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阿星、刘长青的暴力之路——《民工的钱与命》主讲系列
杨银波(广东)
《民工的钱与命》第七集(周六早八点、晚八点)——台北中央广播电台《展望中国》。主讲、策划:杨银波。主持、制作:黄绢。我们的节目口号是:从中国走向世界,从世界展望中国,我们给您在大陆听不到的声音,我们给您跟官方不一样的观点。
黄:听众朋友,欢迎收听《展望中国》,我是黄绢。在前两集的节目当中,杨银波谈的主题是“民工的劣根性”,也就是从民工的日常行为和相关恶性案件、现象、动态出发,谈他们在外在压力和内在困境的双重挤压之外,因为自尊低落、自制力不足,导致了自己沈沦在吃、喝、嫖、赌等恶习之中。在这些讨论之中,杨银波比较着重的是对民工的要求。今天,杨银波要从几个案件来谈大陆民工现今的处境。
杨:今天我谈的问题很简单、很干脆,又相对敏感一些。因为这些信息曾经在国内被大量报导,其后又被禁止报导,逐渐销声匿迹。我谈几个事件,以及与之有关的几个有一定深度的问题。
有一个事件是“阿星杀人事件”。阿星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工,今年只有19岁,但他却来自于一个非常不普通的村庄——广西天等县上映乡温江村,这是一个以“砍手党”刑事犯罪著称的村庄。据不完全统计,仅在2004年,就有40多名温江村青年被深圳、东莞、佛山、汕头、云浮等地警方抓捕。这些人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辍学打工,因为学历极低,很难找到工作,即使找到了工作,工资也极低。“砍手党”对城市人尤为凶狠,在一些城市已经多次出现以“砍手砍脚”为犯罪特征的抢劫事件。
阿星在这样的环境或者说关系网中长大。但是,他原来在组织里面从来就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从15岁开始打工,到了广东潮阳市峡山镇南里村一家织袋厂之后,7月8日,他把骂他的主管郑炳荣用4把刀给杀了。这里面有个恩怨,那就是郑炳荣因为阿星矿工一天把他给开除了,又扣了他的工资不给。阿星打工四个月,挣了2000多元,但是工厂只发给他600元。是这样一个劳资纠纷,促成了这一杀人案件的形成。杀人之后,阿星选择的是投案自首,而且是让记者陪同投案自首,这包括《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的记者。当时阿星的父母在深圳市宝安区公明镇打工,阿星和记者一起去了《南方都市报》深圳记者站附近的派出所自首。这件事,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其中,《网易》用了这样一个标题作为专题名字: “阿星:我是不是天生的杀人犯?”非常值得深思啊,这是新一代民工的困惑,是他们的挣扎。阿星从小不喜欢惹事,几乎所有人都不会认为这个人会去杀人,那么温和、那么温顺的一个孩子,但是到了最后,悲剧还是发生了。阿星进派出所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想洗一个头,很明显,他非常冷静、非常镇静地面对这样一件事情。之所以要找到记者,他是想对“砍手党”进行一种特殊的劝化,他想把这种声音公开出去。这个案件不是一个简单的刑事案件,而是透露出在当前社会剧变之下,尤其是在劳资纠纷矛盾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作为年轻一代的民工,他们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前途?如何来面对周遭的环境和关系网络?
黄:刚刚银波跟我们谈到阿星的案子,非常可惜的一个年轻人啊,不满20岁。我觉得在这个部分有一个疑问,就是说:他知不知道除了暴力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呢?如果阿星有别的方式可以去解决他的问题的话,他还会走上“用暴力解决问题”这条道路吗?
杨:确实,无数人都会想到这个问题。据我所知的报道信息,阿星杀人之前最大的寄望是逃出广东,逃避老乡的“砍手党”关系网,并且最好能在其它省找到一份不那么受剥削的新工作。他把最大的希望寄托给了山西省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卫彦虎,希望卫彦虎能来接他走,但是这个希望最后落空了,这当中有卫彦虎工作变动的缘故,两人彼此联系得少了。杀人事件被报导出来之后,其实各种舆论也主要指向了两个方面。一方认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刑事犯罪,而是指向当前极为恶劣的劳资纠纷问题。对于民工的压迫,对于民工的歧视,对于民工的盘剥,以及对他们的心理所造成的种种冲击,这都是一些不得不正视的问题。如同阿星所说的那样:“我觉得城里人就是那个高楼,高到天上去了,我们在下面仰望,看得帽子都掉下来了,都看不到人家。”阿星确实有非常值得同情和理解的许多地方。这当中,甚至包括一个女孩给阿星写了一封“情书”。她表示:如果见到阿星,她一定会上前拥抱阿星。就是说,人吧,无论关了多少年,只要还有活着的机会,总有光明的一天。等于是这个女孩要给阿星一种信心,让阿星不要丧失对这个社会的希望和爱。
当然,另一方也认为这些媒体做错了。他们认为:媒体不应该对一个杀人犯持以“这么同情”的角度和立场,而是应当严厉打击“杀人犯”这种罪恶深重的人。而且,他们觉得今天的中国人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为什么要同情阿星?为什么要同情这种杀人犯?被杀死的郑炳荣的家属难道就不痛苦吗?如果让我自己来评论,我更愿意站在抛开阿星“刑事犯罪”这样一个过程来看这事件背后的因素,也就是说,我特别关注事件背后那个“深深的背景”,那些值得所有人去决意改善这种“深深的背景”的真正与我们有关的东西。即使阿星不提起4把刀把主管给杀死,那么其他民工也有可能走上这条道路。就像阿星的老乡阿贤(同样来自广西温江村,而且同样是19岁)所说的那样:“我这人性格比较弱,否则像阿星这样的事早晚要落到我头上。”人的意志或者说心态,当它无法支撑的时候,难以控制,没有办法,别无选择。
任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他(她)的极限,一旦超越这个极限,而且是无数次反复地超越这个极限,那么悲剧的产生首先就源于这种意志的崩溃和强烈反弹。在中国这样一个特殊的、残酷的社会之中,作为底层人,往往没有自己更多的选择权,他们的选择空间是被限制、被压缩的。阿星事件突然让我想起当年我看的一部印象相当深刻的电视连续剧,名叫《征服》。这里面有一个黑社会头目——刘华强,他回忆小时候的经历,说了这么一段话:“小的时候,我经常被那些大人和大孩子欺负。”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拿起他的拳头来反击那些欺负他的人。他说:“从那以后,在大人眼中我是一个坏孩子,但是在一些小孩的心中,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黄:英雄!
杨:对了。所以自那以后,刘华强开始思考: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人要怎样选择?处于这个社会上层的人,可以获得物质和精神的巨大的、无限的享受;但是随着社会层次的逐渐分化,能量逐渐减低;最底层的人所获得的能量,也许只能仅仅求个温饱,而要达到这个温饱的层次,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刘华强是在小时候就慢慢领悟到这个事实的。他从他的反击之中,确立自己的价值,并成为他自己的信念:他的力量在哪里呢?那就是:拳头!刀!这就是刘华强的生存哲学和价值观,也是一个黑社会头目最初的成长历史。这使我不得不想到今天这个社会的背景。人与人之间的残酷斗争,导致了人的恶念的产生,而且由这种恶念产生了事实上的恶性行为。当然,阿星还算是很坦荡的,下面我要讲的是又一个阿星,他的名字叫刘长青。
黄:听众朋友,现在您收听的是由大陆自由作家杨银波先生为我们主讲的《民工的钱与命》。刚刚杨银波和我们谈到了阿星事件,其实还有很多阿星或者可能成为阿星的民工,正在等待我们的关注。
杨:另一个阿星呢,其实案子就发生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就在广州番禺区石棋镇摩斯卡皮具公司,案发时间是7月1日晚上11点钟。这个案子,准确地说是严重伤害案件——刘长青并没有把人杀死。现在,刘长青还在逃逸之中。被伤害的人是刘长青的班长,叫张声荣。其实,这两个人之间的过节非常小,无非就是作为班长,根据厂规,要处罚你一下,也就是说,张声荣的“处罚决定”实际上来自厂规。当时发这个报道的记者,是南方报业集团的张小余,他去这个工厂调查案件的时候发现,刘长青事件的发生并非偶然,因为摩斯卡皮具公司存在着大量严重侵害工人利益的现象。比如说,工人加班每个月是120个钟头,平均每天4个钟头的加班时间,而加班费呢,每小时只有一块五毛钱(注:《劳动法》规定,加班最多每日不得超过3小时,每月不得超过36小时;加班工资最低不得低于平常工作的1.5倍,周末为2倍,节假日为3倍)。最让人不满意的是,连工人在厕所里抽烟都要被罚300元钱。
黄:太可怕了吧!300元,这样他们一个月的薪水就要去掉很多了。
杨:何止去掉很多?而且还欠钱!刘长青工作了一个月,居然还倒欠厂里14块钱。最后,他向厂方恳求给他100元路费回家,也被厂方拒绝。在这个案件里面,张声荣的确冤枉,完全是刘长青向厂方发泄不满的一个牺牲品。7月1日晚上11点钟,加完班,张声荣和同组的两名工友准备回出租屋,三个人在一条小巷被刘长青挡住了去路。刘长青对张声荣说:“你记我小过被罚了20元的事怎么处理?”接着,两人就推来推去,刘长青掏出刀子狠狠地插进了张声荣的后背和手臂。张声荣当即不省人事,同行的工友莫培国也由于劝阻被捅中了腰部。刘长青在旷工的时候确实有不遵守厂规的情况,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厂规本身有问题;二是工厂没有任何罚款的权力。比如:工厂加班必须工人自愿,而且加班时间和报酬不得违背法律规定,工厂罚款以及加班严重超时等行为也是明显违法的。像摩斯卡皮具公司这样的工厂,就必须由政府部门进行核实调查。所以,我的意见是:由这个案件出发,那是公安部门的事情;但是这个案子的根源,却必须由劳动监察部门来进行一次彻查,更正厂规,改善民工待遇。
一个阿星事件,一个刘长青事件,前者发生在广东潮阳,后者发生在广东番禺。他们两个都是恶性刑事案件,都是行诸暴力。这两者都是悲剧,悲剧的真正所在,在于那种恶劣的劳资纠纷、劳资关系的根深蒂固程度。比如他们的超低待遇,超时加班,被扣工资,竟都是如此相似。每一天这样的事情都在不断地重复着,每一天这样的背景都在根深蒂固地得以延续,所以这种悲剧才会不断上演,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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