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大墻外的尾声:我 不 会 结 束
牟传珩(山东)
这《自由之路——21世纪中国思想犯难狱回忆录》一书,是从燕鹏开始写起的,但当我踏出高高白杨树遮掩下的大墻时,我却没有再见到曾与我并肩站在法庭上的燕鹏;甚至也没有燕鹏的一个电话。
立了秋的省城,突然凉爽起来,昨天才下过一场雨,天空格外清澈。我在妻的陪伴下,已站在大姐的私家花园里呼吸自由空气了。刚出大狱,我就被一大家子人的亲情锁闭起来了。我是自由的,但却又被包裹着。济南朋友申贵军设法找到姐姐的宅电,已两次来电话说:济南朋友们为我担忧了三年,见不到我,很焦急,想和我一起聚聚。在电话中,老申告诉我:本来济南公安一处的人让老申在我出狱时约我由他们接风,后又担心影响不好。当济南朋友们准备用鲜花和录相接我时,被我的家属坚决地拒绝了。但济南警方仍不放心,又在我出狱的当天,专门请老申吃饭,无非是想阻止老申他们接我,和从他那里得知有关我的消息。站在家属的立场上,在我出狱的当口,谢绝我与任何外界有接触,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也是尽力保持低调,不想与媒体有联系,所以故意在济南躲避了几天。但我无法与朋友们见面,内心十分歉疚。我只能在电话的另一端,让贵军代我向大家道歉,我肯定地告诉老申,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一定会争取时间与大家见面的!
我获得自由后,济南的大姐小姐两大家子人聚集一起,烟台的大哥也从出差的路上赶回,在酒楼里摆了两桌,老小三代,欢聚一堂。谈话的主题,少不了规导劝我“下课吧”。姐姐伤心地说:你几度磨难,大好时光,就这么断送了。全家为你操不完的心。今后什么也不许干了,就在家养花养鸟吧!我们养着你。我半开玩笑地说:共产党还要剥夺我5年政治权利,你们这是要对我终生剥权啊!
姐姐想留我在省城多住些日子,一家子人驱车钓鱼、赏泉。这年省城的雨水多,泉水特别特别地盛满而清澈。老济南的人,也好多年没见到如此景观了。我在济南黑虎泉旁留下了重获自由的第一张照片。
然而,我仿佛对再好的美景都无意留恋。青岛的老朋友们已多次来过电话,问我何时归青,他们要去接站,欢聚一堂。其实,我的心早已飞回了青岛,梦想着院落里的那棵白丁香,和那“回着头告别”的家,以及许多无法忘却的往事。
2004年8月15日,我在济南稍息了三天后,与妻子一起乘坐早8点的“齐鲁号”列车,沿途赏不完的夏光秋色,在齐鲁大地土黄色的脊背上穿行。在列车上,我与妻有说不完的话题:一次次回顾三年来离愁苦别的颤栗;一次次对谈苍桑几变的凝重;一次次感受“恶梦醒来是早晨”的轻松;一次次品味再次牵手的快慰与享受。这些大张大阖的人生,悲欢离愁的情节,都如风霜雨露酿成的烈酒,弹指间便对酌着一饮而尽。唯当牵出了燕鹏这个沉重的话题,才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原来,燕鹏在我上诉期间,一年半刑期已满。但当局为达继续监控他之目的,不仅不发释放证明,且强制为其办理了“取保候审”。燕鹏出狱后,始终被监控与盯哨。最让我听后震惊不已的是,2004年4月,燕鹏要亲自驾车与李协林、牟孝柏、卢树义及我妻来省城探视我。因每次集体行动,都会导致官方敏感。妻也认为,带车去省城,目标太大。恰巧临行前又下起小雨,他们便又改乘火车。当时谁也没有料倒,是苍天保佑了这么多家庭,免于一场车毁人亡的来顶之灾。燕鹏他们从省城回来后,又开着他的车,在本市行车途中,突然车轮松动,幸好他们车速很慢,且在上坡,车身自动停止。当他们将车送至汽车修理厂后,厂方惊呼,是有人做了手脚,车轮镙丝全部松开。燕鹏及朋友们听后,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燕鹏计算了一下里程,如带车上高速路去省城,将在接近潍坊附近发生惨祸,那后果不仅是多个家庭的悲剧,也将对我造成毁灭性打击。这事件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多个朋友,包括汽修厂共同见证的活生生事实。究竟是谁对将去省城的面包车动了如此泯灭人性的手脚?燕鹏从不与人结怨,且此车一直处于公安严密监控的视线之下,如果不是“机器”所为,还会是牲畜所为吗?于是,燕鹏这个“共和国”的赤子,对这片浸泡着“6、4”鲜血的黄土地,彻底地绝望了。他竟然没有与我喝一杯团聚的酒,就以生命作赌注,为投奔自由,铤而走险,私渡台湾海峡,被大陆军警快艇直追至台湾金门军港,用仇恨的子弹追杀燕鹏。还是台湾军人围拢过来,逼退了大陆军警,在枪口下夺回燕鹏的一条命。感谢上帝对生命的珍重,但苍天却又把苦难降给了燕鹏。由于燕鹏孤身一人,全部证件被海浪冲失,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只能被视为私闯军事要塞的偷渡客,关押于台湾宜兰大陆人民处理中心。再次成为海外媒体曝光的事件。这太血腥,也太离奇了!这话题,立即牵来了那幅:“风萧萧兮秋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画面。列车起伏,风云如烟,我大有惘然若失之感,又怀悬念再起的阵阵瘾痛:在这九百六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不受制约的政府权力,对持不同政见者的迫害还远没有结束!
列车在我惘然若失的沉思中,驶进了岛城。这是一次伴着尘埃飞扬,充满悬念的回归。当我与妻携着旅行包走下车来时,这个海腥味十足的站台,顿时招唤来我30多年前初来青岛的那种感觉。人的确是自然发出的信函,就这么不经意地把你从一方寄到另一方。我从这美丽的岛城走来的30年,不就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吗?
就在人流拥挤、人声鼎沸的站台出口处,我忽听到一声激动的呼唤,我远远望去,眼帘里最先印出了唐建民,这诙谐的“唐老鸭”形象。他第一个挤向前,接过了我的行李,随即便是李协林、牟孝柏、葛树邦、卢树义和最年轻的朋友张普,还有先行一天到家的儿子冬雨。我们一一热情而激动的拥抱。我们彼此端详着,眼眶里盈满了泪影,紧紧地再拥抱,是恶梦醒来的拥抱,把如此漫长的1千多个日日夜夜,浓缩在胸贴着胸的一次交臂中。小杜——这新千年时李协麟的新娘子,手捧着一束鲜活的花,也张开了双臂,于是我们也拥抱了,但拥抱的已不再是历史的浓缩,而是风光无限的岁月展开。
张普这个最年轻的朋友,细高的个头,戴着付金边眼镜,清澈透明的眼神,唇角上永远都蓄满着甜美的微笑。他接过了燕鹏的方向盘,就像燕鹏留下的影子,一如既往地重复着燕鹏的脚印。我坐在他开来的面包车上,转过十字路,直奔贯通青岛东西的大路。这是我走后才修通的一条新世纪的快速路。这路一直通往了我福州路的家,又从我家通向遥远的地方。
“车就停在了家门口”,我突然记起被捕那天写下的那首告别诗,但这次是接我回来车呀。我轻轻走下车来,手捧鲜花,在朋友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我的家。家是什么概念,是起点,是归宿,是港湾,是风雨交架紧握在手里的一把伞啊!
我终于回家了。就在我走进家门口的时候,泪就止不住地在眼角上颤抖。
家一切如旧,感觉真好!进了门,我一头扎进小院。院落老树攀藤,竹高梅茂,怪石生苔,野草伏地,荷池半干,盆栽徒长,一派久无人迹的原始野味。他们每一种无言的生命,仿佛都在向我诉说离难的衷肠。我忽就领悟到:其实宇宙的所有生命都是相通的。我崇尚“民胞物与”这句名言。
这天晚上,燕鹏夫人小钟与台湾返青的朋友杨群都赶来了。张普又特意驱车把疾病缠身的王钦德接来。大家在我的寒舍里,推杯换盏,欢聚一堂。多少沉重的往事,都付笑谈中。这一天,我与妻送走了所有的朋友后,紧紧拥抱在一起。夜是静静的,静得令我们不忍发出声响。
尽管我此次回归刻意低调,不想媒体报道,但仍有不少朋友得获我到家的消息,打来电话,表示问候。最令我感动的是,早我一年出狱的范子良先生,一年来一直为迎接我出狱,不间断地邮寄各种民运信息与文章,以便让我一踏出牢门,就了解外面的情况。真是一位敬的老战士。几天后,美国“自由亚洲”国际广播电台获讯,即打来越洋电话,对我进行了长达近一个小时的采访。济南老申来电话,深表未能为我出狱在济南接风的遗憾,一定要代表泉城朋友,亲自来青岛约会我返回济南,补上接风这一课。济南朋友为表达迎送之意,还特以“济小士”名义,于2004年8月15日在海外网站《大参考》,发表了如下的诗:
送牟传珩先生
——数位济南朋友欲与先生送行未成,以此诗相送
三年了,与先生同居一市,只因那高墻相隔,未曾谋面。
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时时能清晰地听到 ,你的叹息 ,你的呐喊 ,你那跳动的心脏啊!
正拨出漫漫长夜中的最强音。
先生走了,伴着一声长笛 ,走向属于你的故乡,宛如这喷涌的泉水 ,流向广阔的大海 .
还是没能见到您啊 ,只能默默地注视着 ,
——先生走过的足迹。
以此告慰 ,内心深深的崇敬。
作者:济小士 2004/8/15上午。
在网上读了这诗,我感动极了。我为没有在济南与朋友们相见而陷入深深的内疚。于是我不惜一切,排除阻力,返回济南,与申贵军、车宏年、秦志刚、邵林才等多位朋友团聚。在此,我仅以多年前撰写的散文诗,聊答朋友,并以此作为我永远不会结束的《自由之路》的结束:
我不会结束
在夜色茫茫的天际
——我不会结束!
一种永恒地吸引,把我的心系在星星上,和它一起沉思,一起闪亮。
在九曲波澜的长江
——我不会结束!
一种持续的力,把我不灭的记忆,按在了浪底,潜在地流动,无声无息。
在寒冷的山谷,峭拨的悬壁,深埋的荆根上
——我不会结束!
我有奋飞的翅膀,金色的旗帜,以及孕育绿的力量。
我
——不会结束!
我是方格纸上的皑皑白雪;
我是写字台上沥沥细雨;
我是长春藤;
我是通行证;
我是深秋纷飞的叶片编辑的书。
让绽开的黎明,飘浮的路径,
和每一行升腾的足迹庄严地作证:
我不会结束!
年轮在旋转……。
(2004年秋初稿,定稿于2005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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