罗起来的。我们谁也想象不到,笔下虎虎生风的宾雁大哥,竟然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这两年又身患重病,看着各种手术、化疗摧残着他的身体,我们心里都很不好受……可是,我每一次看到宾雁,内心都为之一振。他总是在关心,随时关心着中国和世界发生的每一种变化;他总是在学习——真正查着字典、剪着报纸、随时搜集着各种资料资料的“学习”……今天的聚会,我为培瑞对中国的真情而感动,也为宾雁大哥能这样带着重病、更带着他的人格精神出现在我们的中间,而深受感动……
  
  
  七
  
  看着这些平日在媒体报章上仿佛“板着脸孔”的名字,用最温柔、最动情的语言,讲述着自己最真切的一段段心情故事,我忽然想起“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这句老话。最后,当童屹作为年青的女主人,说出了她心底里对培瑞的至深的爱意,“……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从你身上得到的一个男人所能给予女性的尊严和尊重,是你,让我这个从几十年仇恨教育里走过来的人,懂得了什么是人性的关怀,什么是爱的真正涵义……”她的泪水和哽噎,令得平台上所有人,訇然动容了。眼角有点发酸,我连忙背过身,掩饰着什么似的胡乱搬弄着我的相机。
  
  落霞在平台上静静流淌。花瓶里插着一把谁送来的向日葵,饱孕阳光,娇黄欲滴。
  
  ——“地气”。我喜欢郑义的这个譬喻。也许,正是刘宾雁、郑义、胡平……以及你、我、他、她这样的中国人,帮助着许多像林培瑞一样深爱中国的西方人、汉学家,接上了中国的“地气”——将秦砖汉瓦、黄土汗泪,带进了西方院校的书斋和课堂?同样,又正是无数像林培瑞一样诚挚豁达的美国人西方人的帮助,才让我们这样的漂流者、流亡者,接上了美国和西方的“地气”——将故园故土的精神家园,延伸到这片绿意苍苍的土地上?“地气”是什么?——是太行山黄河曲的远村老井上沈沈的吆号和郁结的汗气?是普林斯顿绿荫掩映的“壮思堂”里回响的激辩话音?从神州大地蹀蹀行来,又自北美大陆萦萦绕去:“第二种忠诚”——从刘宾雁到林培瑞;对社会、人生磨不灭的理想和使命感——从美国人到中国人;这种“关心”,这种“学习”,这种“心痛”……如果说“譬喻”,没有什么,比这些字眼,是对“爱中国”的更好的譬喻了!是的,我们都不大喜欢使用“爱国”——这个被意识形态化的“党国思维”玷污了的字眼;要说,我们宁可多绕一个字——“爱中国”。仇恨并不是“异议”的动力。流亡并不是“无根”的反抗。由愤怒推动的目标,不可能持久;而“爱中国”,就这样成为了一种超越种族、超越时空、同时也超越冷漠与偏见的无形的力量!这力量平素是看不见的,甚至是被当今的时尚和流俗极力贬低和遗忘的;可是在连接两片大陆、两个大洋之间的那些云海里、烟霞里、大气里,它们却时时像隐没在其中的岛屿一样、灯塔一样、星座一样,不管风雨阴晴,默默然的矗立在那里……
  我的相机哢嚓响动,一若时光之流在检视着那些汩汩流走的陈年画面:大漠颠连,天涯逆旅;怒海一舟,人世茫茫;父母病榻前的叨喃,师长灯烛下的牵挂,隔洋捎来的一把香椿、一包茶叶、一瓶乡井水……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杜甫)“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范仲淹)确实,流离,远别,我们也曾经有过古人一样的伤悲。但是,此时此刻,泛漾在这远土云山之外的北美一方小平台之上的脉脉温情,却让我想起二十世纪一个最温情柔弱而又最耐得住寂寞的名字——沈从文。——沈老先生当初还住在他那个幽暗的居室里写给林培瑞的章草条幅,如今就悬挂在客厅的正壁上——沈从文小说里始终有一个中心主题:关于历史的“变”与“常”。时光催人老,有很多东西,就像大江东去,潮拍空城,每日每时,都在你我身边默默流逝:岁月,青春,繁华,俗利……;也有很多东西,就像城墙上的石头,潮水边的礁岩,城街上的灯火一样,是被流逝的岁月沈淀下来、澄滤下来、凝固下来的,它阅尽世变而恒定不变,历经荣衰而永葆永存,是一生一世、每时每刻,都可以守持着,呵护着,因而能够宠辱不惊、寒暑不乱、贫贱不移的。好多年前,史学家余英时先生曾对我们说过一句话:“五百年修得同船渡”。西元2004年8月的那个清风濯濯的夏日傍晚,我觉得,我在身边这群异域同船、相濡以沫的朋友们中间,重新发见了、触摸了并紧紧握住了、捧住了那个——“东西”。
  
  “合一张照吧!来来来,难得的好日子,大家齐齐合照一张。”落日灿起一片金红。大家簇拥着培瑞和宾雁——俯角,侧光,斜晖夕照勾勒出一个个鲜明的轮廓,我按下了我的快门。
  
  2004/9/22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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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苏炜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05年3月31日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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