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办报”——重读百年言论史之四
傅国涌(浙江)
朱惺公“死为雄鬼”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成为"孤岛",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岁月。外商办的《大美晚报》1938年曾全文转载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还发表了斯诺等报道陕北的文章。副刊《夜光》编辑朱惺公因发表《中华民族英雄专辑》、《当汉奸史话》等连载文章,收到了特务的恐吓信,他不仅没有被吓住,还发表公开信《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供述》:
"余特中国之一人耳!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
"凭'良心'作事,千秋史笔,必有定论,余不屈服,亦不乞怜,余之所为,必为内心之所安,社会之同情,天理之可容!如天道不灭,正气犹存!……余生为庸人,死为雄鬼,死于此时此地,诚甘之如饴矣!"
最让汪精卫一伙恼怒的是朱惺公还编发了一篇《改汪精卫诗》的文章,结果他于1939年8月30日被暗杀。
期间被杀害的报人还有"大光通讯社"社长邵虚白、《大美晚报》两任经理张似旭和李骏英、国际新闻编辑程振璋、《申报》记者金华亭、《华美晚报》社长朱作同、《正言报》经理冯梦云等。1940年8月15日,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校长、《新闻报》采访部主任顾执中遭暗杀受伤而幸免于难。
"孤岛"沦陷之后,富有才华的散文家陆蠡坚持编发宣传抗日的"文学丛刊",当两个印刷厂送校样的工人被抓后,他自投罗网去说理。被租界当局转送给日本宪兵,因为"不能在敌人面前贪生怕死,说一句违背良心的话。"他于1942年4月13日被杀,尸骨无觅,年仅34岁。多少年后巴金还为他的死而痛心不已。
在民族危亡的生死关头,他们坚持捍卫言论自由,不为强暴所屈,并以身殉报,用鲜血书写了言论史上的这一页。
异军突起《文汇报》
南京失守,上海租界沦为孤岛,《申报》、《大公报》、《立报》、《时事新报》等都被迫停刊。正是在这样的气候下,1938年1月,严宝礼等以英商克明的名义发起创办《文汇报》,发刊词指出:"本报本着言论自由的最高原则,绝不受任何方面有形与无形的控制".徐铸成在《文汇报》发表《告若干上海人》社论,警告跃跃欲试、组织汉奸政府的民族败类,刊出第三天报社就遭到炸弹袭击,整个营业部被炸毁,职员一死两伤。
“孤岛”不孤,《文汇报》一纸风行,徐铸成三字不胫而走,销数突过十万大关。炸弹、断臂、毒水果,这一切都载入了言论自由史。遗憾的是充当保护伞的英商克明经不起诱惑,最后以10万元的代价出卖了《文汇报》,徐铸成等全体编辑记者誓死反对,宁为玉碎,他带领编辑部经营部二十多人联名在《申报》(已挂美商牌子复刊)、《新闻报》刊登启事,公开这一肮脏内幕,宣布全部撤退。这是《文汇报》第一次停刊。"文汇像是一颗彗星掠过黑暗的天空",转眼就消逝在苍茫夜色之中,但它留下的刹那的光华却照亮了千万读者的心。“
1945年,严宝礼在上海复刊《文汇报》,1946年3月初,徐铸成辞职离开了前后工作达18年的《大公报》,全身心地投入《文汇报》,他与严宝礼约法三章:一、报头下署"总主笔:徐铸成";二、全权决定编辑部一切用人升黜、调动,经理部不得干涉;三、自他参加之日起,《文汇报》不应接受任何带政治性的投资,报馆或记者不得接受任何津贴。对当时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文汇报》几乎都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如反对上海推行警管区制的违反人权的办法(曾被罚停刊一周),对特务殴打赴京请愿代表的下关惨案、李闻惨案都做了公正、客观的如实报道。《文汇报》的发行量在上海仅次于《申报》、《新闻报》、《大公报》。徐铸成恪守民间报的根本立场,拒绝任何政治性的投资(包括李济深等政治力量)。国民党当局曾先后三次试图收买《文汇报》,第一次、第二次都被徐铸成顶了回去,第三次也碰了张国淦(北洋政府的高官,《文汇报》名义董事长)的壁。1947年初那一幕,徐铸成在《旧闻杂忆续编》中称为一次"鸿门宴",当着炙手可热的陈立夫、上海市长吴国桢、警备司令宣铁吾、特务头子潘公展等的面,徐铸成坦然拒绝了政府投资10个亿试图控制《文汇报》的阴谋。他自称是个“奶妈”,“《文汇报》是用我的墨汁喂大的”,“不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贴和政治性投资”。并直言"《文汇报》所以有今日,主要是我们明辨是非、黑白,敢于说真话,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决不许颠倒黑白,成心说瞎话。但是,因为不明真相,在某些记载上,无心的错误是难免的。因此,今天能会见各位有关当局,我很高兴,希望以后多供给我们一些真实消息,以减少这类错误,我们是很欢迎的。""凭良心办报"决定了《文汇报》的命运。
1947年5月25日,坚持说真话的民间报纸《文汇报》终于和《新民报》、《联合晚报》(刘尊棋主持)一同被国民党当局封闭,离复刊不过一年多时间。
被封杀前一天,《文汇报》还在《编者的话》中对当局提出抗议和质询,它站立着走完了全程。
率先站出来抗议的是《密勒氏评论报》,"中国今天只有两张真正的民间报,一张是中间偏左的《文汇报》,一张是中间偏右的《大公报》。应彼此扶持、支援,而不应冷眼旁观,更不应落井下石!"因为之前《大公报》曾发表《请保障正当舆论》的短评,说"三家报纸已被封闭了。今后希望政府切实保障正当舆论……"接着起来严正抗议的是《观察》的储安平,5月28日,他即写下《论文汇。新民。联合三报被封及〈大公报〉在这次学潮中表示的态度》一文(5月31日发表),"只是我们要公开宣称:我们在同业的立场上,不能不向被封的文汇、新民、联合三报同人,表示我们最大的同情。""当此一日查封三报,警备车的怪声驰骋于这十里洋场之日,我们仍旧不避危险,挺身发言,实亦因为今日国家这仅有的一点正气,都寄讬在我们的肩上,虽然刀枪环绕,亦不能不冒死为之;大义当前,我们实亦不暇顾及一己的吉凶安危了。"顺便说一句,他对徐铸成这个同乡绝无好感,"我曾有事写过两封信给徐先生,但是徐先生为人傲慢,吝赐一复。"但是,"我们今日从政也好,论政也好,必须把私人感情丢开!这就是今日我们需要锻炼自己的地方。"
《文汇报》被封后,徐铸成等筹办《国民午报》,试图变相复刊,在预定创刊前一天突然接到上海市政府通知"不准出版",也终于胎死腹中。《正言报》等报请徐铸成去当主笔都被他谢绝了,自称"新丧的孀妇".当然"没有经理严宝礼氏惊人的魄力,这张报纸根本就不能产生。严和徐的关系,说句笑话,真可说有些'管鲍遗风'.抗战数载,徐一人独自在后方工作,留在沪滨的家庭,便一直由严照料着,柴米无缺,安度过了长长的黑暗的岁月,所以后来徐决心脱离《大公报》,而'冒险'与严合作,这未尝不是一个有力的因素。"
“新民”报系:聚沙成塔的故事
1949前战乱频仍的动荡岁月恰是新民报系的黄金时代,鼎盛时共有5社8刊,和《文汇报》同时被封的上海《新民报》晚刊就是其中之一,仅存的《新民晚报》让我们无法遥想《新民报》当年的辉煌,这是民族言论史上悲伤的一幕。
《新民报》是陈铭德等1929年9月在南京创办的,1937年南京沦陷前夕迁到重庆,经他和邓季惺夫妇俩惨澹经营,终于成为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报纸。20年中始终坚持了超党派的立场,是名副其实的民间报纸。在1946年5月1日上海《新民报晚刊》发刊词中指出"愿意忠于国,忠于民,但是坚决不效忠任何政治集团。"10月10日南京《新民报》日刊复刊词中说:"本报是一个民间报纸,以民主自由思想为出发点,不管什么党,什么派,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只求能反映大多数人群的意见和要求,绝不讴歌现实,也不否认现实。……认为一党专政的办法,应该尽快结束。……我们郑重声明:要做一个纯民间性的报纸,它只能以是非和正义做出发点,以主观之良心裁判,配合客观上人民大众之要求,不偏不倚,表达舆情,取舍好恶,决于读者,其余知我罪我,皆非所计了。"对言论自由的独立追求掷地有声。
这是一张相容并包、言论独立的民间报纸,所以才能容纳“三张一赵”这样的办报好手,赵超构的《今日论语》、《新闻圈外》、张恨水的连载小水、《上下古今谈》、张友鸾的《曲线新闻》、《山城夜曲》、张慧剑的《山楼一百话》、《世象杂收》等专栏都曾脍炙人口。陈铭德“学步蔡元培办北京大学的作风,把各党派人物都网罗进来,只要对报纸的发展有利,实行兼收并蓄”,编辑、记者、主笔、撰稿人中涵盖了左、中、右各种思想倾向的人,只要有真才实学,文章写得好,陈铭德都很欢迎,他整天打躬作揖,奔走于权门之间赔礼道歉、给人消气,目的也无非是要保存《新民报》独立的事业。夏衍、陈翰伯、吴祖光、孙伏园、谢冰莹、陈白尘、郁风、黄苗子、聂绀弩、张先畴、崔心一、浦熙修、田汉、阳翰笙、郭沫若、徐悲鸿、洪深、叶圣陶、老舍、夏衍、巴金、朱自清、冯玉祥、黄炎培、章士钊、顾颉刚、孙伏园、陈寅恪、吴宓、高语罕等,这是一串长长的名单。
1947年5月25日,上海《新民报》晚刊率先触礁,以"破坏社会秩序,意图颠覆政府"罪名被查封,陈铭德委曲求全,在接受屈辱条件之后才得以复刊。
1948年6月30日,蒋介石亲自作出了南京《新民报》永久停刊的决定。7月8日,停刊令送达。辉煌一时的《新民报》开始落幕。国内外舆论一片哗然,张友鸾的《南京人报》满怀深情地报道了《新民报》被勒令停刊当晚的情境。2天后,王芸生在上海《大公报》发表社评《由新民报停刊谈出版法》,予以抗议。7月13日,上海新闻界、文化界、法学界毛健吾、曹聚仁、胡道静、鲁莽、万枚子等24人在《大公报》发表《反对政府违宪摧残新闻自由,并为南京新民报被停刊抗议》,"我们站在国民立场,应对被停刊的南京新民报首致恳挚的慰问与同情,并向行宪政府表示应有的抗议。"各地报纸纷纷转载了这些消息。陈铭德夫妇请章士钊、江庸等六位名律师代撰万言"诉愿书".所有的抗争与努力都归于无效,南京《新民报》在蒋介石政权崩溃之前无可挽回地消逝。
1949年11月27日,《新民报》重庆版记者、编辑张朗生、陈丹墀、胡作霖、胡启芬(女)等四人在渣滓洞殉难,其中有三人是中共地下党员。
成舍我的“世界”
足以与“新民报系”媲美的还有成舍我的三个“世界”。从1924年开始,一介书生成舍我先后在北京创办了《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形成了中国第一个稍有规模的报系,被称为“世界报系”。他的三个“世界”,加上他后来在南京办的《民生报》,在上海办的《立报》,这个一无资金,二无背景,无党无派、白手起家的一代报人无疑创造了一个奇迹,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报业史。1924年4月,他以200元资金独自创办《世界晚报》,1925年5月、10月,又先后创办《世界日报》与《世界画报》。为了办报,他曾多次被捕,报纸封门、停刊更不计其数。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第二天,《世界日报》即发表署名"舍我"的社评《段政府尚不知悔祸耶》,提出段政府引咎辞职、惩办凶手、优恤死难者三项要求。“世界”报系连日发表文章谴责段政府,以大量篇幅刊登新闻和死难者照片,画报和副刊都出版专刊。当段政府通缉李大钊等,当京师地方检察厅确认段祺瑞卫队有杀人罪时,日、晚报都发表社评,严厉谴责。段政府的财政总长仗着曾资助三千元开办《世界日报》,向他发出警告,没想到他竟不买帐,义正词严地予以拒绝。4月26日,邵飘萍被军阀公开杀害,第二天,《世界日报》以“邵飘萍以身殉报”的大字标题作了报道。8月6日,林白水又被军阀公开枪杀,北京新闻界黑云压城。第二天(8月7日)夜间,成舍我被捕,几遭不测。如果不是有恩于张宗昌的前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奔走力救,成舍我恐怕会步邵、林的后尘。
1928年初,他在南京创办《民生报》,1934年5月,因为报道行政院政务处长、也是他的亲戚彭学沛贪污舞弊的新闻(已被新闻检查机构删扣,结果仍然发表),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行政院长汪精卫大怒,罚令停刊三天,《民生报》复刊时竟然发表社论说明被罚经过,指责当局非法摧残舆论,声言将依法抗争。彭学沛向法院控告他妨碍名誉,6月18日开庭时,挤满旁听者,成舍我当庭答辩,把指控驳得体无完肤,并在报上公开发表亲书的万言答辩书,轰动一时。7月23日,《民生报》因发表《蒋电汪、于勿走极端》一则消息,涉及上层政争,成舍我被捕,关押了40天,《民生报》也被封闭。
9月1日,他获释出来即说:"只要汪精卫一天在南京,《民生报》就一天不复刊。"有人劝他"新闻记者怎能与行政院长作对?新闻记者总是失败的,不如与汪先生妥协,民生报仍可恢复。"他坚决地回答:"'我的见解完全与你相反,我有四大理由,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此四大理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可以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新闻记者可以坚守自己主张,保持自己人格;做官则往往不免朝三暮四,身败名裂。"最后的结局是——“民生报永远停刊",成舍我”不许再在南京用其他名义办报“,”不得以本名或其他笔名发表批评政府的文字“。
1929年12月31日,《世界日报》一段"某要人谈时局"的报道得罪了已接管华北、炙手可热的阎锡山,遭停刊12天的处罚。
1933年5月10日,《世界日报》公开报道国民党特务组织蓝衣社的内幕,引起蓝衣社头子刘健群恼怒,命令宪兵逮捕成舍我,经人说情,才免遭毒手。
1935年《立报》创刊,因全程跟踪报道帮会头子顾竹轩杀人案,受到黑社会威胁,他说:"在上海滩办报,要站住脚,必须战胜这帮流氓,决不能退让。"
据先后做过三报(《世界日报》、《民生报》、《立报》)总编辑的张友鸾和老报人左笑鸿等回忆,成舍我常对编辑记者说:"只要保证真实,对社会没有危害,什么新闻都可以刊登。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不负责任,打官司、坐牢,归我去。"这些话已长留在百年言论史的记忆中。
不党不偏,不受津贴,言论公正,不畏强暴,替老百姓说话,作民众喉舌,“以国民意见为意见”,“以超党派立场争取全民福利”是他一贯的追求。抗战期间,他成为国民参政员,一度还是陈诚的驻港代表,但他始终没有没有加入过国民党。香港沦陷后,国民党《中央日报》和军方的《扫荡报》都想拉他去接办,在这个问题上他考虑得很审慎,也确实有保留,不愿轻易下水,他拒绝了拉拢和诱惑,始终没有进官报乃是事实。“超党派”是他办报的立场,三个“世界”如此,《民生报》如此,1935年他创办《立报》时也是“绝不招本份官股,绝不请一文津贴”,他表示:“说大家要说的话,决无任何背景,及为金钱势力所左右”。1945年他在重庆办的《世界日报》也是无党无派的私营报纸,他守住了民间报纸这条底线。
同年11月20日,北平《世界日报》、《世界晚报》复刊,当天成舍我发表《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长文,自我定位是"站在国民立场,无党无派的超然报纸“,认为只有”真正超然“、”代表最大多数人民说话的报纸,能充分发挥舆论权威“,”我们认为'超然'的可贵,就因他能正视事实,自由思想,自由判断,而无任何党派私怨,加以障害。"并要求"国民党还政于民","共产党还军于国".
张友渔是中共地下党员,他从1925年到1935年在《世界日报》前后工作了十年,成舍我明知他是共产党员,还让他写社论,任凭他把一些倾向“左”的社论发表出去。甚至让他担任“社会科学副刊”主编,发表了一些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1932年张的身份暴露后,他还派张到日本,作为《世界日报》驻东京特派记者。1933年风头过了,又让张回北平任总主笔。这样的例子不是孤立的,萨空了在桂林被国民党特务拘捕,他也曾积极营救。
1949年2月,内战胜负已分,作为“无党无派的超然报纸”,长期反对战争、暴力,不断呼吁和平,坚持“第三条道路”的选择,成舍我的“世界”已无路可走,停刊是它的必然命运,“世界”消失在历史的转捩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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